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在大山脚下的平坦处,即所谓的“坝上”。坝场的左手边是个小坡,青石板铺 就的台阶,爬上十来级,便是一个宽阔、敞亮的大坝场,人们聚坝而居。
坝场同样是用青石板铺就,只是更加整齐,石板与石板间,衔接得非常好。夏天,院 子里的人家在坝场打谷子、晒谷子,偶有扫收不净的颗粒,在一场雨后发出芽来,在 石板缝间顽强地生长。
不远处的坝下是水田、菜园,以及一口圆形的水井。打水的人们,若是在井旁相遇, 打个招呼,聊聊家常,说说稻花香里的丰年,其乐融融。
夏日晚饭后,大人小孩儿都喜欢端着碗到坝上吃饭,叽叽喳喳,热闹非凡。饭后,大 人们扯了自家的凉席,三三两两地铺在石板坝场里,摇着蒲扇,摆龙门阵(聊天)。 孩子们在坝场里捉迷藏、疯玩。
坝场的右手边是大舅舅家。
大舅舅并非外公外婆亲生,乃是从临村人家抱养而来。大舅舅尚在襁褓中时,其生母 因病去世,他便被刚夭折了孩子尚有母乳的外婆抱来一口口地喂大。
人常说“养身大于生身”,也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但这一点至少在大舅舅那 里没有任何体现。他成年成家后,自认为外公外婆亲疏有别、偏心舅舅,一直对二老 并不孝顺。
迫于大舅舅夫妻的日夜吵闹与强势欺凌,最后外婆不得不跟随舅舅背井离乡,远走湖北。这坝场,这宅院,于是几乎都荒废一空,终于为他一家所占有。
此是后话。至少我六岁寄居外婆家时,还未到这个临界点。我只清晰地记得,穿过大 舅舅家坝场继续前行,是一条弯弯曲曲、竹木葱茏的石板小路。
这条小路的左侧山地里,安静地立着几个坟山,多是就地取材用山石垒砌而成。其中 一个坟山里,住着我的外公,一个受尽时代洗礼、历经生活沧桑的老人。
解放前,外公被国民党抓壮丁参加川军抗日,后来成了共产党俘虏又做了解放军。建 国后,则继续抗美援朝奔赴前线。
据妈妈讲,外公戎马一生、历尽坎坷,虽大难不死,但却并没有享到什么“后福”。 外公少有的幸福时光是在解甲归田后,他四五十岁时才老年得女,因而对掌上明珠似 的妈妈宠爱至极。
听妈妈说,十二三岁读初中前,她都是一个人吃“小灶”。外公每天专门为她单独做 各种好吃的饭菜,而那个给妈妈做饭的铜锅,则是外公从部队带回来的。
外公喜欢给妈妈讲打仗的各种故事,也喜欢给她和舅舅讲当兵十几年的见闻,最喜欢 的是拿出各种打仗时获得的纪念章,让他们尽情玩耍。
据说,外公抗美援朝后跟随部队到过上海,当时分配到上海工作。可是,恋家的外公 说什么也不愿意留下,执意要回老家。
结果,他终于如愿以偿地穿过虎啸猿啼的巫峡, 回到日思夜想的四川。家里,有望眼欲穿等着他的外婆和舅舅。
后来,妈妈和弟弟来上海玩。那是妈妈第一次来上海,我们一行三人从豫园出来,沿 着外滩往南京路步行街走。远远地,看到国际饭店,妈妈突然停下脚步。
妈妈:“这在旧中国是上海最高的楼呢!”
我:“你怎么知道?”
妈妈:“你外公说的啊!他那时候差点跟蒋介石跑到台湾。坐船经过上海,他看到国 际饭店,说好高,抬头往上望,帽子都会望掉下来。”
妈妈感慨地说:“你外公要是留在上海了,这一辈子又该是多么不同啊!”妈妈像是 喃喃自语,又像是说给我们听。
我打趣妈妈:“要是外公留在上海,你就是上海人了呢!”“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呢,就更没有后来你们姐弟几个了!”
妈妈笑了。
可惜,我几乎没有见过妈妈口中温柔慈爱的外公,因为他老人家在我 11 个月时便去世了。
在记忆的峡谷中穿行,咀嚼着妈妈的话以及她一贯爽朗的笑声,想着她遥远的 故乡,不知道外公能不能感知到我们的存在,以及我们当时的心情?
三十多年成长蜕变,再也没能回去给外公上过坟。但是,偶尔我会梦回外婆家门口的 坝场,以及那条石板小路。
梦中,外公的“家”像一处安静伫立的风景,略有些孤寂 和清冷,但我已不再有儿时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