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腮抵在小提琴上，给面前的小朋友做了最后一次示范，看着这个歪着头的小男孩，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理解我的用意。只见他在我结束后很是高兴地把琴装起来，快步跑出，跃进他老爸的怀里，在他老爸的叮嘱下才回头跟我挥手再见，我微笑着跟他道别，不忘提醒他回去记得多练习。

收拾好我的琴，跟琴行老板道别，便走出琴行回家，一路看着城市里星星点点的灯火，听着汽车喧嚣而过的引擎声。前方尽头转角，有一个广场，广场上沸沸扬扬着大妈们喜庆的广场舞，她们一个个舞动着硬朗的身姿，脸上挂着满足喜悦的神情。我没有走向那片挥洒汗水的喧闹，在第一个路口便右转，拐进了一条小路，这里能通向广场的另一侧，与那边气氛不同，这边灯光柔和，静谧安然。

这片地方的进出口处，有好几个小石墩，在那里，每晚都有几个青年，或坐在上面，或直接在地上，他们玩弄着各自的乐器，偶尔三两谈笑风生。我虽算得上是个音乐人，但对他们手上的乐器还是陌生，应该是外国的民乐。这其中有一位年轻的女子，一身轻柔的连身裙，再搭一件轻纱披肩，手上拿着笛子在跟别的人说话，我认得那是爱尔兰的一种笛子，可具体的名字叫不出来。我每每走过都能与他们打照面，彼此会礼貌地点头打招呼，有着一种似乎熟悉的默契，大概由于他们见到我手上的小提琴匣子吧。

一天的结束昭示的另一天的开始，太阳重新升起时，所有人便投入到新的一天，在职场上继续驰聘，工作充实了他们的前途，让他们的生活通向充满阳光的未来，就犹如此刻他们脸上职业的笑容。即便太阳落下，每个人的脚步也并不停息，或备考复习，或与家人聚天伦，在各自所走的方向不知疲惫，我闲暇下来的时候也会舒心地写写文章，希望有一天能与他人分享我字里行间的思绪。

而今天此刻我却依旧坐在琴行里，旁边坐着一个乖巧的小妹妹，她的家长可能临时有事，过点还没来接她，而且联系不上。我俩一大一小并肩坐在琴椅上，都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看着门口。老板拍拍我的肩膀说我可以先走，他在店里帮忙看着小女孩，我说没事，反正也没有特别要紧的事需要处理。事实却是小妹妹在琴行里就认我，我走了她害怕，便一直抓着我的衣角。幸好在即将等到花谢的时候，她妈妈终于到了，连声抱歉解释说手机没电所以没联系上，小女孩此刻就依偎在妈妈的怀里，忘掉了刚才的郁闷，笑得像朵灿烂的向日葵。

因为下班晚了，我加快了回家的脚步。来到那群音乐爱好者的地方，发现今晚和平常有所不同，几个青年摆好架势，调着音，似要演奏，我好奇着这么久也没有看见过他们的演奏，便停了下来。

演奏开始，先是轻快的鼓点，像是幽默风趣的男子稳步走来，他走近之后惊讶发现还有低沉的萨克斯给他铺垫着道路。而就在这时，女子的笛声响起了，乐曲的美妙立即展现在我眼前，像是美丽的女主角此刻出场，使我一下子陷入了他们的音乐中。他们的音乐悠扬，抒情，音色清脆，节奏欢快，让我的心跳也轻盈起来，细看他们，演奏的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轻松的欢笑，完全没有拘谨，彼此之间互动很多，而且表演欲都很强，有着明显的即兴部分，即兴过后，彼此投去赞许的目光。

年轻的女子情绪高涨，她的笛声是曲子的点睛部分，推动音乐里女主角的剧情，抓紧每一个听者的情绪，展现给我们美好的画面，让我们随着她快乐欢跳。女子完全沉浸在音乐里，脸上一直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轻轻地舞动，带起过肩的发丝与轻盈的裙摆，即使有段间奏没有笛声，她依然随着节奏轻轻跳动，与彼此互动，笑意盈盈，让人如沐春风。随着笛声的再次响起，音乐将故事逐渐推向高潮，演奏者们的情绪不断被推高，不同的声部层层叠叠如浪般翻滚，终于在笛声悠然中急促收回地结束了。每人的姿势在最后一个音符结束之后依旧久久地停住，半响才舒一口气，给在场不多的几个观众鞠躬道谢，脸上保持着满足。

我还沉浸在刚才的氛围里，呆呆地看着他们，回放着他们欢愉的音乐与灵动的身姿。吹奏笛子的女子发现了我，与我四目相接，我才不好意思地对她笑笑。她侧着头，笑着对我说：“喜欢这曲子吗？”

我没反应过来愣着，她又示意我坐到她身旁。她把耳边的头发捋到耳背后，在手机上翻找着，边说道：“这是一首爱尔兰的纯音乐，我们练了很久了，看你听得入神，应该很喜欢吧？”她狡黠地笑着看我，眼里像有一口清潭。“吶！是这首！”她解开缠绕的耳线，站起半蹲给我双耳带上耳塞，我有点被吓到，腼腆地笑着，安静地听着曲子，与他们所演奏的有一丝不同，但欢快的气氛几乎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脱下一边耳机跟她交谈：“这曲子叫什么？”

“ 《Planxty R.N.B.》 ，收录在《Steve Schuch & The Night Heron Consort》专辑里的曲目三。”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还有淡淡的酒气。我转头看见一微醺的男子，样貌看起来很年轻，近看却从皮肤上看到岁月的痕迹。

“记得很清楚啊。”我皱着眉头，怀疑似地看着他。

“我虽然老了，但这点记性还是有的。”说着把手边的易拉罐凑到嘴边，喝了一大口啤酒，“你喜欢这曲子吗？这是你的小提琴？”他指了指我放在脚边的匣子。

“是的。”他突然靠近我把手搭在我肩上，我本能地往后躲了躲他满是乙醇挥发的气味，又觉得有点不礼貌，不好意思地赔笑道。

他完全没有介意，站直身子往回走，“喜欢的话要不要跟我们一起玩玩？我们还差一个小提琴呢。”说完坐到石墩上，继续喝酒。

的确是有小提琴的部分，曲子我是很喜欢，可对于他的邀请我犹豫了。我回头问那女子：“乐谱呢？”

女子摇摇头，“并没有。我们都是自己扒谱，冷门的曲子，没太多资料。”脸上带笑意，估计是因为我刚才尴尬的样子。

“我考虑一下吧。”我作出无奈状，继续问她，“这位朋友好像每次都见他在喝酒啊？”

女子幽幽地笑着，“生活压力大吧，他是做编曲的，不是很顺利，妻子也对现状不满，觉得他没出息，儿子也到了叛逆期，就来这里透透气。”她也回了我一个无奈状，吐了吐舌头。

我回头又看了看低头喝酒不说话的年轻大叔，惊叹演奏时的他与现在的闷闷不乐有着如此大的反差。

“对了，我把曲子发你一下吧，加一下微信，你有空的时候就做准备吧，期待你的到来，我叫阿伊，叫他姚大哥就可以了。”我们就这样互相加了微信，收了曲子存好，又跟彼此熟络了一下，互道晚安各自散去。

走的时候我见到一段小插曲，姚大哥那套鼓并没有带回家，而是装上车后送到朋友的店存着，问他，他摇摇头，“放家里我怕我家那位母夜叉哪天不高兴给砸了，要不就给儿子搬去卖了。”他做了个欲哭无泪的样子坐上他朋友的车。

之后的几天，我耳机里响的都是这首曲子，空闲的时候在本子上写着乐谱，纠结着也期待着跟他们那次莫须有的合奏。晚上下班我也会停留在他们那里，与他们交谈，讨论音乐的一些问题。我发现他们视野很开阔，有自己独特深入的理解，他们玩音乐很自由，让我感触良多，也给我枯燥乏味的生活增添了不少趣味，渐渐觉得跟他们一起是件快乐的事情。

今晚乐仔却有点不太对劲，那是他们之中的一人，他坐在不远处抽烟聊着电话，突然便吵了起来，偶尔还带上了几句脏话，从只言片语中大概猜出，乐仔的女友劈腿了，却还跟乐仔这边算计什么而闹。我轻叹了口气，转头跟坐在我身边的阿伊说道：“看来乐仔的感情路走得不是太顺利啊。”

阿伊楞了一下，时间很短，但我还是发现了，之后故作笑态地跟我说：“乐仔挺长情的，他们相恋三年，我们也都知道他的那一位大概是个怎样的人，可他依然义无反顾地付出，只可惜吧……可能这就是所谓的认真你就输了吧，哈！”阿伊笑得很假，没有了平常的爽朗。我看在眼里，却没有追问。

“你有梦想吗？”我们安静了几秒，阿伊又问。

我又想了几秒，说：“算是有吧。”

“我也有。”她很是自豪地笑着看我，直直地盯着我。

“说来听听啊。”我知道她是要我问，便故意满足她。

她咧嘴傻乐呵着，“我希望去很多不同的地方，世界各地，了解不同的音乐。”她安静地看着远方，继续说着：“我很喜欢电影《咱们结婚吧》里面的一个片段，男主角把女主角带到马特里拉一个广场的街头演奏，对她说‘像他们，高兴了就来首巴萨诺瓦，生气了就来一段摇滚，忧伤了就唱蓝调。对于他们来说，音乐不只是舞台上的梦想，更是他们身体里面流动的血液，是他们生活的态度’，之后男女主角就在那一片小广场上高兴地演奏、跳舞，他们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给他们欢呼，给他们打节拍。我好喜欢那样的场景，希望可以像他们那样，真切地融入到音乐中，感受到音乐的快乐，享受音乐的一切，最终让音乐融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融为生命的一部分。”

她转头看着我，神情坚定，没有一丝动摇，脸上换上憧憬的笑容，是真切的。我轻皱了下眉头，然后幽幽地笑着看她说：“真好。”之后我们都释怀地笑了。

因为从事教育，经常要以对错去训导学生，对于音乐，多了太多的条条框框，便逐渐忘了最初接触音乐的那份喜爱。扒谱不是太顺利，想着阿伊的话让我心神不定，不能集中精神。我给阿伊发了个微信，说我有两张著名交响乐团的票，让她陪我去听。她回复很快，像是很激动，说一定要去，一定要给她留着票子，她很喜欢那个乐团。我看着她好像有了精神，笑了笑，准备着那天的调休。

那天我跟阿伊一起听了交响乐团的演奏，整场她都很专注，脸上带着享受的表情。结束后她满足地跟我致谢，不断地恭维我，开着玩笑，嘻嘻哈哈像个孩子，并说找天请我吃饭回礼。我也嘻嘻哈哈地就答应了，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她说载我回去，不过要先去个地方。

她把车开到某个小区，停了下来，让我在车里等着，自己下了车走到楼梯前，很快有个小男孩下来，跑到她跟前撞进她怀里，嘴里高兴地喊着：“妈妈！你来了！今天我在外婆家吃了……”小孩子说个不停，阿伊抱起孩子，转身看我，少女的脸上浮现着身为人母独有的安详的笑颜。

阿伊把小孩安置在车后座，开车离开了小区，说实在的，我有点吃惊，不过小孩很活泼，一路上我们三人有说有笑，气氛很和谐。我下车的时候，小男孩还乖巧地给了我一个大大的飞吻跟我说晚安。

扒谱大致完成了，已经能完整地演奏出来，到广场与他们玩乐也成了我日常的一个消遣。今晚也不例外，我习惯地坐在阿伊旁边，她问我进度如何，我说可以了。她像是挑衅地盯着我：“试试？”我看着她嬉皮笑脸的样子，说：“好啊。”

所有人开始准备，姚大哥虽然喝了酒，认真起来却没有了平常的倦态，我一直很佩服他能有这般大的反差。乐仔最近有点低沉，但开始准备的时候，也充满干劲。我第一次在这里拿出小提琴，做着简单的调音，有点害怕，他们之间有很长时间的默契，怕缺乏这些的我加入，会破坏整个演奏的气氛。

我站在阿伊左边，她回头向我微微笑一下，露出要我好好享受的表情，就别过头把笛子凑在嘴边准备着。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等待着，等待着，渐渐，鼓点开始了，卓别林般的步伐又开始了，一直走近伴随萨克斯的呼应，我的小提琴也加入了其中，就像初来乍到却毫不怕生的活泼小男孩。就在这个时刻，阿伊的笛声突破而起，女主角的登场再一次瞬间抓住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心。

阿伊年轻曼妙的身姿随着音乐扭动，脚步轻盈地踏着节奏，像只灵巧的小鸟在蹦跳，甩起轻柔的发丝与裙摆，她与每一个人的眼神都有互动，眼睛里快乐的情感像曲子一样丰富，欢乐了每一个人。我腮抵着小提琴，右手随着节奏拉出音符，左手的手指在不同的把位上来回跳动，从一开始紧张，到现在已经完全被阿伊带进了音乐中，像是到了被碧海蓝天围绕的小坡头上，踏着青坡奔跑，随着欢快的旋律，和大家一齐享受这音乐的摇摆。

我们彼此都在欢笑，与音乐彼此迂回缭绕，悠扬的笛声不断延绵，气氛逐渐高涨，最后音乐转为急促的萦绕回转，在同一时间所有乐器发出的一个重音，一切又再掐然而止，一片寂静。我呼吸急促，额角的汗水滴落，碰到地面的时候，现场响起了仅有的观众的掌声，我们也都露出了欢乐的笑脸，沉浸在曲子里的满足无法自拔。

我用手背擦去额头的汗珠，看着回头看我的阿伊，她脸上洋溢满幸福的笑意，将耳边的头发轻轻捋到耳背后，跟我说：“谢谢你，因为你的加入，它变得更加丰盈了。”我听了之后没有说什么，看着她满足的笑。这是我久违的，再一次感受到音乐与情绪相融的体验，很是尽兴。

我跟阿伊坐在边上。她似乎还沉溺在喜悦中，脸颊绯红，我逗趣地问她：“看不出你这么年轻，已经为人母了啊。”

阿伊脸上的喜悦慢慢消失了，像一缕袅袅的炊烟在风中消散，换了一种沉思的平静。她说道：“我很喜欢音乐，考入音乐学院之后对一切都很好奇，那时候认识了很多人，会去很多地方，想要体验很多的事情，想想那时真的太疯狂了。就在大二的时候，认识了同是喜欢音乐的他，怀上了孩子，那时我还在念书，他比我大好几年，已经出来社会了。他知道之后失踪了，没有找到他，再后来，也因为怀孕，学业没有坚持下来，我就辍学了。” 她转头看着我，露出约隐约现的笑，和一脸的释然，“然后就有了你见到的嘻嘻哈哈的小男孩啦。”

我有点愕然，不知所措，本想跟她道歉，但见到她那释然的表情，我知道一切都不需要，我微笑着跟她说：“那是一个干净爽朗的俊俏的小男孩，很可爱。”

她笑笑，转头看着远方继续说，“你现在会觉得我的梦想不切实际吗？”

我摇摇头，低头笑着说：“可是梦想就是因为看起来不切实际，它才能叫梦想，不对吗？”说完抬头看着她。

她也看着我，“当然也有痛苦过，幸好我还有音乐，还有孩子和其他家人，平常我出来的时候，都是我妈帮我照看着孩子。人总有不如意的时候，像姚大哥和乐仔他们也是，谁都有那么一些坎需要你去跨过，跨过去就好了。但无论什么人，什么时候，都能够也都应该享受到音乐带给我们的美好，这是当年孩子他爸把我骗到手所说的。”她咧嘴笑着看着我，像个孩子，“日子总得继续，可能你觉得一天结束了，你还是这样没有太多改变，但你换个角度，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你又或许能找到新的希望或者有新的改变机会，梦想这东西，只要你一直走，就一定能更接近。所以我很喜欢每天的晚安道别，跟你们，跟我的孩子，因为道别了失望的今天，准备迎接充满希望的明天。”她又看着我，笑靥如花。

我看着她，视线有点模糊，眼眶里充盈着温润。

“时间差不多了，走吧。”她站起来拍拍裙子，往我身后走去。

我擦擦眼转过身去看她，刚好遇见她转身看我，她头发飘扬起来，发丝被远处的灯光染上了霓虹的色彩，脸颊的轮廓透出淡淡的微光。她对着我双唇一翕一合，说出了能与远方夜景辉映出最美乐章的话语，“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