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客,是一种职业,是一种已经消失在关中道上的古老职业。在农业还没实现现代化的年代,每年小麦成熟的季节,有一批人从甘肃天水、定西地区来到陕西关中,以收割小麦为职业。客从远来,收割小麦,关中农人称呼他们麦客,按照西府宝鸡方言,麦客应该读作:měi kēi,宝鸡方言悠长而铿锵,麦客读音像极了米老鼠Mickey。
小麦主产区主要集中在黄河流域,由于气候些许的差异,小麦成熟时间呈现出从东到西逆黄河而上的时间特征。甘肃地区的麦客,扒上陇海铁路东去的火车,一路向东,最远应该到达河南三门峡等地,然后开始踏着麦子成熟的节奏,向西一路收割,一路返回,一月有余,回到家乡,刚好收割自家成熟的小麦。
西府宝鸡,八百里秦川小麦主产区,每年小麦成熟的季节,大批大批的麦客就会到来。这些麦客大多都已经收割完关中东府渭南地区,关中中部西安、咸阳地区的小麦。将近一个月的高强度劳动,来到西府宝鸡,已经是最后一站,相当疲惫。我最记忆深刻的一次,是上初中一年级的哪一年。那天天下着小雨,天刚蒙蒙亮,去学校经过镇上的街道上,街道两旁的店铺房檐下,街道农贸市场的棚子下,一批一批睡着很多人。或是平躺着,头枕着装着行李的化肥袋,或是侧卧着,手按着“肘肘”(割小麦拆掉刀片的镰刀木质支架)。平日里这时候空旷的街道,突然被很多熟睡的人占领,猛然的,吓了我们几个小朋友一跳,借着蒙蒙亮的晨光确认他们是“赶场”(麦客集体在镇街等待雇主叫赶场)的麦客后,我们才放下心来。从街道一路走过,看到有些麦客在地上铺着个化肥袋子躺在上面睡,有些麦客干脆直接睡在干燥的房檐下;有些麦客盖着条毯子,有些麦客紧紧的裹着自己的衣服,啥也没盖。我们三三两两经过街道去学校的同学,并没有打扰他们的梦,有几个人如雷的打鼾声我们倒是听的真切。看的出来,他们真的很疲累。
麦客与雇主,是短期的雇佣关系。天亮后,需要雇佣麦客帮忙割小麦的人会来到镇上,与麦客谈好需要割多少亩小麦,几个人一起,“场口”(割一亩地多少钱)基本不用谈,每天的场口基本是固定的,除非你家小麦出现了倒伏等其它特殊状况,或者还有大批麦客,等待而雇主渐少的早晨后半场。
麦客来到雇主家里,先吃早饭,吃完早饭下地割小麦,上午一般节约时间不回家吃饭,雇主家会把饭送到地里。干完一天的活,晚上才回雇主家吃饭,所以早饭和晚饭最重要。
关中地区,面食为主,但平日里早餐一般吃玉米粥。对于一天要付出大量体力劳动的麦客,是绝不能给人家吃玉米粥糊弄人的,所以一般早餐就吃面条。麦客早上刚到家,都略显生份,主人家一般都提前准备好洗脸水、麦客洗漱的过程中,说一些家常话,让大家熟络起来。早餐面条虽不是西府名吃臊子面,但是一定味道可口,或干拌面,或大烩面。吃饭的时候,我奶奶一定会叮嘱院子里吃饭的麦客说一句西府宝鸡地区大家都会说的话:“割麦是个下苦的活儿,饭不好,一定要把饭吃饱,调和(调料,主要是盐和醋)你们看赏着么(可口吗)?。”
中午麦客一般不回家吃饭,一是节约时间割小麦,另一个原因是,上午太阳正大,麦秆的水分被太阳晒干,镰刀更容易割断干燥的麦秆,这时候割小麦不费力。太阳越“灿火”(热的厉害),麦客越喜欢,轮开膀子“杀跑镰”(一种快速而高效的割麦方法)。早晨和傍晚,太阳热力不够,地面上的潮气上升,麦秆吸收变得潮湿而具韧性,同样数量的麦秆,要付出大约多出四成以上的臂力才能割断。割小麦的农人,哪怕是把自己暴露在最火辣辣的太阳下,也愿意在这个时候,尽量多的收割干燥的小麦。午饭便成了在收割小麦休息间隙,草草吃一个馒头了事,或者是主家送到田间地头的其它快速饭食。一眼望不到头的金黄麦田里,大家弯着腰,挥动着手里特制的镰刀,只听见刷刷、刷刷,镰刀刀片割断麦秆的声音。右腿膝盖压在割下的一捆麦秆上,两手用事先准备好的一缕麦秆,捆扎上膝盖下的麦子,再起身时,一捆捆扎好的麦子,已经站立田间。一遍有一遍的重复着,一捆一捆的麦子站在田间,一眼望不到头的金色麦浪,就只剩下地面三寸的麦茬。
晚饭一般也是吃面、吃馒头、就凉菜。凉菜一般就是凉拌黄瓜、凉拌洋葱这两种时令蔬菜。农忙时节,吃饭本来就追求效率,并不会做的繁复,但是请了麦客,饭食会稍微比自己吃时候好那么一点点。按照关中人规矩,这就是不欺麦客,不欺下苦的人。
关中人不欺麦客,不但在吃食上,而且从来不虚报田亩。偶有人请麦客割小麦,少报田亩,少付一分两分地的报酬,传扬出去,会被全村的人在背后谴责。
田亩的多少,有经验的麦客,搭眼一看一片麦田,几分几亩心里自然有数;或者割完一片麦田,用脚步简单丈量一下,几分几亩算的清楚。一天劳动结束,主家报出田亩计算工钱,麦客心里自个盘算,两厢无误。麦客拿着钱会客气的用甘肃方言说一句:“今儿个,阔见你钱咧!”主人家会说:“都是下苦的人,把钱装好”。大家和和气气分别,麦客出门“转场”(准备明天下一场,或者赶到其它地方去)。
记得有一年,爸爸请了三个麦客帮我们家割麦子。割完麦子,吃完晚饭,爸爸给麦客付报酬的时候,其中一个约莫二十岁的年轻麦客说下午割的一片小麦地是两亩,不是爸爸说的一亩六分五,另外两个年长的麦客开始没怎么说话。年轻的麦客又说,刚才割完小麦,他用脚步丈量过田亩,长多岁步,宽多少步,按照这个计算,应该是两亩,不是一亩六分五。正说话间,对门的叔叔来我家,我爸爸就拉着叔叔来证明,我们的那片地是一亩六分五。这时候,两个年长的麦客分别对年轻的麦客说,应该是你算错了,就按一亩六分五吧。看起来,两个年长的麦客,也是很无可奈何的样子。年轻的麦客依然坚持,他说你们村的人肯定向着你说话,一起来骗我们。在争吵的过程中,妈妈从屋子里拿出土地承包证明,双方执证核对,这才平息了争执。最后,要出门的时候,年长的一个麦客对爸爸说:“这碎娃第一次出门,手艺没学精,今儿个差一点把你的名声坏咧,对不住咧”。我看到年轻的麦客把头低的不能再低,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
这是我家最后一次请麦客,这批麦客,应该也是关中道上最后一批麦客,想想那年轻的麦客,现在应该也是50多岁的人了,不知道在他的回忆里,还记不记得那一年在关中道割小麦的故事。
麦客,一个在关中道上消失的职业。最后,再一次用西府老乡,已故摄影家侯登科先生的摄影作品,记录一下这个消失的职业,也记录一下关中道八百里秦川上世世代代劳作的我的先辈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