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井风水 短篇小说

原创作者: 陈志平    总编:代  磊

责任编辑:余二娃  2018-06-18

100多年以前,这大山里不通公路的。

去狗子水赶场,必须经三抚堂,上水草坝,沿大岩堡山脚挿过去。

汪家到这大岩堡脚安家,少说也有百十年了。

老房子拆了又修,修了又改。到汪二的父亲汪三爸这一辈,做山货生意发了点财,于是把正厢三列房舍重修了一遍。好在山里不缺木料,有个领头的木匠掌火,乡里乡亲的,请他两桌帮手打下手,干些杂活,花上几十两银子也就够了。石坝是祖上留下的,不用操心,好着呢。给二儿子娶了个很勤快,嘴又甜,长得水灵灵的媳妇,三爸三婶心里真是乐滋滋的。

连下了七天大雨,山雾笼罩,道路泥泞。虽然憋得心慌,人们还是不便出门。

这天,天刚放晴,院里十几家住户,都张王李赵地找些理由,盘算着该干点什么了。

忽然听得哇地一声大哭,呜咽声一阵一阵紧:“三哥吔!你硬是忍心要离开嘢……我哟!……这拿啷个嘢……嗯,嗯……做哦……三哥嘢!”

院里,汪家占了9户。其实不光汪家,其他几家也都心知肚明--73岁的汪三爸,在病床上哮喘已十来年了。哮喘病说风就风,说雨就雨。好时不显山露水,不好时咳他个昏头胀脑。旁人着急,自己难受,旁人不急了,自已不急还不行--喉咙里那个痒,总是打熬不住,咳出来才舒服。咳不出来或不住地咳,那就更难受了。你说烦不烦?尤其是晚上,人们正睡得热和缠绵,听得隔壁汪三爸咳,咳!咳!硬是烦死人。医生也说,这病只能慢养,病去如抽丝,老毛病了,只能悠着点。所谓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明白人都明白:汪三爸要“走”,那是迟早的事。

所以听得三婶那有些套路味道的哭声,与其说是哭,莫如说是悲中有唱的哭声,大家心里想:怕是汪三爸归天了。一些人甚至觉得,也好,他找了个松活之处永久安息,免得咳起难受。他走了,邻居们也可睡个安稳觉,这老不死的,走了好,大家都好。所以有些场合,死,反而是一种解脱。

虽然没有事先准备,但这山乡里的规矩套路还是有的。根据院里人平时那几刷子本事和窍办,汪二媳妇和颜悦色,东家出,西家进的,各各点拨铺排,颇有些号令三军的巾帼之风:去水草坝喊管客师,走乌羊坝堂兄那里报信,到媳妇桥和龙河场找三婶她妈屋的人些报丧,把早就准备好的棺材清理出来,着人去请狗子水场上的吹打锣鼓匠班子,一同到场上置办办席的一应行当家伙……半把天就安排规一了。院里的其他姓氏的邻居,也都热情张罗,视为己任。谁家没个红白喜事生长满日的呢?所谓远亲不如近邻,这不 是靠什么文人总结,而是世代生活,悟出来的道理。

到各家借来十几套桌椅板凳,碗筷瓢盆一应配套;在东边菜地掏出三口灶膛,架上大铁锅;拉出两张大案板,扯起场合,开整了:杀翻一头大肥猪,剝出两只骚羊头,捉了十来只鸡,宰了三五只鹅。都是自家养的,平时舍不得吃,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正好派上用场。

亲朋好友来吊丧的,只要是拢了一拨,来宾方自是要点燃几串鞭炮,以致哀意、慰问。而主人家照例要燃鞭炮以资答谢,同哀同哭,营造气氛。噼噼啪啪的响声传至对面山崖,此伏彼起,久久回荡,烟雾升至山间云烟,随风而散。那爆碎的纸屑,可以理解为散碎银子,供死者享用花销,黄泉路上还不得留下买路钱哪?

清朝末期那些年头,不象现今实行火葬。用土葬,那是天经地义的,入土为安嘛。

挖“井”,就是挖掩埋死者的墓穴,那是很有讲究的。一是要看山势,二是要看地势,三是要看习惯,四要看日期,五要看时辰,六要看朝向,等等。其实山势地势要看可能性,受地域、资格、经济等条件限制。那北京紫禁城风水就好,你有能耐去?而日期是活的。死了人,坐夜守灵不过两天三天,这是习惯。总会找到一个合适的日期。

那风水先生也多是本乡本土的,既了解业内的行话规矩,也遵从乡里的习俗,更理解主人的难处和乡亲们的心情。哪个傻儿风水先生硬要说非得停尸个五天七天,坐他个十来天的夜,不管他有否根据,吹得天花乱坠、玄乎其玄,人家上当只在一回。下趟生意谁还找他呀!脱离实际的理论,没人买单。

挖井的几个后生刚出发,两只黑老鸹尾随而至,停在路旁树杈上,“呱-,呱-”,叫了几声。一只小一点的,还追随着人的脚印,撵了三五十步。儿歌云:鸦雀叫唤客要来,妈的吆女要回来。乌鸦嘴,找倒霉;乌鸦叫,麻烦到。其实,这山里的乌鸦也就是老鸹不少,叫与不叫是它的自由。因为长得黑不溜秋,肥身短嘴,叫声难听,人们看着不顺眼。不象喜雀,黑中夾白,身材修长,尾翅苗条而上翘,风采悠然,加之叫声尚好,人便爱之。中国画中的喜雀每每踞梅而立,凤眼吉祥,谓之喜上梅(眉)梢。可你从没见把乌鸦与梅画在一块儿的。好像只有乌鸦们常在牛背上或草丛中,啄食牛虻或草籽,偶尔朴实入画。扯远了。

挖“井”的地方离那死人的四合院约二里路。四面是山,中间一大片平地依后山而缓出,视野还算开阔。正对寨子口那刀切斧劈的峡谷中线,一条小溪沿山而下,七拐八弯地流向龙河,脉达长江,气贯方圆。左翼是高耸入云的一片大石岭,危石累累,壁立千仞,老树横扎,石缝诡迷。右翼乃连绵三里的鲤鱼山,矗立百丈,寸草不生,猴猿莫攀。“井”址的平台背负缓坡的大山,根据严实,稳如泰山。平台环山而居中,稍作前出之势,低于周山而高于四野,不是宝穴,岂有他哉?莫说是常混这碗饭的风水先生,有些个江湖术士之技,藏有三几泛黄堪舆之册;就是不懂这行的山民,一到此地,也自悟出些门道来:开阔而不荒旷,拥踞而不塞窄,前有通江达海之峡,后有蓄势待发之气,果然一块风水宝地。

而两里之外的那四合院,人们正席坐一堂,叙话聊天呢。

这是一个人丁兴旺的大院子,典型的土家色彩的四合院。正房五间居中,厢房各三间分列左右,旁有耳房灶房柴房等等。中间是一块宽敞的龙骨石地坝,拼接整齐平展,石板上的錾路细密而稳妥巴实,一看就是精心施工所为。没点基础银子,是达不到这效果的。坝外一片金竹林,苗条而雅致,鸭蛋粗细的竹干,挺拔至空中,随意地弯下身子,把些个竹梢的秀丽与婉约,随山际的微风摇出一种野味、浪漫与清纯。竹丛下是各家砌列的猪圈牛圈,因了坡坡坎坎的地势,有的依坎搭楼,有的就势砌墙,有的半砌半搭。楼上则堆放些柴草、树根疙头。一股猪粪牛屎味有风无风地飘移过来,不太好闻。农人不管这味有多大多小,没了这味,就不是山区农家小院的感觉了。一派生机和谐旺隆之象啊。

可几个风水先生却说这四合院透出一股杀气。人问究里,答曰天机不可泄漏!

“屁话!老子汪家都在这里住了几辈子了,虽没当官发财,照样人丁兴旺,他阴阳先生懂个卵!”汪三爸这些年来心里自有主见。

那风水先生杀了红鸡公,滴了殷殷血,念了些怪七怪八谁也听不明白的咒语秘诀。间或有一两个后生们熟悉的名字蹦了出来,使听者内心思衬:说他乱讲,又有熟悉的名字,地名姓名都有,这也算是理论联系实际吧。管他的,信则灵,听就是了。这挖井的几个小伙子抡起利锄,人歇锄不歇,接力开挖,不到半个时辰,“井 ”已挖成。

也是合该出事。那风水先生面对春阳,心旷神怡:风景这边独好,风水如此之佳。麻花下酒--干脆,那我就来讨他个吉利,加一码,赌他一把!

“胖墩,你回去拿他七七四十九饼鞭炮来。我今天要为汪家整一个肥咚咚的前程出来!”

在这山里,风水先生始终是知名人士,世代相传。

凭三寸不烂之舌,“有的说成命中定,无的说出有的来”,衣食无忧,零用、口福更是不在话下。何况他们每每读过千字文、百家姓、道德经乃至声律启蒙之类的书,在农村,还算识文断字明事晓理的人。俗话说,不是码头不靠船,不是诗人莫吟诗。一般人等,一不是专业顾问,二不是圈内人氏,你要切磋,先报来路;你要扳犟,先得透出点功夫底气,吆五吆六地说出些渊源来。否则,你算哪把夜壶,敢来班门弄“开山”?那阴阳先生混了半辈子社会,会尿你?

胖墩不敢违命,一路小跑回到汪家大院,把那些准备好的鞭炮,收了个五、六十饼,怕不够,临走又往大背兜里甩进几饼,竟一歪一歪地往井穴走来。

一把香分成几起,几个后生首尾相连地接好鞭炮串,像十几条长龙,缘树踩草,一路横卧过来。那风水先生口中念念有词,左三圈右三圈地转了几转,右掌直立,左拳微握,喊声“起,起,起!”示意后生们点火。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鞭炮声在四周的山崖间回荡,此伏彼起,好不热闹。声波,被反复复制反射,甚至放大,再放大——

突然,仿佛是晴天霹雳,“轰隆隆!”一串巨响!长300多米,厚、高100多米的一座石崖山头,就是汪家大院头顶上的那座大石堡山头,因为基石的崩塌,在庞大的重力下,中部、顶部的石山连琐垮塌下来!多米诺骨牌式的阵阵轰隆声,压过了刚才的几十串鞭炮的脆响以及沉闷的回响。沉雷似的,如同几十列火车一齐奔驰,千万匹烈马奋蹄狂奔!

大地在颤抖,小树闻风倒伏,势如草介,大树有的被拦腰剪断,有的被连根推倒。巨大的冲击波、次声波刺疼着人的耳鼓。

几个挖“井”的后生壮汉,被冲击波的巨掌击倒在地里,不知所措!鞭炮还在震响,崩岩还在垮塌。搞不清哪是脆响哪是闷响哪是撞响,哪是物体折断之哀号。未等后生们爬将起来,一团巨大的烟尘横扫而散,接着急速升腾而起,翻卷,组合,分裂,缠绵,或交织融合,或喷射挤压,或分流飘移……总之,那是一种奇特的烟云,灰黄而惨白,浓郁而惨淡。乌灰中有些浅褐,瓦色中有点浅蓝,黄涩的基础上含几分黑气。

随之垮塌下来的巨石们,如千军万马,争先恐后,此起彼伏,各各顺势而下,奔腾、跳跃、弹踢、旋转、滚动、滑移、摩擦、剪切、推挤、蠕变……沿着坡地向下,翻滚、撞击、破裂,腾起、落下,撞击,再破裂,再腾起,飞越,飞越……大的如小山,中的似房舍,小的如巨桌,更小的如犬马走兽:或似脱兔,或类奔马,或像笨猪……后续的落石、崩岩和残枝,雨点般地洒落下来,却待歇息,又被后来的岩层压住封闭。有的石块甚至相互腾空对击,像一对弄拳的高手粘住一处,迸出朵朵石尘烟花,刚握手言和,又各奔东西……石头们或回头寻路,或一泻数丈,或纠集成团,或分道扬镳,或潜入树丛,或陷入泥沼,或滚入沟壑。有的掩于石阵,有的嵌入老树,有的悬于岩沿,有的落入深潭……

十一

这一带,千百年来从未发生过地震,山民们尚不知地震为何物,也不会想到会发生这惊天动地的崩塌。那些奇诡而恐怖的声响、烟尘、运动与变化,只不过发生在几分钟之前。

现在,除了烟尘仍在翻卷、嬗变,一切都归于平静。

慢慢地慢慢地,随风飘来一股股火石相击的药味,一种腥涩呛人的怪味,玄玄的森森的。也许是巨石在飞速坠落和闪电般地坠击中,释放出的一种新的物质吧。

倒在地上的后生们莫名其妙地呆木了一阵,惶惶地爬了起来,看着远处的山岩。

那是一种若明若暗的崭新的山崖,往日熟悉的那座高陡而特立独行的山峰石岩都不见了!原先悬生于石缝的一丛丛古树杂藤更是无影无踪。这山,已是中间一破为二的绝壁,灰白色的斑斓,不象原先那种绿树下的黑灰和风雨日晒后的黄褐老到。

烟尘继续在翻腾飞越……

  “哎呀!看啰!院子,院……子……院子,不见了!”

  “啊?硬是,硬是不见啦!”

“遭了,快、快、快,快些去看看!”不知是谁醒豁过来。

十二

几人一路狂跑,来到那原本在办席的四合院处:十几家人,几十间房,地坝、牛栏、猪圈、竹林、核桃树、梨子树、水井、小路、菜地……早已荡然无存!那十几桌正在吃饭的人群已烟消云散,百十号人几乎来不及呼天呛地和目瞪口呆,已被几百万立方米的崩岩,埋于几十米厚的石墓之下!

幸存者,只有这出去挖井的四个后生和那个没事找事的蹩脚的风水先生。欲哭无泪,欲哭无泪啊!天灾人祸,莫可归避。在大自然的魔力掌控下,人类常常显得那么无助,那么渺小羸弱,微不足道,无论你是绞尽脑汁、诅咒上天,还是循规蹈矩,祈求祷告,都无助于事。或许冥冥之中,上苍自有规律和定数。从来处来,到去处去。一样生,一样死;百样生,百样死,生命之船来去人间,皆是匆匆过客。

十三

耳朵旁有一只金虫在鸣叫。是的,是的。

身边有一只狗在撕咬?不对,不对。

像在云中飞行,又像在梦里缠绵,像在浪里游动,又像在沙滩上爬行……汪二媳妇心里自问:不是做梦吧?

这是哪里呢?黑古隆冬的,不对不对,我怎么会在这里呢?

哦,想起来了,……对,想起来了。

刚才,自己还在切肉呢。篜烧白,装炸肺,整八大碗,这可是我汪二媳妇的拿手本事呢。自从嫁到汪家给老二当媳妇这两年来,屋里屋外,哪样不是我在打理操办?汪二他爸去世,做儿媳的少不了忙的,也理当尽一份孝道。

十四

人死了,还是要按习俗办点席,乡里乡亲的聚一聚,忆忆他的业绩功德,想想他的好处,看看他的儿孙。

乡亲们就是冲着这心情来的。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之已故,盖棺论定。何况汪三爸在这远近十里是出了名的勤快人、能人、好人,咋能不来看看呢。

那我怎么会在这里?咦,是啥子在咬我的脚,痒痒的,还有点疼?汪二媳妇脚收了收,那家伙又咬了咬,扯了扯。哦,对了,这是黄二。黄二是汪二家的一只大狗,三十来斤重了。这狗聪明,通人性,叫它去拿柴刀,三跳两跳地就给你叼过来了。叫它去拿鞋底,它把针线兜一块儿衔来了。叫它去喊坡上的人回来吃午饭,它三缠二磨地准把地里的人喊回来。不,其实它是扯着裤脚把人引回来的,一步一回头地等你来,等你来。喏,这就到家了。你说,这黄二是不是有些灵性?聪明惨了。

十五

汪二媳妇现在终于回忆起了:自己正在地坝边切肉,突然一阵巨风伴着一团黑影从天而盖。是天塌了还是地陷了?

她一伸脚,那黄二又咬了脚一下。没有一点亮光,没有一点声响。她摸索着站起来,左探探,右摸摸,这才弄清楚,自己在一道不宽的石缝里,还有黄二。对了!肯定是垮岩了,自己刚好在两块巨石中间,才没被砸着埋着。自从嫁到这里,每次上坡干活回来,一看头上那高悬的大岩堡,心里总有些悬吊吊的。祖上怎么就选了这么个地方。虽说地势开阔,路平田坦,是个居家种地的好地方,但屋背后那座高入云端的石头山峰,的确太高太悬了。

十六

  “要是垮下来,还有这院子吗?”

汪三爸一丢叶子烟杆:“打嘴!就你个乌鸦嘴,说话不照把。一二百年来,哪里垮过?只掉过两回小石头,可那是风吹的。再说,我们汪家一辈子都只做好事,不做坏事,有天老爷保佑着呢!”

“垮了又啷个嘛,石头做坟,还牢实管用得多。怕啥子?”

“哎呀,就是就是,莫乱说莫乱说。”地坝边乘凉的邻居, 你一言我一语地挿过话来。

汪二媳妇自然不敢再吱声了。

怎么办?这回是真的垮山了。肯定埋得厚,山头好高哦。怎么出去呢?汪二媳妇回忆地坝的方位和山势,心里盘算着。

石头肯定要往沟下滚,左面是凹下去的缓坡,石头一定堆得多。右面原有一个高岩坎,那石坎是整块的,牢实得很,石山垮下来,肯定砸不烂那个岩坎。要是顺着岩壁走,也许有些缝隙,可以找到出去的路子。或许,人些都遭埋了,要想活着出去,只有靠自己了。这深山老林的,人手少,哪会有人来救你呢?嗯,要出去,得赶紧走,饿了就走不动了。

想到这里,她唤道:“黄二,黄二!”

黄二的一只脚受了伤,怪不得一摸,狗惨叫了一声,手上粘乎乎的像是血 。

“走,黄二,出去。走,带路!”黄二懂事地“呜”了一声。

十七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她俩一前一后,摸索着向外走去。每到一个石室间的空隙,她都要四周探摸一遍,寻找可能的出口。有时要钻行,有时要爬行,有时要上几步石梯,有时又要跳下一道石坎……她几乎累趴下了。

没有水,也没有食物。因又渴又饿,又累又怕,她昏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脚部又被扯动,“是黄二!”

黄二用力咬住她的衣服,往前拖啊,拖啊。她俩又累得趴下了。躺了许久许久,又摸索着前行,前行。跳下一个矮坎,她沿着石壁摸了一遍--顿时感觉脑袋嗡地一声要炸裂开来--四周严实,连一个老鼠大小的洞隙都没有!前功尽弃,前功尽弃呀!老天爷呀!你真要我死吗?她因绝望而再次昏了过去。

十八

她终于又醒了过来。

要想活命,只有原路返回,寻找可能的缝隙,再作探索。这是一次次生命的赌博!选定了一道窄缝,她憋过身子,一点一点地往外挤,终于把自己挤过了石缝。

走啊,爬啊,不知又过了多少石缝,黑暗中,她听到了微弱的流水声!寻着水声,她和黄二摸到了一个泥坑,水,凉爽而甘甜!饱饮了一顿,渐渐地来了精神。走啊,走啊,爬呀,钻哪。记不清又昏了几次。拐过一个石壁,嘿,有亮光了!

黄二也兴奋起来。 它就是凭着听觉、嗅觉和直觉,在迷宫般的石缝里寻找着路径的。它要把自己的主人带出这石头墓穴。散射的灰蒙蒙的光,使黑暗收敛了一些邪恶,亮了,亮了!那亮光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已经没力气走了,只有爬,爬,爬……借着微弱的亮光,已隐约可见四周的石壁,不,是石隙的大致轮廓。但亮光射来的一面,一道一人高的石墙挡住了去路!她搬来几块小石头,叠起来,再站上去,抓住了硬硬的石沿。脚,好不容易踩在石壁上的一个凹坑,能够省一点力了,但她已没有力气再爬上去了。她太累了。休息了一阵,她左脚沿石壁划动,寻找可能的凹坑,终于,她找到了一个支撑点,双脚用力一蹬,两肘挂住了石棱。但是,她已精疲力尽。手,在松驰,脚也悬空没了依托,如果滑下去,她就再也爬不上来了!

手肘乏力,正一点点地往下滑,她几乎绝望了。

十九

猛然,她大吼一声“黄二!黄二!快!快来帮我!”眼看主人就要以失败告终,黄二爬上小石台,双脚叉开,两只前脚趴在石壁上,用头使劲顶住她下滑的那只脚。顶住,顶住……她感觉踩到了一块软的石头。她知道那是黄二的嘴部在拼命地顶着。虽然停止了下滑,但她已实在是没有力气往上挪一丁点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她借着右脚的蹬力,终于得到了休息的机会。

很快,黄二也坚持不住了,它竭尽全力与主人下滑的那只脚僵持着。

她明白,只有最后一搏了。她双手十指抠住石面,拼尽全力肘部一撑,往上一收身体,那只右脚踩住那软软的却决不退让的那块“石头”,往上一纵身子,前半个身子终于趴在了石沿上。有希望了!

而黄二却被她右脚致命地一踩,跌下了小石头搭成的石台,摔倒在地上。它已没有体力爬上这一人高的石壁了。

她长舒了一口气,静静地趴了好久好久,才搭脚上去。她成功了!

终于,她找到了最后的出口,爬出石头缝。

二十

啊!那光明似一阵响笛,透彻心扉。

仿佛照亮了胸膛,照亮了心灵,照亮了骨骼和肌肤。出来了,出来了。“我们得救了!得救了!黄二,我们得救了!

然而黄二,却趴在那石壁下。已摔成脊椎骨折的它,用心,目送着主人的双脚,消失在那石壁之上。它没能也不可能跟上来。

二十一

汪二媳妇这时已清楚地明白,这百十口子人,也许只剩下自己了。

爬出石墓,姑且叫它石墓吧,汪二媳妇大哭一场。心中的悲切、疲惫、惋惜、恐惧、无可奈何,以及对上苍给自己生命的恩赐、挽留和厚爱,对黄二的忠诚执著和坚韧不拔的赞叹与感激,对这不知是几天来的相依为命的感悟等等等等,都如高山崩岩般地一泻而出,不问后果,不留余地。

生命,真是太可贵了。我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二十二

后来,汪二媳妇找到了附近的农舍。

大家谈虎色变,不敢提及崩岩垮塌掩埋众人之事,只顾问她:你想吃点啥?吃点啥?

住了几天,稍作休整,她凝望着远处荡然无存的四合院,转过身去,毅然顺着寨子口那猴猿难攀的大峡谷,到双鹰坝投奔亲戚去了。

这双鹰坝既曰坝,必无危岩之忧。树挪死,人挪活,没了退路,那就闯一条路看看再说。九死一生活了过来的汪二媳妇,心中自有一套体会和心得。

二十三

据说,她后来嫁了一个姓罗的老实巴交的农民,在双鹰坝那两间瓦房里生了五男二女七个儿女。除了两个女儿远嫁四川和湖北利川,生活还算殷实之外,五砣儿子都成了远近闻名的乡绅财主,而且个个都去省城进过洋学堂。用现在的话说,也算成功人士。

汪二媳妇活了92岁,过世之前嘱儿孙人等要给她砌个土堆坟,栽一棵翠柏。千万不要学那些有钱人家砌个青石雕花的石头坟,她怕石头从天而降。

二十四

这不,按女主人指点,在平坝上建起来的这四合院,全是木头穿斗,青瓦石基木板墙,轻松而典雅,古朴而适用。

地坝,仍是龙骨石料,细细的錾路,窄窄的拼缝,平平的走水,地坝边仍栽有丛丛金竹,竹丛中仍有牛栏猪圈,圈上仍堆着些桔杆柴草之类的物什,屋后仍是清甜水井。四周地势开阔,绝无垮岩塌山之忧。一家人四季垅耕,应节适气,栽秧割谷,薅草犁田,不亦乐乎。

与他人不同的是,多年来她都喂养着五、六条黄狗,个个长得油光水滑。人吃啥,狗就吃口啥,汪二媳妇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好。问她为什么,回答说是喂起耍。

二十五

至于那个风 水先生,早就落荒而逃,到他乡混饭吃去了。技艺,也没传给什么后人。

百十年以后,人们谈起那个风水先生,认为他还是有些真本事,要不,汪二媳妇家里那五男二女能有此发达?

直到解放以后,山里有了学校,一个老师分析,可能是那七七四十九串鞭炮的声音,在山凹间产生了共振,把那石头山给震垮的。至于那大雨下了三天还是七天,也无从考证。也有人认为是给风水先生的酬金少了,他使的法作的怪。还有人认为,全是因为那些乌鸦嘴的乱叫。还有人说,汪三爸祖上有病,明知在危岩之下,修什么四合院?自找的。

前两年,北京来了个地质学的什么教授,说这是地震遗址,好教材呀。还有些旅游专家认为,可以在那一大片崩岩之下,搞一点什么地下秘宫之类的科学考察游乐项目,说不定生意还不错。

这两月县里有两个干部驻村搞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试点调查,倒觉得深受启发,说是从自然条件、生存环境差的地方,搬迁到条件好的地方去发展,既节约基础设施费用,有利于生态保护,又符合上面的精神。有机会让我把这故事给县里的领导讲一讲。事关风水,有迷信之嫌,我敢讲么?

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老窝。乡亲们真有些故土难离,不好整哪。

可树挪死,人挪活,也是古人留下的经典格言,自有其玄妙之处。


追风鳝    短篇小说

原创作者:陈志平

                  一一鬼城传奇故事系列

01

龙河,是长江的一级支流。她发源于祖国西南重庆市石柱县,蜿蜒一百四十公里,见平坝则款款留连,遇深沟则疾弛奔波,逢山峦则绕路而行。到了鬼城丰都的城东,汇入长江,从此便默默无闻……

上一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这龙河边,发生了一个充满传奇的故事。

听说过地毯会渡江、过田、会走旱路没有?没有?那地毯还会拉屎、会唱歌,你信不信?不信?你不信我信。哎,那不是那不是,来了,来了——

山腿那边,一大片鹅黄色的地毯,漫过田坝,漂入一片水田。水面顿失平静,喧嚣起来。那张蠕动着的地毯,原来是麻哥的衣食父母和事业——千儿八百只鸭娃儿。

麻哥是远近闻名的养鸭农民,用现在的话说叫养殖专业户。他50来岁,为人厚道,十分勤劳。别看他身板清瘦,个头不高,却手脚麻利,有一把好力气。二百来斤重的担子架在肩上,上坡坡下坎坎,腰杆不打闪、麻子不挤脸,人称为麻哥。

02

养殖书上的专家说:养鸭方式有三种,散养,圈养,工厂化集约饲养。

“我才不信呢。”麻哥说,“我这是巡回式放养。白天散养,晚上圈养。走村串乡,鸭儿晃荡,见风就壮,想它苗条都难!吃的活食儿多,蛋白质高,鸭儿不肥?不肥才怪呢!”麻哥连专家的话都不听,是有道理的。

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麻哥早年在渝西一带帮过工,学了一手养鸭的好手艺。三年远征,“班师”回朝,统领三军,好不威风!前军是清一色的鸭头集团军,中军是麻哥,肩挑可拆装的便携式鸭棚及家什辎重,殿军则是黄毛——是一只忠诚的“鸭狗”,也就是公狗。麻哥顾不过来的时候,一呼:“啥!啥!”黄毛就会箭一般地冲出去,把不识路径的鸭群归顺到正路上来,顶得上一把好手。所谓狗撵鸭子,呱呱叫,说的就是它了。

一般来说,放牧了半年多,鸭子就可以出栏销售了。

龙河流到这里,较为平缓了,轻轻地,绕行而过。

每天上午,麻哥都要把鸭群赶过龙河去放牧。河对面有几百亩的好水田,还有几十亩草滩。刚收完水稻,散落在田里的稻谷粒、草籽、水螺丝、蜗牛、土狗儿、蚱蜢、杂虫等等,是催肥鸭儿的好饲料。想到秋后的收获,麻哥真有一种成就感。 

03

但奇怪的是:这些天,每隔三五天,当鸭群傍晚过龙河回家,游到河中间时,麻哥感觉有几十只鸭儿突然惊飞扑腾。只不过十几秒钟后,又归于平静。麻哥放鸭多年,从没有见过如此景象。书上说这属于禽类受惊后的“应激”反应。狗儿黄毛虽会游泳,又不在鸭儿旁边,也不在鸭群中间,哪儿来的应激反应?麻哥想不明白。

如此反复已近一月之久。麻哥决心弄个明白。

第二天,麻哥驾了一个艄划子——就是一条柳叶型的小木船,可载三百来斤货物——随着鸭群尾队静静地划行。估计又该发生那闹不明白的应激反应了。麻哥眼睛睁得老大,生怕漏过一个细节。

但是没有。一连两天都没有异常。鸭儿们温温顺顺地缓缓向对岸游去,沿着老路,回到鸭棚,抓紧时间长肉,以报答主人。

第三天,麻哥尾随着鸭群左顾右盼。突然,离他两三米远的鸭群中,一只鸭子展开双翅,使劲扑腾,像是振翅欲飞。旁边的几十只鸭儿也“呷呷”地惊叫着向四边逃离。中间空出了几米空空的水面。那只鸭子仍然拼命振翅,往前疾弛,鸭群纷纷惊叫着朝两边分离逃窜。水面腾起一串串浪花,四处飞溅!

“嗨哟哟!狗日的,那是啥子!”麻哥心里一阵紧,眼睛盯住水面,与鸭子扇起的白色浪花形成鲜明的对比,一拳头深的水面下,一条三、四尺长的蛇状的黑影,像一个幽灵,紧紧追赶着那只受惊的鸭儿,忽东忽西,前后不过五、六秒钟,那只鸭儿竟不翼而飞,从眼前消失了!

04

一切又归于平静。

鸭儿们互相都安慰道:平安无事,平安无事啰!大家鱼贯而行,上岸,回到了家。

在千军万马之中,那个别夭折了的个体,既不会引起注意,也不会阻挡大部队的前进步伐。你存在不存在无所谓,太阳照样升落,地球照样了旋转。

是鱼吗?龙河里的石胡子,鲢鱼,大的有几十斤重一条呢。但鱼哪敢攻击鸭子?没听说过。是蛇吗?哪有那么大的水蛇?狗日的还追着、撵着!可怜我那只鸭儿,活生生的被拉下水里,肯定成了那黑色幽灵的晚饭啰!老子辛辛苦苦干了几个月,还没见收获,你娃就来拣便宜嗦?少说,这个月也损失了七、八只鸭儿。

麻哥真有些心疼。翻来覆去,麻哥总是睡不安稳。他一拳捶在床架上:老子不过河去放,看你龟儿吃啥子!你要吃老子的鸭儿,老子就要吃你的肉,喝你的汤!

主意已定,麻哥把那杆称包谷的秤上的称钩拆下来,穿上大黄豆般粗细的尼龙绳,一头绕成绳团,放在舱内。“你吃老子的毛毛鸭儿,老子要吃你的麻麻鱼,看哪个吃哪个!”麻哥心里恨恨地发誓。

鸭群呢,就在河这边田里放。“老子不过河,看你吃啥子。”麻哥不禁为自己的计谋暗暗得意。

他挑了一只健壮的白色鸭儿,足有二斤重,把那秤钩拴在鸭腿上,让那鸭儿在离岸丈把远的河水里游戏。麻哥呢,躺在河边一块大石头上,用草帽遮住自己的麻脸,单等“鱼儿”上钩。

05

一连三天,没有敌情。麻哥心想,未必你娃发现了什么,不来上我的当么?

那鸭儿也不服气:把我一个鸭儿放在这里游水,腿上还拴个铁家伙,怪不舒服的。再说,离开朝夕相处的鸭哥鸭妹们,我还硬不习惯呢。吃起包谷籽都不怎么香。麻哥吔,再过几天,我各人还是回大部队去算了哟!

可主人自有安排,它只好每天被牵来这河里上班。 

又过了三天,仍不见那家伙上钩,麻哥吃不消了。   

河西的田瘦,河东的田肥,料好。再这样下去,秋后催肥期的成本就要高得多了。唉,包谷籽都补喂了好几百斤了!也许是那个幽灵晓得一只鸭儿在游,有些异常,不来上钩吧!嗯,肯定是这样。明天要改变方法。

麻哥又把鸭群赶过河东去放。那白鸭儿,麻哥让它随大部队在一边,当“贵州的鸭儿”——单放。

功夫不负有心人。那天傍晚,鸭群过河,又是一阵惊诧,一阵乱扑!麻哥晓得:自已又损失了一只鸭儿,那可是四、五块钱啦!“舍不得孩子打不得狼,要吃海椒就莫怕辣!看你娃不撞在老子的枪口上!”麻哥牙齿咬得腮帮子一阵阵抽动。

麻哥的难受和着急是有道理的。鸭儿单放,那家伙不上当。群鸭过河,我又要给那家伙上“菜”。千多只鸭儿,它凭什么偏偏去咬那只腿上有钩的鸭儿?这种可能性真是太小了。再说,老子也耗不下去呀。心里这么想,麻哥还是不愿就此打住。几年来。自已从学徒到师傅、到当老板,号令“三军”。见到困难和麻烦就下软蛋,那哪会有今天?认输,不是我麻哥的性格。没有点东西,敢吃公鸡?幽灵也好,家伙也好,妖怪也好,老子要和你娃斗一斗!麻哥决心已定。

要不,人们怎么总是说无巧不成书呢?机会,终于来了!

06

麻哥的艄划子离那只白色“饵鸭”约两丈远,让那鸭儿混入鸭群,一起游向岸边。在麻黄色的鸭群中,那只白鸭格外显眼。

突然,鸭群向四面“扑鸭儿”状的惊窜!好你个白鸭儿。只见它展开双翅拼命扑腾,

“呷!呷!”哀鸣着向前飞窜。那黑色幽灵咬住鸭脚,使劲儿往水里拖,却没有功夫腾出嘴来吞下白鸭那胖粗粗的身躯。更何况,白鸭儿左奔右突,方向莫辨。幽灵处于被动追杀的境况,自然有些滞后。加上白鸭儿双翅展开,宽过一尺多,幽灵哪有那么大的嘴?

麻哥紧随其后,用力划桨,追赶着白鸭。但船速始终没有白鸭窜游得快,那绳索成了致白鸭于死命的索命绳了!“鸭儿乖乖,怪不得麻哥心狠了。”麻哥少划了一桨,那是故意的。说时迟,那时快。乘着船速变慢,白鸭右转弯的良机,幽灵一个冲刺,张开大口,将白鸭儿半个身子,尽吞口中。然而,翅膀仍在那厮口外,拼命狂扑猛搧。也是那幽灵命该绝此。不知是白鸭哪一扑搧,那铁称钩深深地刺入了幽灵的上腭。船速一慢,绳子顿了一下,钩子已牢牢钩住了那厮。

好家伙!幽灵左冲右射,钻,升,浮,沉;回,顿,绕曲;松,咬,吞,吐……使出浑身解数,意欲逃脱羁绊。

怎奈白鸭躯干,撑得那幽灵的大嘴满满的。往前吧,鸭翅在外,形若倒钩。往后吧,铁钩入肉,钻心地疼。想横撤吧,哪能拉动载了人的艄划子?

麻哥挥动双臂急速划桨,赶紧抢滩着陆。又狠拉尼龙绳,把那家伙硬生生拉上沙滩,因为过于用力,麻哥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坐在沙滩上。

他双手撑地,弹起来,冲上去,向前一扑——却惊呆了:只见那家伙近有手杆粗细,约一米五、六长,黑黝黝的圆圆的身子,发着麻黑色的亮光。身上的条状扭曲暗纹,此伏彼起,蠕动着,仿佛恨不得从身子四周长出脚来,夺路逃生。那家伙不断卷曲身子,翻,滚,盘,绕,伸,卷,起,弓。不知是因为巨痛,还是在向麻哥示威,小眼睛贼亮贼亮,充满了狡诈和凶光,喉咙里发出“滋滋”的鸣叫声。是条怪蛇!

麻哥抡起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那怪蛇的头上,只感觉“噗嚓”一声,头骨肯定破碎了!怪蛇疼得一卷身子,尾部横扫过来狠狠地抽在了麻哥的手臂上。麻哥只觉得皮肉一麻,一凉,一缩。他不敢怠慢,三步两步跨上艄划子,操起船桨一个急跑,凭着感觉啪!啪!啪!啪!朝着那家伙连抡四下! 

鲜血,从怪蛇的身上那被木桨砍扁的肉口子里淌出。肉是浅红色的,血,鲜红夹着暗红色,流进沙里,发着亮光。

终于,那厮蠕动了一会儿,不再动弹。

07

麻哥得胜回朝。村上七、八个后生幺毛闻讯赶来,又惊又喜。上秤一称,净重二十二斤六两!众人争相辨认,莫衷一是。有人说是乌鱼,但无鱼鳍。有人说是水蛇,却未见蛇皮蛇纹。有说是黄鳝,与其说是黄鳝,还不如说是黑鳝。但哪会有这么巨大的黄鳝呢?

“管他妈的喲,整来吃,整来吃!”“四毛儿,你去打几斤老白干来,兄弟伙今晚弄起弄!”“要得,给麻哥庆功,压惊!”

众人你言我语,凑着热闹。

麻哥将泡菜坛子端到坝子,捞了两大碗泡姜、泡海椒。把怪蛇剁成几十砣,装了尖梢梢一脸盆!生锅倒油,几整几整,翻炒再三,甩一把花椒,再倾上两脸盆泉水,用木板锅盖捂住。大火,烧得那水翻天地开。可怜龙河上那位幽灵怪蛇,在锅里身首异处,只叫得苦!

那立下卧底奇功的死得其所的白鸭,麻哥再怎么也舍不得吃它,放在棚边地里埋了,落个全尸上路。个体的牺牲,保全了群体的生存,无所谓悲壮、伟岸或活该。反正,已经发生了。

当晚,七、八条壮汉大块吃肉,大口整酒,大碗喝汤。谈笑风生,吃了个满实满载,足足整下去半铁锅!肚儿,都差点胀成了亮泡。

那汤,如牛奶一般雪白浓稠,奇鲜无比,味若琼桨玉液?哪个吃过?没有,不过这汤味,的确巴实,安逸,绝对大补!

半夜。壮汉们一个个口干舌燥,内热涌急。只感到胸内烈火烧灼般滚烫。但只觉燥热,却不感疼痛。满头满身大汗淋漓,衣褂皆为湿透。人人辗转反侧,只觉天眩地转,飞、腾、滑、游……是夜,每人差不多喝了两大海碗凉水,仍觉得渴!渴!渴!热!热!热!

次日,日上三杆,几人陆续醒来。四毛儿有些惊恐:“怕是中了毒哦!快拿出去倒了!倒了!”麻哥悻悻地反驳:“怕啥子怕?你吃了老子十来只鸭儿,老子们几个才吃了你半载身子,还没有扯平呢。毒啥子毒?老子以毒攻毒!怕啥子?”

话虽这么说,麻哥怕真有什么毒,反倒惹祸,就对四毛儿道“拿到龙河边去倒了算了,免得害人。“

消息传开,村民莫不惊诧。有人说十年前就看见过这条怪蛇,有人说亲眼看见它在江边乘凉,有人说它吃过好多螃蟹。四毛儿他幺叔则郑重宣布:至少二十年前,他就亲耳听一个过路的人说,这段河里一定有一个活东西,哪个要是整到了它,哪个就会发一笔小财。后来,人们就淡忘了。有几个人说起过,也没人信。

08

三天以后,一位白发老翁闻讯赶来,见到麻哥劈头一句:“有剩的没得?”

麻哥被问了个恍耳乎兮:“鸭儿还剩了几百千把个。人都还健在,没有中毒。怪蛇我只整到一条,不晓得还有剩的没得。”

  “哎呀,我说麻老弟!我是问你还有剩的怪蛇肉没得?”

“哦,还有半锅。”

“快点拿来我看!”老人大喜。

  “没得了,全倒掉了。”

“倒在哪里?”

  “在龙河边沙嘴上。”

“快带我去!”老翁心急火燎。

老翁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江边。那沙滩边,只剩下十几节怪蛇的骨头,肉,都被流水带走了。老人蹲下身子,仔细地拣拾着带沙的骨头,如获至宝。稍微淘洗之后,他将那些骨头小心翼翼地用布包好,放入衣兜,仰天长叹:“来晚了,来晚了!”

麻哥和乡亲们不知究里,请教老人。那老翁原先是丰都鬼城名山上的道士,解放后还了俗。他是渝东武术界的泰斗级人物。

老人说:“这是一条老黄鳝,起码有三四十岁的年龄了,世所罕见。二十年前,我从这里巡游路过,化斋村舍,在江边喝水,就亲眼见过它!后来,我又来过两次,想捕捉它。每次都等了十几天,未能如愿。想不到被你们捉住了。唉,可惜,可惜!”

“那你拿那些骨头做啥子呢!”

“嗨!那是治风湿的灵丹妙药,值价得很呢!”老人心情复杂地对麻哥说:

“你们那几个吃了肉,喝了汤的,可以说一辈子的风湿都已除尽。对风湿类侵袭,基本上可说是刀枪不入了!要是那鳝鱼和骨头全在,不晓得可以多治疗好多病人啰!可惜了,可惜了!”

几个吃肉喝汤的后生中,几年后有两个参了军。在中越自卫还击战中的老山前线,蹲了两年猫耳洞。战友们在热带从林的湿热环境中,不少人患了严重的湿疹,烂档病。据说,只有四毛儿他们两个老乡毫发无损,仿佛对湿热病有着天然免疫抗体。

至于麻哥,如今早已不放鸭了。被县里水禽养殖场聘为名誉顾问,时不时给他们点拨几下。今年他已80多岁高龄,仍然鹤发童颜,步履矫健。龙河水,仍是那么日复一日地流淌着。久晴,则清冽、温顺而雅致;雨后,则每每奔腾、张扬而热烈。


作者简介:陈志平,男,重庆丰都人,雅号赋勀,网名恋山过客。1955年生,中华诗词学会、中国楹联学会会员,重庆诗词学会会员。中华辞赋家联合会副理事长,2006年会内获评优秀辞赋家,在全国征赋中丰县赋获二等奖、丰都赋获三等奖,在省市级征文赛中赋文多次获一、二等奖,撰赋50余篇。兼写对联、小说、杂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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