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语言的贫乏是终极的贫乏。
我最近看一本书,它讲的是美国的贫富差别,最后追踪到哪儿去?追踪到孩子们早年接触的词汇量的大小。它说所谓的阶层固化主要是从词汇固化开始的。
冬:因为词汇就会影响思维,语言就是影响思维的,你的思维就会决定你的行为,行为就会决定结果。所以最开始就是语言文字。当然,语文包括几个含义,语言与文字、语言与文学、语言与文化都是语文的范畴。现在看过来,连语言与文字这一关大部分人都没有好好地打好基础。
吴:你使用什么样的语言就是选择什么样的人生,我越来越相信这一点。前两天我就看一本书里面讲,英国的贵族和普通的人来说同一个对象,使用的语言是很不一样的。比如说,普通的人形容一个脾气不好的中老年妇女,他就会用“泼妇”这个词。但是贵族不这么说,他说“不羞于发怒的女人”,他就不会去直接用这样一个凝聚了很多指向性的词。虽然这个词很短,但是它已经将大量的文化信息都浓缩在里头,他不去使用这样的词。
你持续地使用什么样的语言,也就意味着你走向什么样的人生。
冬:语言的病毒的大规模流行,对于一个民族来说,尤其是青少年来说,这显然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它的糟糕的地方在于,它让我们习惯于一种突然而来、突然而去的口腔习惯,我们的整个语言的多彩多姿的可能性就变差了,所以文化上和思想上的多彩多姿也变差了,这件事情很可怕。
吴:“流行”是什么意思呢?流行其实就是简化,就是将这个世界的所有的趣味用一种机制、用各种各样的营销手段让全世界的人都喜欢这一种东西。当然,这里头包含很大的商业利益,还有一个就是也给大家提供了一种方便方案。流行服装每年你就不用费脑子去想穿什么衣服是漂亮的,这个实际上是很考验每个人的竞争力的。这样就给每个人提供了一种最简单的叫“趣味审美直通车”,只要你一拥有这个东西,你就有一个licence了,有一个入场券了。同时,它对还没有入场的人会形成一个非常大的压力。你要是没有,你就会有一种恐慌和焦虑。现在的营销基本上是制造恐慌、制造焦虑,从而将尽可能多的人一网打尽。
冬:我以前曾经研究过流行文化这件事情,我曾经天真地认为,随着多样性的出现,随着每个人都受到了更好的教育,人们会越来越倾向于崇尚个性。但是,现在发现并不是这样。反而随着技术的进步,流行变得更加容易,而个体更容易被这种趋势所裹挟。
吴:现在流行还有一个词叫“刷屏”,就是有一种流行叫刷屏。一个信息,一个所谓的趋势,借助于刷屏这种方式,它就会迅速地流行。这里头当然也是一个制造恐慌、制造焦虑的过程。当你发现你的朋友圈里连续五个人都在使用一个词,都在谈论一个什么东西的时候,你就会有一种恐慌感,你就只有加入到这样一个据说是最新的潮流当中,你才可以免于自绝于广大人民群众之外的那样一种恐惧。
冬:听冬吴的朋友应该保持一种定力,因为你知道,速生的东西必然速死,你不会也没关系,再过一个月,你再说就会显得很low。连low这个词现在我都觉得不应该讲。
吴:你发现没有,当我接受一个这种词的时候,我就陷入一种困惑,我以前是怎么说话的?当我要说类似于low的东西以前是一个什么,我都想不起来了。低级?粗糙?俗艳?其实还是那个问题,我以前可能会对一类事物,我可能分别有多个词来形容这个东西。现在有了一个low,我一下子就全部用这个东西就解决问题了。实际上,它是对我的那种感知力和表达力双重的阉割。
这其实在哲学上说就是一种简化的暴政,让我们不知不觉只接受一种趣味。语言是一种牢房,你选择什么样的语言,你就选择了这个语言暗中给你设定的思维和感知的牢房。
冬:不过有意思的地方是,这一次的这种暴政来自于技术。它并不是某一个国家,你可以看到几乎是全世界的这样一种语言暴力的倾向。
冬:我们今天聊的是语言的匮乏而带来的一种囚笼一样的生活。这一次的囚笼生活是借由技术而带来的,是全世界范围之内的。所以,“反者道之动”,有了这种事情之后,另外一件事情就涌现出来了,就是诗歌又变成一个很流行的事。
吴:当一种趋势发展到极致的时候,它一定会留下一种真空,真空暗中就会诱发一种相反的需求。“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有时候,”无“是更有利于”有“的。我们盖房子,表面上是在砌墙,实际上我们用的是墙与墙之间的那个空间。
当你沿一个方向走到极端的时候,一定会导致相反方向的那个东西的真空,这个时候就会突然觉得那个东西真好。
吴:由于网络的出现,导致了语言的简化或流行化,而流行化就导致了其实是一种贫乏。语言的贫乏最终导致我们感觉上的焦虑,就是其实我们的感觉并不是那样的,但是你能使用的语言太少,这时候是有一种焦虑的。
冬:本质上来说,我们的所有的愤怒、所有这些东西都是因为语言上的无能。
吴:你说这句话时,我想到了泰戈尔的一句诗,“面对你,我的言语挣扎不成歌曲”。艺术就是感觉的挣扎成为语言,甚至是成为音乐,你中间是要有一个能力的。你挣扎半天,如果没有这个资源和能力,那也是挣扎而已,就像莎士比亚说的,“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全然分辨不出半点意义”。
吴:语言的贫乏和生活的简化是有密切关联的。
吴:好的东西就是,哪怕你从来没见过,但是你真的跟它有一面之缘的话,说不定你就会喜欢它。
冬:我们内在的语言构成了我们内在的心智模式,我们的心智模式构成了我们世界的囚笼,也构成了我们人生的可能性、方向以及趣味。
黑暗中他划燃了一根火柴,这橙红色的三角小旗缓缓地摇荡在它自己的风里,渐渐地它燃尽了自己的旗杆,归于寂灭。——张爱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