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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种过一大块地:晨露熙微霞晖里,鸟鸣啾啾,风和日丽。涟滟双池鱼沉碧,花影婆娑,芬芳菜畦。春发秧草青青,夏长椒茭水灵,秋收红黄豆豆乐,冬藏丰谷年年有余。
曾经造过一个园子:在这里,亲子农垦,天伦有乐;在这里,智者垂钓,鱼渔相悦;在这里,感受人与自然的亲密和谐;在这里,体验自给自足的布衣文化。躬亲而为,收获的不仅仅是放心的新鲜蔬菜,还有无尽的田园清新与旷达。
健康常与勤劳相伴,幸福自有亲情相依。回望裕乡居,曾经与我四季相约。泪水和着汗水,林间的足迹留下心路的痕迹,让我与天地靠得那么近。风来过,我走过,裕乡居的时光留给余生慢慢吟唱,且抒淡泊园田的安逸,共赏春花秋月的静谧。
夏季从头到尾的一批锄草刚告一段落,秋高气爽又激起新一轮草木旺盛地疯长。桂花小苗比春天初栽的时候扎实了许多,夏天多余的芽叶从根茎上冒出来也刚刚被抹去一批,红嫩的新芽耳趁着这秋日暖阳又开始萌发。
秋收的风穿越田野,望着林木一派欣欣向荣的长势,我以为可以稍稍喘口气轻松一阵。但眼前这杂草、芽枝又张牙舞爪地滋生起来,在从东到西三十亩的桂花田,嫩绿的青草像覆盖着水面透不过气的浮萍,窒息得想赶紧逃离这片生机突飞猛进的青草地。
再请留守的乡邻大伯大妈们挥汗如雨去清除杂草,不让这漫天生长过剩的青草吞噬本该属于我精心培育的金桂的营养,以拯救这五千株细弱的才生住脚根的金桂的小生命。然而这次的除草大战一开始就有了惊喜,因为杂草丛里出现了荠菜的身影,个头之大叶片之肥硕让我们在发现它们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惊呼。
起先还是他们锄下来我在后面拿篮子捡着,慢慢地捡着捡着就来不及了,跑东跑西满头大汗,一会儿篮子就满了。索性让他们就锄草吧,把成堆的荠菜留在原地,我拿了小锹火急火燎地甩开膀子挖了开来。这一挖不打紧,一株接一株,一茬接一茬,一堆接一堆,眼睛和手也不够用了,手里挖着这边一颗大的,眼睛已经盯着那边一颗肥绿的,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根本停不下来。
他们发现一堆大荠菜时也象哥仑布发现新大陆似的喊着我,又左呼右唤地指着让我去。我就在他们的指挥下使劲地挖呀挖呀,头也不抬。伯伯婶婶们时而聊着家常,时而说着半荤半素的笑话,以显得这漫长艰辛的锄草农活还不至于太费力气太过辛劳。我在旁边听着,在肚子里偷偷笑着,跟夏日暴晒汗流颊背抬眼望不到头地锄草比起来,现在这情景要轻松多了。
喜鹊躲在高大的广玉兰叶片后面,等人声锄声靠近时,冷不丁扑楞楞飞到远处的另一棵高大的广玉兰叶片里隐没了身影。猛一看还以为它们是鸽子。我没养鸽子呀,田里的虫子豆子养圆了它们呢,瞧那身上的羽毛贼亮贼亮的。
篮子很快又满了,赶紧倒进蛇皮袋里接着再挖,要知道这活儿可是我从小就非常喜欢干的。小学二年级的寒假里,临近过年了,心里很想要一样东西。在家境比较好的人家见过四联的山水图、四君子图什么的,贴在墙上特别好看,那干巴巴的石灰墙空落落的屋子瞬间就殷实生动了起来。
然而70年代的农村基本还是一穷二白的,能买上春联贴个福字就很不错了,哪还有多少余钱买这种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年画?何况父亲母亲刚刚拼了全力才新建了生产队里的第一幢红瓦房,总算从两间茅草屋搬进了宽敞的新房子,生活一下子跨上了一大台阶。新瓦房白白的石灰墙洁净亮敞,只是少了生动的点缀,别人家墙上的山水画故事画花草画,变成了我心心念念的小愿望。
闲时听大人们聊稻谷小麦的行情、蔬菜的价格,二伯说荠菜在县城金沙卖得老贵了。而我们这里的乡村小集镇就便宜的很,因为家家户户的田埂菜地随处可见,一点也不稀罕。我心里就盘算着自己挖荠菜,央二伯帮我带到县城去卖。
说了就做,第二天就拎了小铁锹挎了小竹篮满生产队的地里寻荠菜。冬天的寒风刺骨,吹得脸冰封的一样,绷得紧紧地,一张嘴就要裂开似的。握锹的双手也没有手套保护,麻木了只顾抓着,不让小锹掉下来,更不能从锹下错过每一棵荠菜。我奋力地搜索着带齿的翠绿的身影,微微有汗,一点都不觉得寒冷。那时的土地并不怎么肥沃,荠菜可不是到处都能找到的。
蚕豆地里最多,荠菜又大又嫩躲在豆苗温厚的叶子下面,很受滋养,却不容易被发现;油菜地里也很多,硕大的油菜叶下面能藏住大个的荠菜,让人惊喜不已。但不能把油菜给踩蹋了,若是被大人发现可是少不了要挨一顿骂。如果因为小手笨拙或粗心大意小锹失手而铲坏了一棵漂亮的荠菜,那别提有多懊恼了。
一上午收获不大,下午趁太阳好接着找接着挖,如果天气太冷早早地就冰冻了土,挖荠菜就是一个力气活,真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到傍晚终于有了一大筐,加起来足有十来斤,赶紧回家捡黄叶剪须根清理干净。连夜再送到二伯家请他第二天一早带到金沙能卖个好价钱,看能否帮我换回两幅好看的年画,哪怕一幅也行。第二天的日子好漫长啊。好不容易黄昏的时候二伯终于回来了,带回来一幅大大的孔雀开屏牡丹画。从未见过的美丽的孔雀,从未见过的鲜艳的牡丹,我爱不释手、如获至宝。
三十多年过去了,孔雀牡丹画早已褪色成尘,而我的记忆却常思常新。它在白净的石灰墙上光彩地张贴了两年,第二年还成了我新学水彩颜料画画的摩本,画出来的样子还让东原的嬷嬷夸赞了一番,直点头说:“像,真像!水彩调得真好看。”
看来,一筐荠菜引发的美好要贯穿我的一生了。一到荠菜繁盛的季节,就挑起我不由自主的热情,像着了魔似的兴致勃勃,欲罢不能,梦里都是荠菜翡翠般的模样。荠菜馄饨也是80年代初我家改善伙食最好的美食。正月里妈妈用荠菜在开水里淖一下,捞出来切成碎末,加盐加醋,再滴几滴珍贵的芝麻油,搅拌均匀了放进磁碗,压实了再倒扣在盘子里,荠菜顶上撒一层豆腐茶干胡萝卜丁儿,色香味形俱全的一道凉菜,还不失简朴里的小精致。
记忆象脱疆的野马在田野里弛骋,童年的荠菜穿越到眼前,全都是有机的。现在我这裕乡居的荠菜算是环保无公害的吧。在我入驻之前,农户们肯定用了不少的化肥农药。只是今年田地交给我了,我是拒绝这些泛滥成灾有损环境又烧钱的东西的。冬天我在栽小桂花之前下足了一层有机底肥,从开春到现在已经发挥了肥力,在小桂花还没有完全得劲的时候偏让杂草幸好还有荠菜先沾了肥气,才长得这么茂盛这么喜气。让我在锄草里受煎熬的心有了很大的慰藉。
六个工人一天奋力地锄草下来,三十亩地才清理了一个角,荠菜象犒赏我一般一天就装了两蛇皮袋,估摸着有八十多斤。这么多我们大伙儿分分也吃不完。锄草的伯伯婶子们也看不出有多稀罕这田头路边再寻常不过的东西,只一人抓了一小把回去烧个汤尝个鲜而已。我除了留下一小篮子回家做馄饨馅之外,其余的怎么处理呢?这么好的荠菜应该上到像样的餐桌上让人们好好地享用一下才是最值当的,更何况又是这么环保这么正当时令,别提多新鲜了。
人民路上的鑫师傅馄饨、小沈糕点应该是它们的好去处。打电话过去,两个老板哪止是欣然接受,简直要供不应求。这让我吃惊之余又觉得理所当然,这三十亩地的荠菜在林下悄悄地汇集了桂花的闲余资源,仿佛又给了我如当年一幅孔雀牡丹图一样的期待,我不禁沾沾自喜了。
妈妈和芸姐也一并汇入挖荠菜的轰轰烈烈的生产中来。三个人三双勤劳的手,在接下来的一周里,将金桂树下粉嫩嘟嘟翠绿央央的荠菜全部送进了鑫师傅和小沈的后厨,成了金沙老字号的鑫师傅馄饨和小沈荠菜包子。第一次小有成就感,却也是起早贪黑挖、挑灯夜战捡的辛劳的成果。
鑫师傅最信得过我了。第一次打交道,在电话里以为是一个不大的小老板,馄饨铺子开在苏宁电器城旁边的小弄堂里,一个很不起眼的两间店面,却门庭若市,生意红火了多年,除了堂食面条馄饨,还兼做快餐外卖。见面一看才知道鑫师傅是一个一米八几的大老爷们儿,很干净又传统的样子,一点没有烟熏火燎的油腻邋遢。有点像是经营茶叶或南北货之类的老板,想不到居然开的是口碑极好的馄饨店。他自己并不在店里忙活,只负责进货采购什么的。他直接问了我重量,我如实秉报,他掂了一下蛇皮袋,称都不称就付了钱,爽快得出乎了我的意外。
小沈的老丈人最可爱了。他是一名光荣的退休老教师,身体矍铄得不肯在家赋闲,硬要到女儿的点心店里帮忙。听说我这荠菜是长在桂花树下的,他就激动地一味点头说“好”;听说我种了八十亩地,又一个劲地夸我勤劳,还给我竖起了大拇指,“要知道现如今象我这么不怕吃苦的年轻人太少了。”
原来他在石港老家也有三四亩林地,是早年老伴的农田,前几年因为年纪大了没有精力耕种,而他们又很喜欢桂花,所以也栽上了两百株桂花树。热爱园林的老教师见到植树种地的我简直是遇上了知音。只要我一到小沈糕点热汽腾腾的店铺门口,老教师兼帮厨就会帮我从车上搬下蛇皮袋,帮我上秤称重,再拿进厨房倒在竹匾里晾着。因为荠菜最怕挤压打团,叶子容易发热发黄就不新鲜了。到了他老革命的地盘,就再不让我动手搬运,是当了自家孩子真心疼我呢!
又看我是用小轿车送的货,说了一句我至今想起仍忍俊不禁的话来。“就几十斤荠菜,还让你跑这么远的路专门送过来,用高射炮打蚊子嘛!”以后每送一次,他离老远就说:“又用高射炮打蚊子来了!你这孩子真的是这个。”又竖一回大拇指。他说得开心,我听得更开心。
荠菜挖了一批,过半个月小荠菜又长大了再挖一批,一个秋末、一整个冬天、再加上一个初春,荠菜层出不穷。童年的喜好如今变成了一份工作,造就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卖菜村姑。荠菜疯狂地生长着,取之不尽、挖之不竭,鑫师傅馄饨和小沈糕点也是来者不拒。我风雨兼程不知劳苦,办公室里与文字数字打交道的芸姐心疼我,陪着我也风雨无阻南北奔波,野地的风吹日晒,在机关大院里经年滋养的白晰皮肤也染了风霜,憔悴得我心疼她也无计可施了。
当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时候,荠菜也聪明地知道了春的消息。春夜的一场雨过后,不觉它们竟然白茫茫的一片,真是一夜开尽裕乡花。青草也缓过神来,熬了一整个冬天也使劲地冒出头来,又是一年锄草季!
伯伯婶子们又来锄草了。当我吩咐他们不要锄掉荠菜,让它们扎扎实实结籽,好让我秋天冬天继续挖荠菜嘛。这些种田好手们都笑了:“这荠菜就是多籽,锄掉了一样有荠菜长的,不信到冬天看看。你去年有没有播种啊?不照样收了这么多的荠菜?”说的也是。这荠菜也真是再平凡不过的了,也不见有人撒种子,到了它的季节它就自然心无旁骛忙着它的生长。
桂花树长得太让人心急了,一点也不见拔高变粗,只在点点花蕊飘香的时候才感觉它是在生长着。荠菜长得太让人来不及了,一点也不得休息,长势这么旺,一两天怠慢了它就兀自开了花。
小田园的荠菜成了裕乡居大田园的风景。人一闲看得到桂花落,而荠菜一忙桂花在哪儿就由它去吧,也顾不上什么闲情逸致了,闻着它的香气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