有些时候,人们的愚昧是很难去描述的,可能一件恰好发生的事,就容易掀起一阵狂热的浪潮,旁观者看不明白其中,参与者也说不出个一二三,这很奇怪,却又合理地发生着。
火把在山里亮起,火光照映,头套下不知是人是鬼,火更肆意的燃烧,所有头套的身体里都藏着一把锐利的刀子。山野寂静无声,风在这里收起了他细碎的脚步,虫鸣在山野里游荡,月亮不厚道地跑了,扔下地上正在发生的惨剧。
那是一个一眼也望不到头的黑夜,所有的一切被如潮的夜色吞没,虫鸣渐弱,草上开始挂着露珠,迎着朝阳,公鸡尽情歌唱,村子里的烟囱上方飘扬一缕青烟,传来几声狗叫,人们走出家门互相问好,其乐融融,一片祥和。
这里多了一个土堆,土很新,孩子正是猫嫌狗弃的年纪,对未知充满了好奇心,总是顽皮捣蛋,惹得自家的娘忍不住随手抄起竹条子就是一顿打。他们玩闹,发现了这里的新土堆,土色太新了,就仿佛是刚刚才挖出来似的,土也松软,小孩子徒手刨都能刨开。
几个屁大点儿的小孩嘻嘻哈哈一顿商量,几个人徒手抛开了这个土堆。
一声惊慌的尖叫响彻整个山野,鸟雀都害怕地逃走了,在田埂上工作的男人们听见孩子们的尖叫,又抬头看见惊慌的鸟,纷纷对视一眼。
“走!去看看去!”不知道是谁先说出这句话,几个男人拎着手里的锄头,三步并作两步,往尖叫声的源头跑去。
几个娃娃哭作一团,其中一个娃娃叫狗蛋,他年纪比其他娃娃要大上一些,他的眼睛噙着泪,伸出小手一指,颤抖着大喊:“爹——”
狗蛋爹三步并作两步,抱住狗蛋,眼睛利箭一般,射向狗蛋指着的地方,然后划过每一张小娃娃的脸,见着他们大哭,大声呵斥:“一帮细伢子,跑来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回去找阿姆娘去!”说完,大手一扇,直挺挺打到狗蛋的背上,“你说说你,一天到晚不学好,还不快回家去!”
狗蛋爹身后的男人们叫嚷着,将小崽子们给撵回去了。撵回去后,几个男人将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半天,一合计,做了个决定。等到忙完后,他们又回到各自本来的位置上,继续在田间地垄上劳作着,直到夕阳西下。
月露梢头,狗蛋爹扛着一把锄头,锄头上吊着一团东西,身上的衣服汗湿,染上了黄土,踏上了回家的道路,背对着夕阳,影子摇晃拉长,好似一条没有尽头的线。狗蛋娘张罗好一桌子的饭菜,狗蛋娘耳朵好使,听见自家狗汪汪叫,眼睛也尖,隔着窗一眼就认出外面走路的黑影就是她男人,一双沾满油污的手在围裙上潦草擦两下,赶忙端起旁边的木盆子,从锅里舀两勺热水倒进去,绕到门后面取下一张破旧的毛巾搭在小臂上。
狗蛋爹左脚刚迈进门,狗蛋娘殷切地端着木盆迎上去,家里的狗的尾巴摇得欢快,朝着狗蛋爹就扑上去,哈气声从狗嘴里冒出,兴奋凝结成一团雾气。
狗蛋爹放下锄头,伸手摸摸狗头,眼里高兴,从身后的锄头上解下一团东西,扔给狗:“来,大黑,赏给你吃的!”
大黑的性子是十里八乡公认的烈,曾经撕开过一条家狗,听说大黑身上留着半条山中狼的血脉,身体也比一般的狗强壮,肌肉虬结,牙齿森白。大黑谁也不服,来了好几十个人来管都不服气,偏偏就狗蛋来了它,给它扔了块儿谁也没见过的肉,大黑就服管了,然后跟着狗蛋屁股后面,当起了看门狗。
大黑盯着肉原地蹦跶转了两圈,狗蛋爹大手一挥,笑着说去吃吧,大黑才叼着肉跑到角落去了,透过背影,隐约能看出这个肉不太像是平常的什么家禽肉之类的。
“狗蛋他爹,回来了啊,快洗手,洗手,饭菜弄好了啊。”狗蛋娘这才端着木盆子凑到狗蛋爹面前,狗蛋爹冷哼,翻了个白眼,脱下脏了的衣服一扔,砸到狗蛋娘的脸上,“老子看着你就晦气,还不快把水端过来些给老子洗手!”
狗蛋娘放下盆子,拿下脸上的衣服,揭开一张笑脸,又将衣服搭在肩膀上,端起盆子让狗蛋爹洗手。
“狗蛋那个狗崽子呢?让他快来见他老子。”狗蛋爹洗干净手,拿起毛巾擦干,又随手把毛巾扔了,上半身赤裸,抬起头巡视整个房屋,声音比夏天的雷声还要大。狗蛋妈拿下打在脸上的毛巾,嗫嚅道:“狗娃子在饭桌上等着呢,饭都弄好了……”
啪——狗蛋在饭桌上看着那一下巴掌,身体忍不住颤抖一下,仿佛那巴掌隔着饭桌落到了他身上。
狗蛋爹甩甩手,扔下一句话:“老子跟你说话了吗!你个贱人!老子当初怎么就瞎了眼选了你这么个难看玩意儿!真他妈晦气!晦气!给他妈老子手都打疼了!怎么这么晦气,老子看着你那一张脸就没胃口!还不快滚!狗都不如的玩意儿!”
狗蛋娘捂着脸,低头,眼睛里似乎有泪,然后又抬头,一张脸上没有表情,眼睛里灰扑扑的,像落了一层没擦干净的灰。
狗蛋爹刚落座,看见饭桌上没有饭,大声呵斥:“你个死婆娘,饭呢,老子的饭呢!”狗蛋娘这才慌忙说去盛饭,跑到灶房。狗蛋爹还觉得不够舒坦,继续坐在位置上破口大骂:“老子当初就应该把你身上的懒病治一治!腿都应该给你打断!”
狗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呆呆地坐在饭桌前,狗蛋爹骂完,从不知道哪里摸出烟叶,卷上,点燃,抽了一口,嘴里喷出一团粘稠的烟。他抽烟抽爽快了,就跟狗蛋说:“狗娃子,等你长大了,你爹给讨一房好媳妇儿来,咱不要山里货,山里货没几个好的,要脑子没脑子,要脸蛋没脸蛋,咱要讨就讨最好的,要城里的姑娘,要那个什么大学生。”
狗蛋爹捏着旱烟接着抽,用力抽,仿佛要把烟一口气抽到底,烟上的红光越来越亮,烟叶的精魄被抽走,留下一截灰白色的余烬,狗蛋爹磕掉烟灰,烟缓缓从他的口鼻漫出,掩盖了他粗犷的面容,一道声音砸出来:“等你大些了就到王姨那边去挑一个,爹给钱。王姨经常从外面带些姑娘回来,一个赛一个的水灵,又有文化,哪里是山里的比得上的!”
“放心,要是不听话就打她们,反正横竖都是个生娃娃的,打伤了打残了打死了没事儿。”
狗蛋瑟缩,怯生生问了句:“阿姆娘说这样是违法的……”
狗蛋爹听着这话就生气,正抄起一个家伙朝狗蛋扔过去,眼睛一转,一想狗蛋是个男娃子,又放下手上的家伙,恰好这个时候狗蛋娘端着饭进来了,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天黑,狗蛋娘被赶出去洗衣服了,狗蛋爹躺在床上,床头挂着一副陈旧的挂历,年月日早就不准确了,狗蛋爹留下它的原因是上面裸女。其实也不算是裸女,就是香肩微露,不该被人看到的地方都没有露出来,可是狗蛋爹就是认为挂历上的女的这么做就是为了勾引男人。
你瞧瞧,这山里的女人哪里像她那样露肩膀给别人看的,她就是下贱,就是缺男人,他都听了村里的黄爷爷说了,说随随便便把肩膀露出来的女人都很放浪,需要调教,让她们明白什么是廉耻,女人就是男人的东西,跟猪牛羊一样的东西。
狗蛋爹越看越觉得挂历上的女人欠收拾,解开裤腰带,拿下挂历,抒发自己心里的愤恨与不满。等到一阵粗重的喘息声平息,挂历上又多了一道污渍,污渍顺着挂历往下淌,与那些泛黄发黑的陈年顽渍形成了鲜明对比。
月光霜白,照亮了狗蛋爹的欲望,也照亮了狗蛋娘的。
狗蛋娘在院子里,水凉,可是狗蛋娘早就习惯了,手上厚重的老茧保护她不受寒凉侵害,她就这样就着月光,一点一点把衣服洗干净。她的袖子落下来了,她便挽上去,月光惨白,照着她小臂上凹凸不平的伤疤,伤疤如同藤蔓,顺着小臂生长,游走进其他地方。
她嫌弃头发阻拦她干活了,便把头发扎好,扎好的头发像一捆绑好的干草。月光终于能够照拂她的脸庞,面色蜡黄,脸上也是纵横十几道疤痕,盘踞在小小的一张脸上,丝毫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一双眼睛有如枯泉,看不见生命的光亮。
狗蛋娘洗着洗着,被月光蛊惑了心神,她放下手里的衣服,缓缓站起来,走到月光下,身形佝偻,脚步蹒跚,背影摇晃。她想要似一棵青松般站立,可总是不如愿,身体这么摆弄都像是一棵歪七扭八的枯树。她又张开双臂,露出手腕上的伤痕,抬起头,露出脖子上的痕迹,腿却这么也打不直,僵硬无力。她想要蹦起来,打算足下用力,如同一只迎风展翅的鹤一样轻盈挺拔,乘着月光远去,脱离苦海。
此时月光凝结如白练,打算接走这位遗落人间的伤鹤。
伤鹤终究是伤鹤,失去了有力的翅膀,失去了有力的双腿,无法做到同风而起,扶摇直上,只能留在苦海,要么忘掉自己过去是一只鹤,整日同鸡鸭混迹,要么拼死一试,鹤不入罗网便入黄泉,一生一死之间隔着的便是万重难关。
狗蛋娘重重地跌落在地,挣扎爬起,她的身躯在月光下,影子缓缓打开双臂,从破旧的身体里似乎要飞出一个轻盈的灵魂。
最痛苦的不是糊里糊涂的堕落,而是清醒的堕落,是你明知不该不甘,却还是拦不住自己一点一点往悬崖下坠。从此,心里的不甘便化为一把锋利剑,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在你的心头,一点一点凌迟着你的懦弱与无能,直到你的死亡来临的前一刻才能够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