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乙大学时认识的,她比我大3岁,性格温柔,平常比较没有主见,但关键时候并不弱,让人想到《末路狂花》里的Thelma,与我无话不说。小乙在我大四下学期被亲友介绍嫁去了纽约陪读,走之前我去吃了喜酒。所有人喜气洋洋,但是小乙在化妆间里什么也没说抱着我哭了一会。我说要不要我给你涂指甲,你指甲花了。
小乙到了美国后又去拉斯维加斯补办了一场快速廉价的婚礼,那时我刚到耶鲁,收到她明信片的第二周她打来一个电话:“能不能来看看我?”
辗转来到她家,我才知道,小乙查出乳癌,二期。她那时面色还不是太腊黄(可能是上了妆的关系),把我带的水果一一洗干净切好,插上牙签,我只吃了一块油桃,小乙一边吃柚子一边说:好几年没吃这个了。
我问她你父母什么时候过来看你,她说弟弟在准备高考,父母一时来不了,而且现在是个早期,积极治疗,没事的。
她老公一直在房间里准备论文没出来。我走时忍不住问她,你过得好不好,她说都还好。其实问完我就后悔,她过得不好我又能做些什么,只不过赚她一声好,图个心理安慰。
过了两个月,小乙自从秀过Amazon上买的各种假发说自己可以随心所欲cosplay了之后,在社交网络上更新越来越少,短信也更少,有时给她电话过去,怕她端着我闷着两厢沉默,也怕她哭而我毫无劝解办法,更担心她不哭憋着闷坏了。
后来去纽约一家公司参观,路过她家照例带了水果补品看望,她已经戴了假发,脸色很不好。我想站站就走,结果她拉我进来坐沙发上说好几天没人说话了,我说你老公呢?她说搬出去了。
我还是同样的问题,你父母知道吗?他们什么时候过来看你?
那时候我对医保还仅停留在学校保险的概念上,非常幼稚,问她你缺不缺钱。她说国内有同学朋友有些知道了,两三个给她汇了款,折了美金,有点亏。前段时间妈妈来过了,烧了一星期老母鸡汤,又走了。其实父母来了也帮不上忙,一味着急抱怨叹气,语言又不通,车也开不了,只能添乱。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她手背上的皮肤都肿起来了,心里觉得难受,说我给你涂指甲吧。
其实我非常讨厌指甲油的气味,但是我觉得小乙的指甲长得很匀很美,葱管一样。指甲好看些,心情就说不定好点。而且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可帮上忙的。那是我这辈子涂指甲最认真的一次,后来我自己结婚时都没这么认真地涂。
我知道小乙缺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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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学校快圣诞了。耶鲁一些学生小酒吧有圣诞派对,我被朋友拽去当类似于wing man一样的角色,中途我嫌无聊退出来,看见一个女生(下简称白白)在楼梯口拐弯处厕所里哭。我没带纸巾,给她拿了点卫生纸,结果她一把抱住我开始大哭。我有点囧问怎么回事,白白哭诉有个同在耶鲁的男生各种纠缠她,大概就是她不跟他交往,他就坏她名声什么的。我安慰她说别人乱传你安心学习就好,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她说她所在专业圈子小。很多名校的学生会更在意小圈子里的名声,因为以后工作说不定还在一处,所以这对她是个很难跨过去的坎,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听她哭了会,给她叫校车,结果校车晚点,我干脆送她到她寝室。她跟我说他们交往的经过,说她也知道这男生欠收拾,但这种事情中国人往往怪圈一样的八卦谴责女生,传出去越描越黑,她无计可施。
我想了想,问如果有人帮你整这个男生,把他治老实了,你愿出多少钱。她显然没想到我会这样说,愣了一会,说3500刀,她奖学金刨去生活费还剩这么多。我想3500刀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比没有好。我说我查查那男生,如果真是极品,我帮你教训他。
之后的事情顺理成章,我查到那男生人人帐号,认识以后发现果然是极品。如果女生拒绝和他交往,他会拿吃安眠药自杀之类的作威胁,而且如果交往的话就必须上床。我联系了几个朋友,一起整他。说白了就是各种渠道收集证据,电话、短信等等。这种人其实最不要脸又最要脸,欺软怕硬。这男生中途误会我邻居(一中国女生)传他坏话,写人人日志骂我邻居,被我邻居男友一顿痛打。
说到这里,想起当时我邻居以为我在和这男生交往,一脸不可思议,好心劝我:这男生有问题。我只是说: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
开始是为了给小乙攒钱,也是出于恶作剧式的无聊与好玩,到最后就是觉得这男生太次,整了就整了。
因为男生被痛打,而且之后继续发人人乱骂,我觉得任务完成,把一堆截图证据发给白白,白白打了4000刀,我转给了小乙。那时候小乙已经做了双侧乳房切除,上肢肿得更厉害。我给她买了好几盆玻璃海棠,说你没事可以用来染染指甲。听说指甲油伤身,我已经不再帮她涂。
之后那男生继续惹祸,又是跟其他女生继续说吃安眠药什么等等,还随身带刀进人寝室,后来被退学了。
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兼职4份工(耶鲁规定全职学生的每周工作时间不能超过20小时),很多时候我都知道自己超时了,但因为有一份是consultant另一份是landscape designer,所以没有真正记时间。后来我同学拿着我的报税单,惊讶说你跟我一样TA居然比我多挣一万刀?
我也没有说什么,那时候每天睡不足5小时。
但是2012到 2013,我依然看着小乙一天天消损下去。最后她躺在床上,以前她结婚时垫过的鼻梁在皮肤下鼓显了出来,面皮都垮了眼皮还肿着,即使陪护阿姨经常来给她擦脸,她还是觉得脸上脏,不是太油就是太干,她想化妆又怕照镜子。我每次看着她,回去心情都很沉重。
她还是她。有一次她半睡半醒时拉着我,没头没脑地说:你要保重,好好毕业,好好工作,千万别为我搞耽误了。
父母、丈夫、兄弟都不在身边,她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来时是,走了也是。
2013年夏天,小乙走了。我郁闷至极无法可解。
后来我遇到了现在的老公,有了自己的家,在阳台上种了各种植物,包括玻璃海棠。
每次看到它们层层叠叠的开花,我都会想起几年前那些或可笑或热血或悲伤的往事,荡气回肠之余,只觉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