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8月8日，在看到分手信息那一刻。姜岚似乎觉得夏天结束了。
8月7日刚刚立秋。
实际上，苏城的夏天，远远还没有结束。气温要到10月底，才会真正转凉。
看到那信息，当下第一反应，与其说难过，更多是错愕。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错愕。
堪比突然间听到某个认识的人的死讯一样，没有一丝防备。但与之不同的是，这样的错愕还带有挫败感。
这好似好好走在路上，突然有不认识的人不知从哪钻出来，狠狠掌掴了自己一巴掌，猝不及防。
实际上姜岚都不知道怎么了，反复读了好几遍信息，都觉得没有反应过劲来。也有流泪。但是不剧烈。心里感知，这是要出问题的。
看似当下若无其事，过段时间，这样的沮丧感会回流过来，毕竟以前也有这样的情况。前期都还好，和朋友一起吃吃喝喝，若无其事说说笑笑（朋友都会比较吃惊她恢复的速度，看到她这样子，大多也就放了心）。其实不是这样的，她的情绪像是即将涨潮的海岸，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涌回来。
她知道，一般不痛不痒的事情，她会大哭发泄，反倒是她比较看重的事情，她会放在心里，闷闷不发作，像是藏在哪个房间一直要烧没烧完的炭火，燃得不够剧烈，烟什么的慢慢地从房门的缝隙中飘出来，烟雾盘踞了整个走廊，又染指了客厅、厨房、地下室和阁楼……最后霸占了整栋屋子。
旁人窥不到她心里的阴暗，就算知晓，也是无能为力的。
二
她把这事迅速告诉了朋友Fiona，过了没有多久，Fiona驱车赶至她住的地方。Fiona是她在本地认识多年的好友，对于姜岚这段恋情，一直不被Fiona看好，包括身边的其他朋友。Fiona也没有说太多，她知道姜岚不开心。
“我们出门吃饭吧。”
那天正值周末，不想在家一个人难过寂寞至死，姜岚快速收拾一番，逃似地先离开了住处。
周六的关系，又是晚上7点钟，餐厅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虽然Fiona已经提前预约过了，还是等了好一会儿才到她俩。
她点了火锅、生鱼片和天妇罗，没有点鹅肝，因为忍之和她都喜欢吃这个，今天她暂时先避开，只管上菜以后，闷头吃饭。
期间也在听Fiona说话，Fiona分析这段感情中，忍之对自己不好的地方。但那又如何呢，姜岚不是不喜欢他的，他曾经有伤害过她，因为割舍不下，姜岚选择原谅了他，中间也发生过一次冷战，不过也和好了。在上一次碰面的时候，在姜岚看来，两人的感情还有上升的迹象。
“兴许是回光返照也说不定。”Fiona告诉她。“你们相处表露的很多细节，在我们看来，分手是迟早的事情。”
接下来又去喝了酒。在朋友的餐馆里，姜岚喝了两瓶啤酒，状态都挺好，她并不是来买醉，只是觉得心里空空荡荡，需要一些东西来填补一下。
她还是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是哪里不对，还是从一开始所有的一切都不对。
三
最初认识忍之，是通过网络，他看过她动态以后，有给她留言打招呼，她看过他的资料，总体都还算过得去，所以便回复了他。
聊了几天以后，两人打算碰个面。
姜岚算半个咖啡爱好者，但凡市里略有名气的咖啡馆，她会去打卡拍照，他俩第一次约会，选在某个离家不远新开的咖啡馆。
那天他开车去接她，在公寓楼下，他驾着一辆白色平治，穿一身黑，黑衬衫，内里搭配黑色T恤，下身是黑色布裤和黑色帆布鞋（具有少年感），因为多少有些近视，开车的时候，他需要戴眼镜。一切都看起来刚刚好，恰如其分。
当天他们去咖啡馆喝了咖啡，简单地聊了一些关于婚姻和男女感情的看法，尔后又和Fiona一起去唱歌，去小酒馆吃宵夜。那天总体而言，算是过得很愉快。
接下来的时间，两个人不时碰面，到市里一家又一家的咖啡馆和餐馆吃喝聊天，双方都还算聊得来，姜岚得知，他是在一家大型企业某个部门主管，不是本地人，在老家置有一处房产。单身未婚，年长她八岁，却没有那种人到中年的油腻感。这些都让姜岚很满意。
而且她很喜欢忍之身上蕴含的少年感，在她圈子里，日常生活中，鲜少接触像忍之那样的人，她周边的同事，和忍之同龄的，大多已婚，且开始有肚腩或是秃头，不时喜欢调笑女性，这些都让姜岚敬而远之。而他，和他们都不太一样。
在认识一个月的时候，姜岚邀请忍之去家里吃饭，饭后两个人看爱情电影，看完电影后，忍之提出了交往的请求，姜岚确认这不是开玩笑以后，欣然同意。
四
喝酒的时候，她联系了青山，恰逢对方就在离她不远的上海出差，收到她的信息，便邀请她来逛逛。
据上一次出门，大概是在去年冬天的时候。她待在苏城已经太久，都快忘记出门游玩是怎样的感受了，想到这里，姜岚当机立断向公司告假，买了车票，尔后回家收拾东西。
第二天到达上海，办好入住已经下午一点，外面正值高温，姜岚脱掉了外衣，趴在床上，给自己点了根烟，还在回想昨天的事情。
想起上一次见他，还是这周二的事情，两人做爱之后，浑身赤裸，在黑暗中聊天，期间时不时拥抱和亲吻，本约定好这周五见面，不想忍之有事耽搁了，期间也有打电话说明，改期到昨日，未曾想到，现在是这样的结果。她还是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她望着指间的香烟静静发呆。
她在回想两人之前交往中的片段。
因为两人居住的地点分别在城市的两头，所以一周会碰面两三次，其他时间都是以简讯或是电话的形式保持联系，姜岚是个需要他人可以及时给与她反馈的人，而忍之过于慢热，有时候信息发出去两三个小时，才会收到他的信息，甚至聊着聊着对方就会不知所踪。
看似是没什么太大不了的事情，在姜岚心头却好似个虱子，时不时会叮咬她一口，她曾经交往的对象相处模式都不是这样，这让她却不知道如何应对。
有次她忍无可忍，对忍之发过一次脾气，他却避而不谈，这让姜岚心生不满（其实对于自己不想聊的话题，忍之都会选择回避不谈，或是转移话题，只不过此前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过了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和忍之约会的时候，他却主动提出了那天不正面回复的原因，这让姜岚此前不满的心情稍稍得到了安抚。那天傍晚，因为公司突然有急事需要处理，所以忍之贴心地先提前将姜岚送回家，并答应第二天会抽时间陪她。
那天过得平淡而愉快。
而第二天突然发生的事情，让姜岚的心情跌到冰点。
五
那天本来是计划午后去郊区附近的一个景点游玩，那天也是姜岚例假的第四天。忍之如期到达姜岚住处后，因为外面突然阵雨，所以两人取消了出行，待在家里。
突然无所事事起来，两人便躺在床上享受着冷气。不知怎么地，忍之的手开始在她的身上游走，一开始姜岚没有感觉，随着他不间断的爱抚，姜岚开始有了生理反应。因为例假，她认为两人并不会发生关系，这只是两人间的小游戏罢了。谁知道忍之竟然不顾姜岚身体状况，后面强行要了她。
姜岚错愕了，这样的事情，她从未碰上。结束的那分钟，忍之并未太在意，后来发现姜岚不对劲，她在哭，呆呆地流泪，过了好一会儿，她反应过来后，狠狠地掌掴他，斥责他。
她不能理解，为何他会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情。性不是肮脏的，但也绝不能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她看来，他并不尊重她的感受，这让她伤心到了极点。
但她也没有赶走忍之，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她那天不停地落泪，哭得累了，她决定睡一觉，入睡前，她还在不停地落泪。但凡让她难过的人不是忍之，她都不会如此失望和痛苦。
那天她做了个梦，她梦见他们去某个地方，途中她下车处理事情，她让忍之等等她。没想到再折返回来，他已经先离开了。随后，她看见梦中的自己，赤身裸体，裹着一匹浴巾，被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在楼道的阶梯追赶着，狼狈不堪。
醒来后，她做出了一个决定，两人先暂时不要联系，大家都互相冷静一下。
忍之同意了，没有挽留。
接下来的几天内，忍之都没有联系她。这让习惯忍之了的姜岚颇为不适，她心里很疑惑，难道对方真的一点也不会在意她么，她有注意到他朋友圈上的状态更新，似乎分开这几天，对他毫无影响。按理说，换成其他人，早就会回转找她，偏偏是他，可以沉得住气，他是默认分手了么，她不知道。
说来也奇怪，想念忍之的心绪，像是妖怪一样缠住她，搅扰得她心神不宁。
捱了一周以后，姜岚忍不住联系对方。哪怕是分手，也要摊开说得清清楚楚，这样她心里也会好过一些。
让她出乎意料的是，她把想法告诉忍之后，对方找到她，表示想要继续走下去，他并非想要结束这段关系。那天两个人聊了很久，最后以吃晚饭和玩桌球结束了这段风波。
那天，正好是两人交往满一个月的日子。
六
想想也有有些遗憾，这段关系从确定到结束，也就维持了两个月而已，她不是没有付出努力，因为忍之有鼻炎，常年抽烟有烟瘾的姜岚尽量在有他的场合减少抽烟；因为他吃不惯辣，所以吃饭的时候，口味都是她在迁就他；知道忍之喜欢喝牛奶，每次见面都会买给他……
但是她有感应到忍之让人生疑的地方，他未曾把她介绍给他的同事、朋友，也没有带她去过他的住所，从不在她的住所过夜，经常会聊天聊到一半，无故失踪，没有交代……诸如此类，这让她心生不安，不知道问题到底是出在哪里。
是，他也有向她一一解答过，但仍然让她有种不踏实的感觉。姜岚虽然有诸多不满，但不喜去质问对方，一定要弄得清楚明白，在她看来，这样未免也太失姿态，她认为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让她疑惑的事情，会一一找到答案。
她相信，时间会证明一切。
他们有讨论过高纬度生物看待时间和空间的问题。
她看到网络上有人解释过，时间像是电影里的进度条，在某个时间点，他们遇见，相处或是争吵，再到某天某个时刻，他们分离，虽然回不去，但是都是同时存在于不同时刻的现在，在这个三维空间中，时间看不见也摸不到，到了四维空间，也许时间会作为液体的形式而存在，到了五维甚至更多维空间，时间是固体的形式出现，就像是《星际穿越》中，男主进入到了黑洞，穿越到了没有时间概念的空间里，看到了自己家里的书房，那是曾经几十年前，他即将离开家时的情景。
这让她不时会想起，年长她八岁的忍之，在她同样岁数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他有次给她说起他30岁的时候，因为喜欢一个女孩，不惜跟着她，从地球的东边，跟着她一起到了美国。那时的他，在自己的同辈中，手头有好些储蓄，工作顺利，春风得意，他认为自己可以无往不利，就算到了地球的另一端生活，也不会是什么难事。
到了那女孩生活的地方，他才发现生活并非想象中那么简单。他的幼年过得相当富足，后续家庭生意经营不利，到最后家人四处被人追债，他也是靠自己多年努力，才慢慢从贫困爬了出来。
而那女孩家庭优渥，她的朋友们的父母也多是达官贵人，大家出门游玩，人人都出手阔绰，他发现在国内，两人日常的吃穿用度的开销，在那个圈子里，也只能算是个零头。
他还没有申请到绿卡，工作一直没有着落，而钱是一直不停在花出去。如果想要在那落地生根，生存下来，结婚获取绿卡是最快速方法，但是阶层的不同，让他看到生活的巨大鸿沟，两人在消费观念、生活观念都大相径庭。他用了他可能想到的一切办法，来维持这段感情，8个月后，两人仍是分道扬镳。而他，一个人失落回国。
有些感情，哪怕要付出极大的努力，也未必会有结果。爱一个人，并与之白头偕老，这是需要多大的运气。
七
抽过烟，在酒店待了好一会儿，她决定出门。哪怕外面的温度已经随时可以把人融化。
她在附近的咖啡馆买了杯冰拿铁。又找到一家离她最近的美术馆，她每次来上海，都喜欢去看展，虽然不能完全理解创作者的想法，但是她喜欢沉浸在这样的氛围中，以此来抽离某种不安的情绪。
没过多久，开会完毕的青山找到她。
青山是某次朋友的聚会认识的男子。他有得体工作，高大帅气、说话和气，满眼无辜，看起来毫无心机，唯一美中不足，是他已婚已育有一子，但这不妨碍他喜欢四处游走在年轻女子之间，陪她们玩乐，也给她们买礼物。他是个看起来完美无害的玩家，只要她们索取的不多的话。
他俩认识并发生关系，三年有余，但因为此前决定恋爱，所以姜岚暂停了他们的关系。此时青山的出现，无疑是一根救命稻草，哪怕只是为了缓解寂寞，哪怕仅只有一两天时间。也好过她一人在苏城，面对自己破碎的心情。哪怕他们并不相爱。
他们折返回酒店，做爱，聊天，睡着。
和忍之和好以后，接下来的日子，因为需要业绩的冲刺，忍之的工作开始繁忙了起来，他俩的碰面开始减少，但也保持在一周见面一次的频率。
作为男友来说，忍之不算合格，他有表面上看起来一切绅士的行为和动作，但是极少和姜岚讨论一些深层次的话题，有时姜岚因为得不到他的回应而落泪，他都可以做到视而不见。她深知每个人都应该具有独立生活独立处理自己情绪的能力，她也明白自己是因为没有感受到他的关心，内心没有安全感，所以会暗自伤神。她心里非常清楚，其实他俩的关系并不对等，除了提出交往，他一直采取不主动不拒绝的态度来对待他俩的关系。
她明白，他也许并不喜欢她，只是流连于肉体带来的欢愉，这并非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无非是她喜欢的人，爱护她关心她，让她开心快乐。而不是现在，饱受他的漠视冷落和分手。
她不知道是不是她要求得太多，期许得太多，所以现在才会为其所伤。
相反，面对青山，因为一开始就知道他不属于她，也知道他靠近她的目的，大家各取所需，所以没有任何的留恋和恐惧，要离开的时候，也可以撇得利落干脆。
八
晚上的时候，青山有事应酬出门，她选择留在酒店，一遍遍地听音乐，同时打开了浴缸的热水，此事此刻，她需要一个人待着，面对孤独，面对她自己。
为何如此放不下忍之呢，之前为何不趁早离开他呢。是否是把这个人想象得太好，比她之前接触过的异性都要好。认为他很优秀，所以想要一直和他在一起。
或许真相是，是她把对方想象得太好。但凡是人，都会有自己的阴暗、暴戾、软弱的一面。而她，却因为沉溺在自己的想象中，不愿意看清楚。
她是否真正喜欢过这个人呢，亦或是只是喜欢她营造出来的假象和幻觉。
她在这场她自己营造的泡沫和桎梏里，画地为牢，无以为继。
明明在悬崖边游走，身边的朋友都在她身后直呼危险，她不要听，以为自己如履平地，游刃有余。偏偏要跌下去，摔得稀烂，才愿意看清自己真正境况。
想到这里，她把自己全身都浸泡在了水里，让水一层层覆盖自己，就像母亲肚子里的婴孩，被羊水包裹着，这样让她感到安全。
她不是不想面对现实，但此刻，她只想躲起来，躲到那深不可测的海底，躲到连声音和光都无法抵达的地方，躲到未知的黑暗中去，那里过于荒寂，鱼群、水母和珊瑚都无法触及，那里只有她自己。
她知道她会好起来的。但是现在，她想象自己正躲在深海底。静静哭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