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死向生》第八章(4)

战争,会使一个无神论者变成拥有坚定信仰的上帝的子民。我俯在灌木丛中忏悔着迄今为止的所有罪恶,对菊子的恶意、对生活的麻木以及对亲人曾有过的怨恨,我失声痛哭,这似乎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一件事情,我从未感到如此悲伤,好像整个身心都被掏空了,也许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只有这泪水是如此的真切,我祈求那看不到的神明让这地狱般的景象从我的视野消失。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紧紧的攥着,我能感受到那个跳动被制约、被限制住的无奈且徒劳的反抗,似乎身体的每一个组织都不属于我,但同时又使我感到无尽的痛苦。我喘不过气,无法呼吸,体内的所有水分似乎都转化为泪水渗进这曾经平静祥和的土地,在饱和后的地面上汇聚成一个极其渺小的水洼。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去忏悔,去祈祷,终于筋疲力尽的倒在那小小的水洼边,陷入生死不明的睡梦中。作为幸存者,这一切是必须要通过自己的双眼去见证的。

我就那样的睡着了,和高桥的尸体相隔20米左右,如果不仔细去看,就像是两个累极了而相继倒下沉睡的人。我梦到年幼的自己回到罗店,在老家拥有三间平房的院子里和已经成年的矫翼一起玩耍,奶奶的小脚耷拉在太师椅下面像钟摆一样甩来甩去,散发着薄荷油味道的母亲对着父亲痴痴的笑着,一切美好的宛如假象。哥哥跌跌撞撞的冲进来打破了祥和,语无伦次的说,死了,已经死了,我停止了和矫翼的玩耍不解的看着他,他拿着一张报纸摊开,指着上面一个黑白色的人头说道,他死了。我纳闷的看看家人,全家人都在啊,没有人死,哥哥说的是谁呢?于是凑上前去,斋藤?我好奇自己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并且脱口而出,这让我感到无限的惶恐,记忆像肥料似的将我瞬间从幼年的状态撕扯成成年人的模样,我看着哥哥的眼睛,再次说出了斋藤这两字。

  猛的睁眼,从睡梦中挣脱。汗液和身上的臭味裹在一起,黏腻的使人作呕。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高桥还是那样一动不动的躺着,所有的意识像潮水似的注进已经苏醒的大脑,在朦胧中把握住了眼前的事态,但没能把握住梦中的事态,新的恐惧像这黑夜似的将我笼罩在其中,我发疯似的向北跑去,高桥已经发黑的腔子上泛着几点影影绰绰的白色光芒,是萤火虫。

战争中,任何一个梦境、一个现实,或者是一句话都会使人感到绝望。而想活下去的信念使我必须从绝望中振作起来,有时候,我不认为自己是个人,只是处于「人」这个标准以下的什么,那究竟是什么,我并不清晰。美军的照明弹帮了大忙,虽然肚子饥饿,但睡醒后的我恢复了一些精力,照明弹仿佛成了猫的眼睛,在黑暗中照亮每一条小径。如果这座岛真的如传说所言是只巨大的乌龟,某一天厌倦了这种姿势,突然决定沉入海底,在那里待上成百上千年,那时候所有的东西都随着乌龟沉入海底的一刻陷落,直至被海水将两者剥离。日军、美军、岛民、动物、尸体全部浮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之上,那时候,「岛」这个概念消失了,所有与它相关的一切也都消失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不受控制似的仿佛海中冒出的气泡一个一个的从头脑中冒出来,然后又一个一个的在水中炸开分崩离析。思想是一种非物质性的沉重负担,使物质性的我变得古怪而寂寞。不管怎么看,在此时此刻,这似乎都是一种恶性循环,因为寂寞所以才有思想为伴,而思想又使寂寞变本加厉。

战争会以何种方式结束,那种事情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那是控制在极少数人手中的事情。炮声终于突破了时间的限制,几乎24小时响彻山谷,我分辨不出是进攻的炮声还是反攻的炮声,但那无疑是代表着死亡的声音。沿途尽是尸体,日军的美军的,有时候几百具密密麻麻的集中在一处区域,有时候只有零星的几具横卧在路边。从这些尸体以及尸体的数量和国籍来看,日军的尸体远远多于美军。不知何时,在心中,我似乎也已经将美军作为了敌人,或许这仅仅是因为他们打乱了我原本正常幸福的生活所怀有的一种比较纯粹的仇恨罢了。有关日本政府对美军禽兽般的恶意宣传,不管真假,我并不在意。觉得自己和那些士兵一样,总是认为死亡或者俘虏的结局很难将临在自己的身上。这不是一种盲目的迷信,而是当一次次从死亡的关怀中漏网之后催生出的一种看不到痛苦边际的想法,而这样的想法未使我感到有多么的幸运。被炮弹炸死肿胀的尸体在阳光下竟然是透明的,像被吹起的圆柱形气球,身上没有一丝折痕,细腻且透白的肌肤像瓷器般散发着新生儿一样的光泽,我在尸体携带的背包里找到一些干口粮和一些奎宁片,那是治疗疟疾的药物。我迅速纠正了前进的路线,改变了方向,凭着一些残存的记忆向天堂谷摸去。

斋藤原来告诉我,天堂谷里生活着一些远离市镇的居民,那时我表现出极大的好奇让斋藤带我去看看,他说,天堂谷并没有多么美,而且生活极其不便。我好奇,既然如此又为何有了天堂谷这样一个名字呢?斋藤说,所谓的天堂,更多的成分只是寄居在内心的一种东西。而此时此刻在地狱里挣扎了许久的我,勿需说心中向往着那样的地方,斋藤的总部也在那个方向,一股巨大的感动和一种幸福的忧伤,使我迈开双腿向前奔去。

嗜血的黎明给大地涂上一层红晕,双手像抹了一层薄薄的朱砂似的泛着红色的光晕。我安全的进入天堂谷并来到一处民宅,民宅是木质建筑,还未受到枪炮的损坏,但从外观来看,似乎也已被废弃了许久,当一个矮小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时,我惊讶的睁大了双眼。院长!我惊呼着。那的确是医院的院长,只不过他看起来更小更瘦了。当我离开医疗队的时候,笃定再也见不到他了。可兜兜转转一圈,竟又碰在了一起。他看到我的时候惊讶程度不亚于我,在那一刻,我百感交集,像经历了人世沧桑后的耄耋之人。我冲上前想去拥抱他,却被他巧妙的躲开了。我觉得有些尴尬,但并不在意,没想到院长是这么害羞的人,这种身心无比轻松畅快的感觉开战之后也仅此短暂的一瞬。彼此问候了情况后得知,我走后院长他们所在的地方也失守了,便转移到了天堂谷。他说,现在只有十几名伤员,抵抗力弱的基本上陆陆续续的死掉了。那些伤员被安排在民宅后面隐藏的洞穴中。我想起达波乔山的那片空地超过过百名的伤员存活下来的只有十分之一,心中不免一阵唏嘘。院长问我找到斋藤没有,我摇了摇头。我没告诉他自己经历了什么,不是刻意的隐瞒,而是我不具备说出那些经历所需要的勇气。他看了看了我,没在说什么,却和我却总是保持着一段距离。

我跟着他走进民宅,里面有一些卫生员和医疗仪器。院长说,医生们晚上都睡在这,万一美军打过来,他们方便逃跑,而那个洞穴一则比较隐秘,二则空气较为凉爽,对伤口有利,所以将伤员都转移到了那里。我对院长说,只在这里停留一天,明天还要继续去找斋藤。他点点头表示完全理解。我提议想去洞穴看看,尽可能的想为伤员做点什么。院长犹豫了一下,随后脱下自己身上的白大褂递给我,又递给我一块瓶盖大小的肥皂示意我不远处有一个水源,含蓄的请我先去那里洗洗身上的灰尘。我接过白大褂和肥皂涨红了脸跑出屋子,由于自己一直腌在这种恶臭下,已经习惯而被完全忽略了。而院长不说脏臭只说灰尘的样子让我在那一刻意识到自己是个人,是个女人。我脱下所有的衣服,用肥皂清洗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之后,又将换下来的衣服清洗干净,包括那条“千人针”。

洗干净后院长带我来到洞穴,里面的温度的确比室外要低,洞穴不大,好像是住在这里的人特意打造出来储存东西的场所,但容纳十几名伤员还是绰绰有余。伤员排成左右两排一丝不挂的躺在两边,身上盖着薄薄的破单子。面对他们,我只记得自己是一名护士而不是一个女人,害羞矜持什么的只会成为束缚。那些伤员看到我好像都来了精神,我知道,虽然我忘记了自己的性别,可他们并没有一起遗忘,女人这个词有多久没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了,每个人都渴望和我说几句话,这就足够了,简单的难以置信的事情此时却成为最大的奢望。伤势稍轻一些的便拽着我,告诉我他叫什么,来自哪里。有一名伤员几乎被打掉半张脸,他淌着已不受控制的口水,一边在地上比划着,一边含糊不清的对我说,他叫小泽,来自福冈,央求我给他的老婆写封信让她改嫁,我告诉他,他的伤没有生命危险能顺利的活下去回到家乡,这不是安慰而是实话,他的外伤不致命。他则在地上写下一个“鬼”字,我明白了,他知道即使自己活下去,但失去半边脸的他也无法融入正常人的生活,这种伤对精神是致命的,心里不禁涌上一股酸楚,对着他点点头,他的泪水流下来与口水混在一起,包着纱布的半边脸洇出一片浅粉色的湿迹。

两名卫生员走进来将洞内的一名伤员抬到民宅,由院长为他做截肢手术,我跟着一起协助院长。伤员的右腿黑色肿胀,院长说昨夜他被毒虫咬了,虽然当时已经清理过毒液,但看起来还是没有处理干净。我吃惊地发现这名伤员居然是那个身上有刺青的军医,他闭着眼,身上的皮肤发烫,院长用手术锯从大腿根部开始手术,锯到骨头时,他忽然从昏迷中惊醒,撕心裂肺般喊叫了几声,双手茫然的从空中抓着什么,随后又昏了过去。那一刻,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身陷地狱中的他想爬出地狱的渴望。骨粉像面粉一样掉落,大腿从肢体上分离,我将参差不齐的内茬缝合好,仿佛像个熟练的裁缝。期间,他幸运的一直处于昏迷中。

晚上,伤员的呻吟听起来仿佛是某种昆虫夜鸣,这种声音与昆虫的振翅声一样给人无形的压迫感,它们好像是死神派出的先遣部队先行于此,徘徊四周挥之不去。终于,我们收到了死神的邀请。日军的总指挥向这里下达了转移命令。天堂谷也要失守了,美军一点点蚕食着这个小岛。民宅内一片静默,谁都知道,转移便意味着丢下一批伤员,而这里的每个人都受过医务工作人员的道德伦理教育,心中所持有的观念不得不在现实中一次次的妥协,道义之心一次次败给私欲之心,那些不得不做出选择的痛苦纠缠着每一个人。傍晚时,院长孤独的身影独自在灌木丛中彷徨,那瘦小的身躯看起来更加佝偻。我第一次见到他,那个爽朗、洗练、满脸挂着仁慈微笑的人渐渐变成了犹豫、踌躇、满脸的悲凉,这一转变只需仅仅一个月的时间。我无法走近他,安慰他,知道那帮不上任何忙,只会在愁闷中添加进更多的怅惘。对他如此,对我抑是如此。

院长艰难的走进山洞,他需要将这死亡命令告诉这些伤员。其实完全可以让卫生员去转达,但他还是亲自来了,亲自让自己变成刽子手,让伤员们恨他并且诅咒他。毋宁说这就是他想要的,他让他们在痛苦中活下来又让他们在绝望中死去。

“接到上级命令,医疗队要转移到靠近北端的一个村子,抱歉的是,不能走动的伤员可能要被留在这里。”院长说完后,山洞里出奇的安静,空气就像寒冷的冬日一样凝结,死亡以卑鄙丑陋的面貌姗姗而来,攀附在黑暗中的一侧,伺机而动。有人发出了呜咽声,一名伤员要来纸笔,艰难的写下几句话递给院长,让他无论如何想办法交给家人。也有的伤员解下身上的护身符、有的用刀子割下身上的指甲或者头发,递给我们这些看起来万分幸运的人,让我们将这些东西有机会埋在故土,或者交给他们的家人。一位伤员看着我眼神坚定有力的对我说,“一定要告诉我的家人,我是为了大日本而献身,为了天皇而献身,并为此感到无限的光荣。”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联想到了自己,联想到自己这一路的历程,仿佛一个不可逆的巨大旋涡在我的眼前展开,将我的整个生命从记忆内分离出来展现在眼前,使我感到不寒而栗。

卫生员走进来拿着几枚手榴弹放在洞内,这使得洞穴内的气氛悲壮的可怕。他让能走动的伤员站起来去前面的民宅。一名胳膊上绑着绷带的伤员刚往洞口处走了两步,随后看了看两边的其他伤员又退了回去,重新躺下来。我知道若是这样谁都不会走出去,便来到那位半边脸被打掉的伤员面前,他只是头部受伤,身上完好无损,对他说让他跟着医疗队一起离开,他沉默的摇了摇头。院长看到这一情景后严厉的大声说,“能走的必须走,这是命令!”没人说话,没人站起来,没人看他,只有被强烈压制着的哭泣声。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后,有人说道,“院长,护士,谢谢你们。我们九段坂见。”哭声终于冲破了被压抑的樊笼,像煮开的水似的溅起一颗颗滚烫灼人的水花。说话的那名伤员开始哼起微弱的旋律,其他伤员马上参与进来一起低声哼唱着。

从上野车站到九段这一段路

因路况不熟而焦急不已

靠着拐杖 走了一整天

儿啊 我来了 来看你啦

直冲云霄的巨大牌坊

耸立在这秀丽的神社内

被当着神来供奉真受抬举

身为母亲的我 喜极而泣

两手合掌并跪了下来

叩拜念诵佛经时激动万分

因注意到不合法度而惊慌失措

原谅我这乡巴佬吧

犹如乌鸦生下了凤凰

如今获得无上的福报

总想让人看到这金鵄勋章

为看你而来了 九段的山坡

这是《九段坂》,是一首悲伤的歌曲。大意是一位年迈的母亲拿着战死儿子的金鵄勋章,步履蹒跚的来悼念儿子的亡灵。院长肃穆的看着这一切,我在他深沉如湖水的眸子里看到有什么东西像火苗一样瞬间闪动,转瞬即逝。

“我留下,和你们一起。”

我吃惊地望着院长,他将伤员交给他的东西塞进我的手里,让我想办法完成这些心愿。他冲我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那两撇整齐的小胡子现在也像杂草一样在嘴唇上方结成乱糟糟的一片,这反而使得他的笑容更具有某种镇定质朴的亲和力。他坐在伤员的中间,脸上一片释然。一支香烟在伤员之间轮流传递着,到了院长这儿,他毫不客气的接过去深吸一口,再传给下一个人,他从不吸烟的,而且禁止医院的所有医护人员吸烟,他说那是毒气对五脏六腑的侵害。我沉默不语,和卫生员走出洞穴,与其他的医务人员一起离开民宅。身后有人在洞内大声喊道。“九段坂见!亲人们,再见!妈妈,再见!”身边的人每个人脸上都了淌下晶亮亮的泪水。卫生员流着泪故作轻松的说,“什么天堂谷,分明就是地狱谷。”我回头望去,也许是地势的关系,山洞在民宅的身后露出半拉黑黢黢的洞口,像一张食人的大嘴。突然山洞在眼前摇晃了几下,紧接着伴随着一声巨响,手榴弹在洞内引爆,碎石尘土被气浪推到洞外。所有人停下脚步,转过身和我一起凝望着山洞,爆炸声再次响起,仿佛山脉发出的雄厚叹息,大家放下身上的重物,无比恭敬的朝那个方向90度深鞠躬,鞠躬的姿势保持了很久很久。

在高地上仰望蓝天或者俯视大海,每每都让我惊叹于这如画的世界,那沁入心扉的蓝天以及花瓣似的云朵,那由宝石蓝和祖母绿相间而成的大海,那横亘千年、一望无际的不受时间和空间约束的感觉,为什么无法嵌入每个人的心里呢?每当我面对它们时,便成为一个无限缩小的自我,仿佛一粒原子,或者连原子也不是,只是漂浮在空中无形无质的一串思维的连续体。如此渺小近乎于无的存在只要聚在一起便具有了某种可怖的能力。人类果真悲哀啊,我想到,惧怕寂寞所以彼此纠缠在一起,从而制造出更大的空洞,在那空洞里得到微不足道的满足。每一个人都一样,每一个人也都不一样,寻找彼此,在彼此的身上得到喜悦、恐惧、悲伤、荒凉等等感觉,靠这些来自他人恩赐的东西组合成一个这样的【我】,可【我】并不是【我】,只是从他人身上反射出的集结体,每一个人的离开,都使【我】丧失掉一个部分,就这样不停的离开、不停的丧失,直到最后【我】的丧失,带着他人的一部分丧失。

我陷入巨大的犹豫和矛盾中,应该去找斋藤么?谁也不会比现在的我更加明白,找到他就是找到死亡,找到他无非是为了见证另一种不同的死亡。我为什么要成为见证人呢?如果我死了,那么必会出现一个见证我死亡的见证者,我会将这份痛苦转移在他的身上么?他会和现在的我一样身陷痛苦中么?在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那些美妙景致的存在意义,它是为了让人类忘掉痛苦啊,虽然那只是暂时的,但在短暂的一瞬,那种无以复加的巨大幸福赐予我新的能量去面对一切。而那些看不到它存在意义的人,只能在人类制造的一个接一个的痛苦中继续往复下去。我下意识放慢了脚步,意识到时索性停住,坐下来思考。对于院长的选择我没去阻止,哪怕是一句毫无份量的劝说都不曾做过。那是信念的光芒,他将战争中不可避免的一些对伤员采取的措施都看做是自己的责任,他与这种责任紧紧的联系在一起,当最后选择不在逃避这一切的时候,他释然了。这让我想起夏目漱石写的书中提到过的乃木大将,「大将决意自杀后活了三十五载,三十五载乃木似乎一直伺机自杀。我在想,对于这样的人,是活三十五年痛苦呢,还是插刀入腹那一瞬间痛苦呢?」院长也必然是这样,即使那时因为各种原因没达成死的心愿,但迟早也会做出与最初同样的选择吧。而斋藤呢?我的心脏猛的一阵收缩,毋庸置疑,从斋藤的身上我没看到和院长、和乃木大将军有什么完全不同的地方。我害怕极了,害怕日本民族的“玉碎”精神,从而对我和斋藤的再次相逢感到有些懊恼,如果他一定要采用这种方式再次从我的世界离去,当初的重逢是为了什么?这些短暂的甜蜜如何能取代失去他后长久的痛苦呢?这种一意孤行的做法到底算什么呢?与此同时,我对产生这种想法的自己感到无限的愤怒和鄙视,我的心究竟发生了什么呢,竟会变得这般难以捉摸,我感到自己和世界一样步入不可逆的灭亡。

而正当我坐在高地看着接近夜晚时的海面,深陷心情的低谷时,日军的总司令部也做好了最后的牺牲。他们集结所有的官兵,凑成若干个小组,做最后的自杀式冲锋。我换上自己的衣服,脱下院长的白大褂,叠好,和其他伤员交给我的纪念物放在一起,这些,都是他们对亲人对故乡的思念,也是他们在人世间最后的遗愿。这时,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去找斋藤,我害怕他将死亡再一次展示在我的面前。我选择不去面对,选择逃避,是为了保持住这个【自我】。我很难想象将这一切接受下来的我,那时的我真的还是曾经的【我】么?在清爽的夜晚仔细的感受着这个太平洋上的岛屿,它与世无争的存在于此,却被人类强行拉入战火,看啊,那些美丽的珊瑚礁不是也开始变得鬼影重重了么。浓云遮住了天际,日月在云雾背后悄悄转换,云被风吹散像幕帘一般褪去后,月亮将它淡泊、冷静的光芒理智的撒向大地。岸边的黑色影子仿佛小黑点一般移动着,有几个小黑点跳入海水中,被波光粼粼的海面所吞没,他们时而钻入光中,时而光晕又将他们托起,好像海面上起起伏伏的浮游生物,过了一阵后小黑点爬上岸,多了细长的四肢,那些四肢像火柴棍似的在空中挥舞着,他们是美军,多开心的场景,多开心的瞬间啊,海水的将人类归还给了良善。战争似乎搅扰起人内在的各种东西,又通过战争这个放大镜显现出来,人们互相追逐模仿,像霍乱一般迅速蔓延。

一阵“哇,哇”的喊叫声,好像是观看马戏时的高声喝彩,但里面似乎只有绝望。我的身体像张弓似的绷的紧紧的,仿佛猫咪恐惧时倒立的被毛,紧接着枪炮的声音便从高地的某一处震耳欲聋的传来。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着了魔似的朝声音的方向追赶,我跑,声音也在跑,仿佛知道我在追赶它似的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一颗炮弹猛的在我附近爆炸,我恍惚觉得身体飘起来浮在空中,那一刻,我想到的是自己可能要死了,这是灵魂离开肉体时的感觉,我说不出当时的心情,漂浮的感觉很惬意,大脑却在嗡嗡作响。少顷,我试着思考一下,意识还在,但那种飘忽忽的感觉依旧淡淡的存在,我动了动四肢,活动自如,于是一骨碌做起来,检查一番,身体完好无损。跟着声音我跑到了铁轨上,这是环绕海滩的一条运送甘蔗的窄轨铁路,四周杂草丛生。“哇,哇”声由远至近从铁轨的南面传来,在追逐的过程中我竟鬼使神差的抄小路来到声音准备经过的地方。一面巨大的太阳旗首先进入我的视野,在风中呼啦啦的扯响着,有一种孤独的悲壮感。两个人举着旗从灌木中闪现出身影,仿佛冲向死亡的向导,又像是表演时领头的先锋。旗帜踏上了铁路就在我眼前10米远的地方,奔跑的方向与我完全相反,他们的行动路线就像是开口在左边的L,在黑暗中,我似乎觉得那个举着旗子的人是我日夜惦念的斋藤,于是惊呼一声,但声音很快被哇哇声淹没,没人注意到我,好像我与他们处于不同的维度。他们的脸上说不出是怎样的一种表情,是无奈、是决绝、还是某种信念,我不太能说得清,也许是各种情绪混合起来从而呈现出的无法认定的表情。然而更令我惊奇的是,他们的身后是手拿竹矛的士兵,有一些,竟然是裹着纱布、残肢断臂、手拄拐杖的伤员!他们跟在队伍的最后,喊叫声无比的响亮,一瘸一拐的前行。这是怎样的一支队伍啊!看到他们,顿时觉得无比的凄凉,那种一心赴死的决心,会浇灭任何一个人想活下来的信念,那是死亡的冲锋,是想将全世界都拉向死亡的一种终极毁灭般的斗志。

我呆楞在原地,叫喊声和炮火声就在我的注视下渐行渐远,没有消失,保持在我能听到的范围内进行着。但我不想再去追赶他们,那个看似斋藤的身影使我有些不知所措,也许是错觉,不,不是也许,就是错觉。天太暗,乌云时不时的遮住月光,那么多人聚在一起,面目狰狞的喊叫着,都会使脸上的五官看起来一个样,那面旗帜的旗杆不也正好挡在脸部的一侧么,这些都会使我失去正确的判断。我用各种方式说服着自己,因为太想他,太担心他,太害怕失去他。我心里想,那肯定不是斋藤,而是仅仅有一点点相似的另外一个人,那一点点相似的程度也只是微乎其微。做出结论心情必然轻松了一些,但还是有些什么在意的地方,然而仔细去想时,却又什么都没找到。我毕竟无法根据那些细微的连线索都称不上的东西去准确的感知什么,这反而成为促使自己心情放松进入一种新的期待也未可知。这在某些时候也许可以称之为自欺欺人,但我坚信自欺欺人的时刻绝不是现在。

炮火和喊叫声持续了很久,直至我看到玫瑰色的黎明露出了细细的一条边缝。我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应该去看看战后的遗骸,昨夜某些坚信的东西随着黎明的到来似乎开始动摇了,似乎真的要变成自欺欺人本身。于是我从灌木中摘下一根枝条,上面分布着细长的叶子,我一片片的撕下,我的命运交给它们作出决定。不去、去、不去、去。我扔掉秃秃的枝条,命运对我的残酷再次彰显。

我走入了地狱,横七竖八的尸体似乎编织成一张硕大的人毯,内脏和脑浆的臭味伴随着海水的腥味热乎乎的涌进鼻腔,如果人死之后真有灵魂的话,那这片地方也许已经容不下任何一个新的灵魂,这个空间已经被塞满了。苍蝇总是第一时间出现,它们面对这如此庞大的早餐显然乱了方阵,这个上面停一停,马上又在另一个上面稍作逗留,它们雀跃忙乱的身姿在这地狱中开心的忘乎所以。我几次想离开,但被那个不确定的心思绑住了腿脚,也许即使离开,还要找机会再来我不禁怅然。闭起眼睛调整自己的呼吸和心绪,一一检查着每一张脸,我迫使自己不去想他们也曾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个体,怜悯和同情在战争的年代只是思想多余的累赘。

尸体千奇百怪,有的居然做出大笑的表情,或许那个时刻他获得了真正的解脱,从而呈现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但此刻却像雕刻似的僵在脸上,看起来无比的狰狞恐怖。有些尸体的头发像被电流击中似的根根直立,让我联想起“怒发冲冠”的典故,医学常识让我知道那只是毛孔收缩导致。而有些尸体的肌肉在不停的抽搐,这只是一些厌氧性的生理反应罢了,并不代表他还活着。有些尸体的肚子被炸烂,肠子铺在地上,肠内还在蠕动,有些尸体的生殖器硬邦邦的朝天翘着。最可怖的是有些尸体的眼睛就那样大睁着,当我经过的时候,那眼珠居然会追随着我。我便唯心的认为,那是灵魂失望于这具无法操纵的身体时,最后的示意。我费了很大的功夫确认里面并没有斋藤,连那个疑似斋藤的人也不存在,我仿佛得到了暂时的救赎一般离开了人类的屠宰场。走后没多久,那个地方燃起了大火,美军用火焰喷射器焚烧了尸体,那里,又变成焚化场。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似乎哪里都可以去,又哪里都去不成。身心疲惫极了,这个物质的身体犹如变成一个具有十足份量的大铁球被精神拖着踽踽独行。太阳已经完全显现了身影,还未释放自己的热量,像个豪华的装饰品似的挂在湛蓝的天空,温度微凉,是那种加件衣服也不会热,减件衣服也绝不会冷的极度的适宜,好像自身已融合于这过份的适宜中。但这无疑是个血色的清晨,有多少孩子失去了父亲、多少母亲失去了儿子、多少妻子失去了丈夫,无数的家庭将永远蒙上失去亲人的哀痛,而这仅仅只需要一个短暂的清晨。没有任何一个人,一个国家是真正的最后的胜利者,对他人施加痛苦的同时必将被痛苦所囚,谁也逃不开这一循环。我像一只孤魂在这个远离自己故乡的小岛上游荡,失去了所有的方向。

美军用的一只水壶孤零零的躺在灌木丛中,我捡起来晃了晃,里面有一半水,打开壶口对准嘴巴狂饮起来,液体带着一股清凉灌进喉咙流进腹腔使我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喂。”一个微弱的声音钻进耳鼓。我咽下嘴里的水,一动不动,静静的分辨着现实与幻觉的可能性。呼唤的声音再次真切的传来,我四下张望,距离几米开外的灌木丛中有个身影在蠕动,莫如说是灌木在沙沙作响更为妥当,我飞奔过去,一名日军的伤员趴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看到自己的呼唤被引起注意后兴奋的说。

“太好了,终于看到人了,拜托扶我站起来,我的腿好像被什么毒虫子咬了,浑身怎么都使不上劲。”他一脸稚气的说着。

我检查了一下他的双腿,并没有咬过的痕迹,而是腿部中了一颗机枪子弹,在靠近腿窝的上方,那里有个小洞正往外汩汩的流着血,我低着头告诉他他的腿中枪了,让他咬牙忍着。小伤员还没反应过来是如何从被咬又变成枪伤的,我便已将一根手指插进了伤口,没有医疗用的工具,只能用手代替,他发出一声狼嚎似的哀鸣,身体蜷缩在一起,我背对他叉开腿骑在他的大腿根部,起固定的作用,手指触碰到嵌在肌肉里的金属,将它敏捷的抠出,然后用布袋替他包扎好伤口。他像得了痉挛似的不停的抖着。我将子弹递给他,他张着嘴,但没发出声音,接过子弹仔细看了看,又在身上擦擦血,装进了口袋,天真的说道。“留作纪念,回去后好炫耀炫耀。”说完,他用双手撑住地试图从地上爬起来,我扶住他的一条胳膊,他将所有的力量依靠在我的身体上,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还未站稳,马上又向后仰了下去。未系扣的上衣向两边褪去,一根白色的肋骨在崩裂的肌肉里赫然露出带着血丝的一段。他从我惊讶的神色中意识到自己身上有伤,于是低下头去寻找,我看到一种茫然的东西笼罩在他的脸上,但他并未让它们停留过久,抬起头看着我若无其事的说。“嗬,这伤口开的,绝了。我怎么就没发现呢。”他坐起身,脱掉上衣,露出腰中系的“千人针”。

“麻烦帮我解掉。这东西有点不舒服,而且现在也没用了。”我帮他取下已浸满血迹的腰带,里面爬满了黑黑的跳蚤,我扔在一边。他苦笑着说,“这玩意儿没保佑到我,反而保佑了跳蚤不是?”说完从随身携带的军用包里掏出香烟,为自己点上一根接着说。“幸亏打仗前没听家里的话娶媳妇,不然现在不就成寡妇了么。”

我无言以对,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默默的听他说话。他狠狠吸了一口烟,将烟雾从鼻腔内喷出来,像喘着粗气犁地的耕牛。“我今年21岁,还不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呢,从这点来说就这么死掉未免过于可怜不是?但如果每天这样提心吊胆的活着,那也活不好不是?”他若有所思的顿了顿,接着说。“反正我是快死的人了,你能不能脱了衣服让我看看,也算当一回完整的男人。”短暂的犹豫后,我脱掉自己的衣服,赤身露体的站在他的面前,他看着我,眼神中没有贪婪,冲我招招手,示意我离他近一些,我坐在他的身边,他伸出手触到我坚挺冰冷的乳房,我下意识的往回缩了缩身子,随即又马上迎了上去,他轻轻的抚摸着,我看到他的衣裤被血液浸染了一整片,身体因刺激兴奋使得全身血管扩张,从而导致失血更加迅速。他无力的垂下手,心满意足的对着我说了声谢谢,然后闭起了眼睛。我穿好衣服,安静的坐在他的身边,没多一会儿,他的身体突然向一边栽去,我拨开眼皮,瞳孔正在逐渐扩散。

他死去的那一刻,我无比想念斋藤,作为他在这个岛上的唯一亲人,肯定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我。哪怕那里是地狱的最中心,我也要找到他。心中的念头一旦坚定,之前的茫然便一扫而光,像被大雨冲洗过后的清爽。我迈开双腿向北跑去,斋藤在那,那里是唯一未被占领的地方。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自己像一只在原野跳跃着的羚羊。为了避开美军,我选择草木茂密的地方行进,因为我不知道他们在哪儿,又会何时出现。野草的茎叶像小刀一样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血印,身上泛起一片片红色的丘疹,有的地方流出淡黄色液体,瘙痒难耐,可我,忘记了这些,大脑已被斋藤牢牢占据。汗水流进眼睛,蜇的生疼,模糊了视线。突然心头猛的一紧,脚下的踏空感随之袭来,我从山丘上一路向下滚去,“咚”的一声摔进一个大坑,撞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于是惊魂未定的揉揉眼睛,却被眼前的情形吓得魂飞魄散,我居然掉进了美军的掩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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