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你的罐头是我偷吃的

我自己的亲生爷爷是一个名字,因为每逢过节老爹就会指着袱包上的一个名字说:他是我爸,你的爷爷。

而我记忆里的爷爷是我亲爷爷的二弟,我管他叫二爷爷,在我有记忆的时候,我们一家就是和我二爷爷住的。很久之后才得知,六十年代每家每户都很穷,我爷爷又死的早,死于疾病吧,就我奶奶一个人带五个孩子,妈妈嫁给我爹这个长子,等我二叔结婚的时候就不得不分家了,才刚结婚的年轻人不懂世事,又一贫如洗,是二爷爷给了他们一个住处,说是房子,其实是只有骨架的空壳,左右两边各一家,中间是堂屋,是用来祭祀祖先的地方,但是终于有了落脚的地方,后来在二爷爷的帮助下不知道去哪里找了些杉树皮皮把屋子的框框补齐了,分为里间和外间,里面是卧室,外面是厨房兼客厅,在灶的西南方向,还有垫高的楼板,长宽1.5米的正方形,我们叫它火部。在这里生火取暖,楼上四面想通,任东南西北风吹,是我的卧室。 

爷爷那边比我们这边豪华的多,至少儿时的感觉就是那样吧,墙壁是木板,卧室是不透风的,在漆黑的有些历史遗迹的碗柜里,总是放着许多好吃的,那个生火取暖的地方总是暖暖的,在三角架上总有一个可爱的,黑漆漆的鼎罐,形状像萝卜,下面是尖的,上面是平整的。

在还不清楚隔壁和我们是什么关系的年纪,我知道那个老头子长得很高,清瘦,脸上的骨头结构很明显,眼睛深邃,有皱纹,鼻梁高高的,牙齿还在,至少门牙是健全的,顶一头花白的短发,整个人属于很精神的那种。他一天活的很随性,潇洒快活,因为他一个人,所以没有养猪,养牛,养羊,地也种的很少,总是在村里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他却在呼呼大睡,他也总是喝醉,歪歪扭扭的回家,但是从来不发酒疯。每次回家看到我和我弟弟都坐在门前的木板上似乎有些安心的就进屋睡了。但我却与他相反,虽然很小,软泥能把我没过大截,一不小心屁股就坐在泥水里了,农忙回家通常我就像是在泥塘滚过一样,家里养的一只好斗的公鸡还以为是我巨大的虫子就向我冲来,气势汹汹的蛮横,我急的边跑边哭,它把我啄了一口后炫耀式的跑开了,我对它骂骂咧咧半天,大概内容是:死公鸡,还敢啄我,等过年我要把你煮了,心情大好。我只见过他在不远处的田里耕过一次田,他挽起裤腿,水田的软泥没有末过他的膝盖,拥有那个时代和那个年纪特有的瘦,爷爷一手拿着威胁牛的小竹竿,一手拉着犁左拐右拐,口里发号施令,我把爸爸交给我的羊拴住了,弟弟只有两岁就自个在泥巴院子里巴莱爬去,好像蚂蚁和蚯蚓有着巨大的吸引力。我就用蜘蛛网到处扑住飞来飞去的蜻蜓,红的绿的,特别好看,有时候还用牛尾巴草四处追着蜻蜓跑,痴痴地祈祷能把漂亮的红蜻蜓追到。二爷爷渴了我就跑去提凉水,我高兴的忘乎所以的时候,他会说前面有个洼地别陷下去了,就这样他一人一牛一进行着一整天的劳作,我一人一网铺一天的蜻蜓。那是记忆力为数不多的画面。

后来听一个堂伯说,罗时典这个人呐年轻的时候特别蛮横,一言不合就开打,某次有一头牛把他家的苞谷吃了,他拿着一根大棍子就出去了,把牛赶走了,并且打死了那牛!我当时想这样也情有可原吧,因为他是我喜欢的爷爷,所以有些偏心想为他辩解。我妈当年生了四个姑娘被全村不齿,在我家去干农活的必经路上设置栅栏不让过路,还说哪家断子绝孙了,欺负他们怎么了,早点死了分土地。然而二爷爷家就只有两个女儿,可想而知他承受了多少恶言相向,又背负了多少辛酸苦楚,脾气暴躁也属于一种保护模式吧。到了他这个年纪膝下无儿无女,两个女儿嫁的远,又丧偶多年,自己一个人还能活的这么乐观,我想是因为豁达吧,年轻时候不懂得,执着的到了这把年纪都懂了,在倒计时的生命薄上总该为自己活一次,所以反显的豪迈,真性情了,如果他是诗人,肯定会说:

种花间一壶酒,不醉不归。

漫看田园深处,皆为凡尘所累。

而我印像中的他就是这样的他,不凶,话也不多,很豁达豪迈,为人也十分真性情,也许是老了,皱纹在脸上显得慈祥。一次弟弟的脚夹在火部的板缝间,怎么也挣扎不出来,弟弟就吃痛的哇哇大哭,我一着急就抬起脚跑了,去找妈妈,结果一出门不远就看到二爷爷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他一听说这件事就飞快地走了,满脸的担忧,我虽然不明白这个人和我是什么关系,但是我心里明白这是个好人,是会帮我的人,一种骨子里的信任。弟弟看到二爷爷,顿时圆圆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尚未褪去的婴儿肥的脸上也挂着几滴。二爷爷轻轻地挪动木板,最后终于把那只肉肉的脚取出来了,红红的一圈。事后二爷爷又抱着他涂涂抹抹些什么,一会那小家伙就不哭了,这事之后二爷爷出门前都会看我俩两眼,确保平安才出门。

妈妈和姐姐们总是带月荷锄归,我一个人看着弟弟,家里也没有什么吃的,那时候总是很饿,似乎从来没有吃饱过一样。妈妈也常常教育我们,自己家里穷,但是要有志气,不要去别家门口候着,那次去奶奶家玩,姑姑家的女儿说谁手臂上穿补丁衣服就滚,现场只有我一个人符合,我气鼓鼓地背着弟弟就走了,还有一次我很饿很饿了,恰好三叔家在煎鸡蛋,他家那个和我同年的孩子说,还不走,就想吃我家鸡蛋。我感到十分羞愧又恼怒并说:谁说我要吃你家鸡蛋了!说完就跑开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喜欢出去玩了,别人家只要煮饭我就会离开,也许这就叫穷人的自尊吧。但是今天早上只喝了苞谷汤,中午也没吃,月亮都把大地照的明晃晃的,弟弟直接躺在木柱子上,拽着我的补丁衣袖说饿,我也感到眼冒金星,四肢乏力,一横心就对弟弟说二爷爷家可能有吃的吧,听到吃的弟弟的眼睛亮了,我俩悄悄咪咪就从二爷爷的门缝里钻进去了,屋子里空气感觉很凉,有月光的缘故感觉也特别亮,在一个黑不溜秋的碗柜里有白糖,有罐头,还有盐,我在弟弟手里倒了一堆白糖,自己再倒了一堆白糖,抓在手里就赶紧逃出来了,刚出来一小会儿二爷爷就回来了,也许他早就到了吧,因为我听到脚步声了,只是这脚步声顿住了,我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之后每到中午二爷爷都会回家一趟,就会叫我们过去,我和弟弟这个时候眼睛都会放的雪亮雪亮的,二爷爷很大方,会给我们大堆吃的,麻饼,米花,糖,花生,还有罐头,每次他都是直接递给我们,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但从他的眸子里我感到了温情这种令人羡慕的东西,是这个村不曾给过的,在困难时候的帮助总是格外感动。他们眼中的只有嫌弃和弯酸,偶尔的好意要么是施舍,要么非要通知大人希望大人记住,以便祈求回报,这让我心里很不舒服。而二爷爷给与和他们是不同,他总是默默给,不是同情施舍,而是怜爱疼惜。

那之后二爷爷的碗柜里总是放着好吃的,好像特意为了我而留的一样。一天中午,我和弟弟因为二爷爷不在家,又饿的难受,就又转进去了,正在津津有味吃橘子罐头,此时二爷爷回来了,一股酒香扑鼻而来,我们惶恐的盯着二爷爷,他倒像故作惊讶一般,你们把我的罐头吃了,我怎么办?似笑非笑地说,我要告诉你爸爸,像个做对事的孩子一样骄傲。可是却把我和弟弟吓得不轻,要是被知道了,还不把我们打死哦!他似乎觉得这样很有意思,接着他说:坦白从宽,老实交代,是不是偷吃我罐头了?在我这里吃可以,可别再别人家哪里吃,明白吗?我和弟弟早就吓得不能正常思维了,啥话都没说,只求二爷爷能放过我们。这时二爷爷貌似清醒了不少,感觉到氛围尴尬,他说狗尾巴草可以编成很可爱的小狗,你们去采来给我我就不告诉国香了,这是我妈的名字,很尊那个时代的气息,男的按照辈分取,女的都是什么花,什么香,比如二姑就叫秋花,三姑叫冬花,二审叫宏香,我妈叫国香-----我忽然苏醒了一般撒腿就去采去了,把弟弟也带上的,回来的时候二爷爷睡了,我把一大把狗尾巴草放在他门缝里。但是似乎没有见到那只可爱的狗,我琢磨着,爷爷可能根本就不会编,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爷爷对我还是一如既往,只是我们再以没有偷吃二爷爷的东西了,而那个黑漆漆的碗柜里储存的好东西还是送到了我们嘴里,二爷爷给的,在饥饿又冰凉的世界里,这真让人感动。

一直到他去世那天,我也没能见到那只可爱的狗狗的。之后我问了很多人,这种草到底能不能编成小狗,是的,有这种艺术,我还学会了。但是二爷爷一直没有编成,或许真的是他不喜欢狗狗吧,和他相处的几年间他从来没有饲养过狗,他之所以那么说,应该是为我着想,保全了一个穷孩子的自尊,他对我和弟弟的爱中包含的无条件包容和善待,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二爷爷死的时候,我伤心地哭了好久好久,那时候也不明白为什么会那么伤心,起初还以为是因为看到妈妈在哭,平时坚强如钢的母亲居然也会哭,现在知道了并不是仅仅如此,最重要的是一直给我暖暖的好人永远离开我了,再以吃不到罐头了,走路需要自己记住哪里有洼地,因为疼爱我的人再不会提醒我了。

今天去超市,又看到了那瓶相似的罐头,一道温柔的光就照进了回忆里,亲爱的二爷爷,我向你坦白,那瓶罐头是我偷吃的,吃的是你的温情和善意。谢谢你的包容理解和慈爱,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你都清楚,只是你善意的不曾揭示。

记得你离开的时候是春天,

你知道吗,狗尾巴草又要长出来了,我会编很可爱的小狗了!

你知道吗,我很想你了,

你知道吗,是很想的想!

安好!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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