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这句话好像大逆不道似的,过往十年的心血与努力,难道就这样打水漂了吗?
其实不是,这十年来的努力并非毫无作用,精神分析建立了一个新的看待世界的体系和视角,成为一种稳固的、系统化的世界观。
并不是如同大众所理解的那样,有钱就是老大,有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我们终究生活在一种巨大的无力感之中,终极的无力就是死亡,从出生到离世,其实是一个不断丧失的过程,精神分析就是理解人类心灵如何在面对这些丧失的时候,进行哀悼,完成心智化的过程。说起来好像是简单的话语,但是这是一片庞杂的森林,成为这个领域驾轻就熟的向导,需要10年这么久甚至更长的时间。
我并不是对精神分析这门学科本身丧失了兴趣,而是对心理咨询师的生活方式吧。我已经尽量不安排周末和晚上的个案了,但是我身边的很多同行都是假日的时段最先排满,没办法,这实在是工作性质的缘故,但也因此就错失了陪伴朋友家人的时间,但是我有雷打不动的剧,所以周末的下午和晚上我是拒绝的。
真正给人致命一击的却是因为最近的一些青少年个案。
一方面可能我手上的个案大部分来自儿少精神科的转诊,所以相对也是比较重的个案;再加上实在缺少和父母周旋的能力,导致的这些脱落给人带来太大的挫败感,是在下输了。
到了要去儿少精神科挂号的程度,其实家庭已经出了很大的问题。来自于父母人格层面的偏执、施受虐与自恋倾向难以靠自己消化完成,产生代际间压力传导,孩子几乎是在毫无防备的状况下从小吸收着这一切,到了实在扛不下去变得抑郁、上不了学、有自杀倾向,家长才稍微能够关注起来,知道需要外部干预,但是积重难返,改变一个家庭绞扭在一起的动力太难太难了。不客气地说,孩子的症状是家庭动力的出口,孩子病得重一点,TA的父母可能才得以“不病”,说是牺牲品也不为过。见识过了太多的疯狂,远远超出影视剧能写出来的那些想象。
理想状况是一个儿童青少年咨询师和孩子工作,然后这个家庭需要家庭治疗或者父母有自己的咨询师来处理养育困难的问题,否则只靠儿童咨询师每个星期50分钟的工作,不能说是全无效果,但更大的可能是泥牛入海。而能够把孩子逼到这个份上的家长往往也是狠角色,让他们意识到更需要被咨询的是自己,难如登天。
就是这样一个悖论,只是希望,如果和孩子有缘的话,能够为他们保驾护航到可以离开家的那一天,不管是考上大学或是出去工作,总之成为一个独立行走的人,很多症状起码可以不用再因为和父母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而加强。督导师告诉我们,对青少年的咨询,更多的意义是众多接力棒中的一棒,咨询师提供的是“有限的照料”,让他们能够从父母令人窒息的养育中得以survive(存活,幸存),已经是功德一件了。
之前我写过一篇公众号文章,《每一天,你都在扼杀自己的孩子》,这句话完全不是在危言耸听,自以为在为孩子好的父母,因为自己人格中的巨大张力,在无知无觉中追逼孩子,杀死孩子的生命力,你们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吗?
帮不了帮不了,你们去找地藏菩萨吧。
当一份职业突然让人挫败,甚至丧失了意义感的时候,就好像一脚踏入了巨大的虚空,让人怀疑为什么还要以这样的事情为自己的职业使命。相比而言成人来访者就可爱多了,因为他们都是“幸存者”,没有彻底被那样窒息的养育扼杀,变成一个“活死人”,而是还能够保留社会功能,自己赚钱付咨询费,来到咨询室想要寻求一个人生的解答,已经是值得赞叹的奇迹了。
和青少年工作的时候,仿佛能够触摸到个体在渡过那个特殊阶段时的混乱,他们同时兼具儿童的无知和对长大成人的渴求,因为信息时代的轰炸而变得极具理性,似乎对社会的方方面面都有自己的见解,但在生活经历与体验的丰富性上,却又与这样的知识库存脱钩;需要成人而又抗拒成人,对世界有着自以为是的想象,但又对成人表现出嗤之以鼻的轻慢。每一届的青少年都不好带,但是因为养育的问题而没能打好自体底子的青少年,尤为难带。
成人是不值得信任的,尤其是以自己的父母为范本的成人。我印象中记得央视有一个节目邀请了90年代就靠金曲出名的歌唱家和他们的二代们,一代是大家在荧幕上熟悉的样子,而二代则明显地表现出了不耐烦;一代们还在唱着有年代感的熟悉老歌,而二代一边嫌弃他妈他爸一边自我陶醉地唱着自己认为独特而有个性的前沿音乐。这样的分裂在时代越来越陡峭的发展曲线上,冲突加剧了。
与这样的家庭工作,并不是一个小时收几百块钱的事,而是仿佛背负着那个家族的命运,从看不见的前朝绵延而来的动力,深远而黝黑,是这个家族的共业,也是这个社会的共业。
做医生治病救人当然是值得称颂的,但也只能一台手术一台手术地做。如果能够感受到这样的工作带来意义感与神圣感,那最好不过了;但我觉得在被这样的无力感击倒之前,自己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看看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答案是,我好像不能满足于这样一辆一辆地修自行车了。前段时间因为密集看剧的缘故,也密集地给演员写信,在被咨询、带娃和写论文蚕食了几乎所有时间表的现在,自由书写变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但这几封信却仿佛打开了一扇门,内在某些东西被这样的书写所唤醒,我才发现自己对于写作这件事有着极深的渴望。
那不是头脑上“知道”写作是能带来好处的,而只是体验着啪嗒啪嗒敲出句子的成就感,或者一笔一划写满一张信纸的满足感。
每当写作被下一项计划打断时,就会感到痛苦。或者在那些被日常事务塞满的日子里,因为无法拥有整块的时间“启动写作”而感到焦躁。我是需要从准备状态开始缓慢爬坡的类型,如果可以预计接下来都是碎裂的时间,可能这个加速起跑就不会开始,而咨询师的生活,肉眼可见是被这样切割成无数小块的。
过去工作室赶路一个小时,咨询50分钟,赶去下一个地方再一个小时,加上林林总总下楼准备收拾的时间,我的半天常常就这样没了。无比怀念疫情刚开始所有人都禁足在家的时候,那期间我没有停止工作,所有的咨询转为线上视频,还写了4万字的小说,现在想来是怎样的充实。
一位编剧朋友和我说,写作是需要“闲”的,只有这样的悠闲才能滋养出想要动笔的欲望,而不是被琐事缠身,连一张能够放平的书桌都找不到。
虽然也有人说《小王子》的作者在一块木板上完成他的写作,但如果有条件的话,为什么不拿掉那些障碍,而是任由它们堆在前进的道路上呢。
或许咨询时间表的切割不光是一种阻碍,而是一种挑战吧。
“教练,我想要写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