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如果不是意大利著名的哲学家、美学家、中世纪学家和小说家翁贝托·艾柯,看到译林出版社出版的《中世纪之美》,我们会不会大感疑惑?
从学习世界历史那一刻起,我们接触到的教材都告诉我们,欧洲中世纪的关键词是黑暗。在“黑暗”笼罩下,欧洲的中世纪封建割据、战火频仍、民不聊生、巫术盛行……这已经成了我们关于中世纪的记忆定势,所以,乍一看到我们信任的著名学者、作家还写过一本《中世纪之美》,此地的艾柯迷在惊诧之后一定会拿起书来读一读,看看翁贝托·艾柯从黑暗的中世纪里找到了什么样的美。
对我,翁贝托·艾柯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仅限于小说家翁贝托·艾柯。我读过他的《玫瑰的名字》、《傅科摆》和《波多里诺》,其中,《玫瑰的名字》还读过两遍。凑巧的是,《玫瑰的名字》讲述的正是中世纪时发生在一座修道院里的故事。故事可以虚构,作为中世纪学家,艾柯为《玫瑰的名字》的主角、修士威廉安排的活动时间表以及活动场所,却都有所依凭。我对学生时代学到的有关欧洲中世纪的常识产生疑惑,就是始于《玫瑰的名字》,只是我更明白,再怎么有出处,小说毕竟是虚构的文学作品。现在看来是我过于想当然了,早在写作《玫瑰的名字》之前,艾柯已经完成了一本专著,欧洲中世纪的美的历程。只是,这一本名之为《中世纪之美》的“美的历程”,能否颠覆过去数十年内慢慢进入我们的头脑、因而也越来越牢固的关于欧洲中世纪的认知?
黑暗,依然是欧洲中世纪众多颜色中的一种。《中世纪之美》第五章《象征与寓言》中,艾柯这样描述他在卷帙浩繁的资料中爬梳出来的中世纪的景象:“无论对于城市或乡村而言,中世纪初期的‘黑暗时代’都是压抑的:长年的战争、饥荒、瘟疫和旱天。”艾柯的描述,佐证了我之前读过的一本书和看过的一部电影,均所言不虚。
书,是法国学者儒勒·米什莱写于100多年前的《女巫》。在这本杰出的社会学著作里,儒勒·米什莱探讨了在欧洲中世纪遭人痛恨的女巫究竟何来。儒勒·米什莱当然可以用堆叠资料的方式来回答这个问题,但这个法国人似乎更愿意用史实说话:凯瑟琳·卡帝耶,她“溜”出史料记载不知所终时,年仅21岁。在其短短的21岁人生中,凯瑟琳·卡帝耶受尽了人间折磨,而折磨她的恶魔是吉哈尔神父——只是因为凯瑟琳·卡帝耶自小就显现出与彼时女孩不一样的出众气质,吉哈儿神父一流转到凯瑟琳·卡帝耶居住的土伦就开始设计诱骗凯瑟琳失身于他,致她怀孕后,又私自配置药水让凯瑟琳堕胎致使凯瑟琳气息奄奄了还不罢休,又割破凯瑟琳身上的旧伤疤不让其愈合后谎称,这是女巫印记。已经十分虚弱的凯瑟琳难免举止异常,吉哈尔神父再灌凯瑟琳麻醉神经的药水,致使凯瑟琳行为举止跟彼时民众认定的女巫形象几乎重叠……世上本没有女巫,儒勒·米什莱聚焦“女巫”写成的《女巫》,再现了欧洲中世纪到底有多黑暗。
电影,是《最后的巫师猎手》。这是一部穿越时空追捕女巫的故事片,所以整部电影显得有些魔幻。可是,正片开始前一段欧洲中世纪黑死病蔓延时的影像还原,看得人毛骨悚然:茫茫雪原中,已经失去妻女的男主角率领一群衣衫褴褛的幸存者忍饥挨饿地寻找制造灾难的女巫……
的确可以用“黑暗时代”来概述欧洲中世纪,可我们的问题是,在读取欧洲中世纪的素材时,往往在看到了“黑暗”后就停住了继续探寻的脚步,并自以为是地觉得这就是中世纪。翁贝托·艾柯的《中世纪之美》,则洞穿“黑暗”看向中世纪的深处。中世纪的深处有什么?只要我们好奇地跟随艾柯的《中世纪之美》回到中世纪,就能在这位中世纪学者的引导下看到,生活在彼时欧洲的人们从来没有因为生活中战争、饥荒、瘟疫不断就索性躺平在黑暗里随波逐流。为应对由黑暗时代带给人们的焦虑和极度不安全感,艾柯的研究结论是“社会提出的一种方法就是隐修制度,由此出现了一类稳定、秩序化、安宁的社会群体”(《中世纪之美》,第122页)。
与隐修制度相关联的地点,首选当然就是教堂。虽然,翁贝托·艾柯虚构的《玫瑰的名字》告诉读者,中世纪是连接古典时期和近代的一段欧洲史,生活在中世纪的人们也就不能免俗地有着人类共有的毛病,哪怕是“黑暗时代”里最“稳定、秩序化、安宁”的教堂里,照样也会因为阴谋而让谎言横飞、算计得逞和凶杀接连不断。然而,中世纪并没能让没入黑暗的人们看不见古典时期的祖先寻求美的足迹,从而丢失了发现美的眼睛和欣赏美的灵魂。
作为学者,翁贝托·艾柯当然明白必须用文物和文献来佐证自己的观点,而他选取的文物,就是今天我们到欧洲走马观花时动辄就能遇到的修建于中世纪的教堂。“超越之美”、“比例之美”、“光之美”、“有机体之美”等等,是《中世纪之美》的部分章节名,顾名思义,翁贝托·艾柯用形之于美的多种角度,分享给了我们中世纪的教堂建筑、教堂里的壁画、教堂内外的雕塑、镶嵌在教堂建筑上的彩玻璃何以美得惊魂的道理。
不过,我认为《中世纪之美》的价值绝不仅限于读者能在翁贝托·艾柯的引领下看到中世纪之美,从而领悟到哪怕在黑暗的中世纪,美依然存在依然在发生。《中世纪之美》最打动我的,是那些生活在中世纪的欧洲人为探究美之所以美而孜孜以求的故事。
在第三章“比例之美”中,翁贝托·艾柯写到:“中世纪所有关于具象艺术的论述都展现出一种野心,即想要在数学上将具象艺术提升至与音乐一样的高度。在这些论述中,数学构想被翻译为实践准则和构图规则,通常脱离宇宙学和哲学的矩阵,但通过品味和喜好的隐秘暗流与之联结”,而在同一本书的第一章“中世纪的审美感性”中翁贝托·艾柯引用的一段文字,则让我们读到了中世纪之初人们对美的认识,“经院哲学家所说的美是上帝的一种属性”。
从“美是上帝的属性”到“想要在数学上将具象艺术提升至与音乐一样的高度”,站在21世纪回望中世纪的人们对美的认识的一次进步,也许会觉得那只是一小步。设想一下,如若没有那些在黑暗的中世纪里依然不懈地寻找美、追随美、创造美的人们,今天我们的审美会抵达什么样的境界,还真不好说。 所以,翁贝托·艾柯的《中世纪之美》,也是为中世纪的美的历程做过贡献的他们立了一块纪念碑,上面刻着这些名字:圣托马斯·阿奎那、维克多·莫尔泰、伪丢尼休、奥弗涅的威廉、哈勒斯的亚历山大、博韦的樊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