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门(八)
《消失的门》简介:自小丧母的主人公文江,和父亲关系一直僵持。一个冬天,几乎在失去深爱的女友宝宝的同时失去了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顾风,自此生活不断发生着变化。他总是做同一个奇怪的梦,后来又遇见一个和宝宝一模一样的女生芸芸,一切似乎都有什么不对劲,周围的人究竟和他的生活有什么关联?那梦中的门又有什么深切的含义?他的生活和周围人的生活到底会走向哪里?(每周五,周日更新。衷心地谢谢阅读它的朋友们。)
1
那个女人的声音我一字不漏的听着,她是宝宝的母亲,或者是什么亲人,总之,我记得最清楚的是:
她告诉我,宝宝死了!
宝宝,死了。宝宝怎么可以和死亡这个词联系到一起呢?这是梦吧?
我颓然地倒在学校的草地上,晚上的草地有些冰冷,我却全然没有知觉,地底的水汽弥漫全身,如湿冷的手将我缠绕。
痛苦!真正的痛苦,开始从身下的草被里爬出来;身体里的痛苦,从我的胸口处咬开一个洞,也爬出来。它们把我包围,把我全身裹住。
我记起什么时候也往地上躺过呢?是某个下雨的时候吗?记得雨水滴进我的眼睛很疼。到底是什么时候呢?好像遥远的上辈子!
今天下雨了吗?没有呢!可是我怎么觉得在下雨,我总觉得下了雨的,我摸摸自己的眼睛,还好不是眼泪。可是这样的日子,怎么能够不下雨呢?
痛苦继续爬满我全身,像食人蚁一样往每一寸皮肤里钻。我开始感到麻木,并且感觉不到自己。我渐渐觉到一些蓝颜色的悲伤罩住我的眼睛。
那个女人的声音,是我听过最绝望的声音,就像死神。
她提到一本日记本,说那上面写满了我。
她还说宝宝死去的时候很平静,没有一点点痛苦,只是把这个本子交给了她,说是收好就行。
她说她看到那上面全是我的名字!
她说她翻了她的手机,想了很久才打电话给我。
她说我想不想过去看看她的墓碑。
她还说了许多话,我都听不清。
我不说话,我像一个死人。
她最后告诉我,宝宝得的是“肺癌”。是在上学期查出来的。
肺癌?肺癌你懂吗?
是杀死宝宝的凶杀,是装着宝宝的棺材,是她的骨灰盒子。
我从来不会想到那样的灾难会降临到如此美丽的女孩身上,她是那样美丽鲜活,怎么会轻易就被夺去生命了呢?我突然想起上学期期末她给我通的电话,想起她那段时间对我忽冷忽热的态度,我明白起来为什么我会觉得那段日子,真正的那个她被谁偷走了一样。
不对,她还活着,是我已经死了,灾难降临在我的世界!
你敢说,灾难不是确确实实,降临在我的世界。
我听着她的声音,这就是宝宝的母亲吧!
我沉默了很久,突然对着电话说:
“我可以叫你妈妈吗?”
那一边愣了几秒,没说话。
我叫了起来,我叫“妈妈,妈妈!”就像小时候走迷路了,在人群里大声喊叫。
“妈妈……”
妈妈哟妈妈,母亲啊母亲!你的声音是那么动听,宝宝没了,你不要哭泣。
母亲啊母亲,妈妈哟妈妈!你还好吧?你好久没有来见我了!
那一头突然哭了,我却始终没有,我想哭,怎么也哭不了。
而那一头的她哭得很美丽,就像宝宝过去美妙的声音!
2
我躺了不知多久,终于想起给李荣打电话,他还没睡,大概失眠!
“怎么了?”
“我今晚来你这。”说完我就挂断。
深夜敲门,声音很响,让我的心一下下收紧。他开门时,我像一个沙漠的迷途人即将渴死般猛然栽倒,我疲惫到了极点,无法再站立。
“怎么了?”
“宝宝!”
“咋啦?”他眼睛突出,看着我毫无光泽的眼圈,突然摇起我的肩膀。
他眼睛越睁越大,我看见,他的瞳孔突然充满了眼眶,那黑色的,是不是就是恐惧!
“你他妈的说啊!”他摇动着我,使我就像风里衰颓的稻草。
“没,没了。”
说毕,我没有了力气,瘫在地上。
那一整个晚上,我像一个没有思想的蠕虫般窝在角落,看着李荣悲戚的目光。他一边幽深地看着我,一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时而又起来踱步,看看我,又走到窗边,再回来。在我他就像一个幽怨的影子飘来飘去。
我很想说一句你伤心个屁呀,你知不知道我多么爱宝宝?
我后悔我没有挽留她,即使电话打不通我也该追到她家,我不应该做她生命最后岁月的逃兵。
我越来越觉得冷,觉得身体在缩小。
我记起大约6岁的时候,母亲还在的时候,我得了一场大病,高烧怎么也退不下去。后来糊涂了,无论谁,就是爸妈,一过来抱我,我就像看见恐怖片里的惊悚场景一样,缩进病床的角落,全身瑟瑟发抖。这是母亲后来讲给我听的。现在,我正在旧病复发,那种病痛从我的躯体里苏醒,开始蔓延,我想要是我快死了多好!我竟那般希望!
我一直缩在房间一角,全身冰凉,发抖。李荣想过来陪着我,他一过来我就发疯般喊起来,然后缩得更紧,这样一直熬到天亮。
一夜之后,就像高烧退去,像病发复好,我恢复了点意识。
我突然想起来什么,即刻叫李荣给我买票。
“我要去找宝宝,帮我买飞机票,今天的!”
他愣愣地看了我许久,又打开手机看了很久,抬头告诉我,只有下午的了,2点,3小时,5点到。简单的三个数字,我没怎么记清,感觉像是一串圆周率的漫长循环。
李荣买了点早餐,我吃了一点,想吐。
等待时间流走的期间,他劝我很多话,我一句也没有听懂。我只觉得,这个时候,时间走得那样慢啊,一个小时就像一个世纪,比我已经度过20多年的人生漫长不知多少倍。熬到中午,他开车载我去机场。一路上他不时偏头看看我。问我行不行。我都点点头,一次比一次重。
他把我送到机场,一直等到登机,最后极其不放心的看着我消失。
最后一眼,我看看他,我觉得这像是一幅永别的场景,我像把它画下来,并且我忽然觉得人群中,他是一棵很动人的树!
3
在飞机上,一陷入座位,我就陷入了睡梦。在梦中,我看见自己慢慢脱离地面,高高飞起,像一只瘦弱但雪白的纸飞机,向白云里飞去。周围有风,有云,有琥珀般洁净的辽阔天空。辽阔的天空里,我是一只纸飞机。
我看着成都慢慢缩小,成为一个厚重的点,凝固在我的脑海里。这承载了我过多东西的城市啊,现在凝固在我的心里,使我一想起,就疼痛。
我像一只纸飞机,一直飞着,飞着。可是我忽然感到颠簸,我感到自己往下坠,越来越快,周围没了云,没了风,没了无边的蓝色。周围一片漆黑。我看到了我的纸飞机,就在我前面下坠,我用力伸手去够,可就是抓不到。
突然醒来,便想吐。我不愿吐在座椅上专门预备的口袋。就解开安全带,冲进卫生间。“哇哇”吐完,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蓬乱,胡子拉渣,神色憔悴,简直与一个流浪汉无异,悲苦让我的眼睛发红,连我都快认不出自己。
出来,遇见航空乘务小姐,她极其关切地询问我怎么了!
我怎么了?
我努力挤出一丝僵笑,摆摆手,表示没事。
她很动人地笑了,光洁的脸无比动人,我仿佛从她的脸上看见了一个晴朗的天空以及熟悉的那颗星星,所以我突然觉得很想哭。
再次瘫坐在座位,我无法入睡。我开始想象着宝宝雪白细柔的骨灰,是被装入怎样的一个盒子,她的墓碑又会是什么样呢?她墓碑上的照片是不是依旧美丽?我迫不及待想要看到她。可是,我又开始害怕,我怎么去面对那个已经不再存在的她呢?
接着我无法抑制地开始想象她受病痛折磨的日子,一想起来我心就刺疼,比亲自守在她旁边要难受千百倍。
旁边不远处,有一个约莫初中年纪的小女孩,她用一种看外星人一样的眼神望着我,然后转身和她妈妈说了些什么,她妈妈把手指竖在嘴上,摆摆头,她就没有再问什么也没有再看我。可是我是多么渴望她再看我一眼!
飞机降落了,我的胸口突然像被什么撕开了般,心也扑通扑通狂跳起来。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自心口处一直凉下去——是一种坠落的绝望!
4
我看着机舱里的人们一个个下去,就像排列整齐的鱼,游出某个狭窄的洞口。我最后一个下去,在行人通道,我走的很累,越来越没有力气,越走,脚就越重,像拖了两块重重的水泥。
再走,我发现天空暗了下来,我走到附近街上,抬眼,看着这个陌生的都市。我感到又一种全新的恐惧!
这个城市,这个机场,这条街道,以及来往的车,对我而言是那么陌生,陌生的有些可怕。不对,应该是我对于它们而言是多么陌生而奇怪,宛如一个冒冒失失的闯入者。
下雨了,记忆里是下雨了。雨下得不大,记忆里是下的不大,而且不冷,倒像是一场必须的仪式般下着。
我站着,渐渐像一枚钉在地上的钉子。我张开鼻子,这里的空气有一种忧伤的味道,一种记忆的味道,还有满满的宝宝头发的清香。
我站着不动,呆望着这个城市,属于宝宝的城市。我就那么看着,仿佛就看见了她!
宝宝,你骗了我,你骗了我的痛苦,仇恨和怨闷。狡猾的宝宝,现在你把这个骗局收回,我可还能把我的怨闷收回?我可还能把我遗失,错过的时光补救?
宝宝,宝宝……你一个人,经受了多么大的痛苦,你一个人!过去你就是手指被小刀划伤一个小小细细的口子,我也会担心的不得了。可你这次受了这么大的伤害,你却不要我知道。那段对于我而言一片空白,对于你而言一片苦水的时间,我无法想象。
我忽然想起自己!
20多年过去了,我的人生,已经艰难跋涉了20多年。20多年来我一直像一个英雄,不是吗?我像一个英雄,在与生活的战斗中屡败屡战,我以为自己已经越挫越勇。可是我连我的爱情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该向谁讨要答案!连我喜爱的人都无法保护,甚至是我自己的记忆也无法永存!我的爱情,它是不是,和梦想一起,在我与生活的战斗中被谋杀?
我还有梦想吗?
我还会被生活追杀吗?
我哭了。就像憋了很久终于撒出尿来了一样,我终于流出眼泪。
难以想象,20多岁的我居然还会哭,会像一个迷路的小孩子;20多岁的我还不懂得什么叫思考人生,还不明白所谓人生的宏大主题,是哪门子玩意!
是啊,你都快到了结婚的年纪,可是你的哭声还是那么柔弱,你的肩膀依然瑟瑟战栗。你还像一个小孩,一个被谁从生活地流里捞起来,浸泡进一罐苦水的标本。
5
我看见一只被雨水淋湿了毛发的流浪狗,在对面的街头游荡,它是那样狼狈,在路灯下徘徊,雨水继续打着它骨架般的身体,它就像即将面对死亡。
街上没有人,只有它,突然坐着,偏着头看我哭,它眼神忧郁,身体颤抖,它多么渴望温暖啊,就像我多么渴望宝宝的复活,那将是我最大的温暖。
那一刻,我突然发现活着的伟大,活着就像一个伟人。
我想起顾风,想起被死亡杀害的宝宝。就忽然在心中感到一阵恐惧!
我开始惧怕死亡,宝宝,我开始成为一个怕死的人。我本来想着去陪你,可我是个怕死的小孩。
“四月的雨水你为何躁动
躁动就像我爱人的,动荡心房……”
不知道哪里响起这首歌来,它就像从某个被遗忘的角落里飘过来般。音乐带着一种淡淡的忧伤调子,既像沙漠里一股细细的水流,又像旷野上一束孤单的晚风。
雨水把歌声淋湿,打湿的歌声湿漉漉,呈现出一种海的颜色。歌词也像被雨水打落到了地上一般,一个个字浸泡在水里,渐渐变得沉默,像灯光慢慢熄灭,新的词语则又亮了起来……
在一片沉默的雨水里,我止住哭泣,侧耳倾听,如同听候死亡的审判一般用情。
“沉默的森林你为何熟睡
熟睡如同我爱人的,柔美呼吸
……
消失的门啊,你带我
走进那片世界,让我
去看橘黄色萤火虫,让我
摘下熟透的蓝月亮
亲爱的人你自言自语
亲爱的人,我不再醒来
……
消失的门啊,你给我伤痛
也给我快乐
......
悲伤粘住的空气
和岁月一样安宁
消失的门啊,带我回去
回去我爱人那温柔的怀抱
回去我记忆里青春的味道
……”
消失的门?
这首歌一定叫消失的门!我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欢喜――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是一种感动。
听完,时间已然静止,我的心开始喋血,我最后一次看了看夜晚的这座城市,这座我迄今为止第一次踏上的土地,可是我即将对你说再见,因为我马上就要离开。
是的,我看到了一种比宝宝墓碑更让我伤痛,也更亲切的东西。
我于是返身回机场,坐上了最后那几个航班之一,在夜色茫茫中,回去成都,回去那个,我再也不想脱离的城市。
看着窗外黑乎乎的天空,我努力笑了,原来,笑比哭要消耗好几倍的力气,不信?不信你问那晚一直缠着我衣襟不放的雨!
6
回去的路上,不对,回去的空中。我梦见了母亲,还有宝宝。
准确说,我是真真切切看见了她们,因为我没有睡觉,我是不可能睡着的。
我看见母亲穿着一件印着玫瑰花图案的石榴裙子,头发束了起来,别了一枚木簪子,显得那样动人优雅。她拉着宝宝的手。宝宝穿着我买给她的蓝色连衣裙,和那双同样蓝色的尖顶低跟鞋。头发披开,只在背后用一个粉色夹子夹住,像古时候女子披散的发式。她的头发竟已这么长了,比母亲的还要柔顺,还要光亮。她微低着头,走过来,显得羞赧。
我喊了句“妈妈,宝宝!”
她们就走近了,宝宝问我“好看吗?”
我连忙点头,而母亲开心地看着我们。
我突然感到有些忧伤,我把宝宝的手拉在手心轻轻揉搓,我感到她的手就是一种忧伤,可是那是多么柔软温热啊,她的手。
我问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得病的事。
她说得了那个要化疗,痛,又难受,还会掉头发,她说她才不让我看到她那么丑的样子。
我其实知道她怕我心痛。
我骂她,她优雅地笑了,望着母亲。
“我没有头发了你会爱我吗?”
我没有说话,用手轻轻,或者说小心翼翼地抚弄她一头的秀发。
她突然说:
“江,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是妈妈带我来的,她说她可以带我见你。我想告诉你的是,我看见了很多星星,满天都是,但是我一眼就认出你指给我的那颗了!现在我像它,我一直看着你,早晨,傍晚,深夜……好吗?”
我拉住她,突然拉的很紧,我不想松开,就让我永远不要松开吧。
可是她松开了,她的手像一尾调皮的鱼,溜出我的手心。
我对妈妈说:“顾风死了,你知道吗?”
母亲笑了笑,她笑得十分忧郁。她说:
“江子,你正在失去,可是你要学会失去,然后你才可以得到你自己。你是一个勇士,从小到大都是,往后你依旧要保持这样,做一个勇士。”
“你害怕失去吗?宝宝!”
我抱住宝宝,我知道她就要离开我了,她会像一张岁月的画布上没来的及完成的画,即将飘散而去。永远!
我为此抱紧她!
“亲爱的,你知道吗?相守是永远不会有永远的,只有在相离里才会有永恒。这个世界只有永别最真实,对吧。”
母亲走过来抱住我们,她最后给我说:
“接受命运,但是不要认输。你是个勇士,真的,是我一直以来的骄傲!”
宝宝伸手递给我一个精美盒子,宝蓝色外壳。整个盒子,优雅而庄重。她放在我的口袋,看了我最后一眼。
她们走了,看着她们那样美丽的背影,我想起来五月的晚风,想起一枚星星,我还想起了我的童年英雄——我的纸飞机。
睁开眼睛,我发现我的眼睛发烫。
我赶忙摸了摸口袋,盒子!它真真正正的存在,我拿出来,像抚摸宝贝一样摩挲。
打开,里面是一簇红色丝线绑住的头发,那一刻,它永远地刺伤了我的眼睛。那束头发里,我再次看到了宝宝。
我觉得鼻子酸楚,眼前渐渐模糊——眼前的空气湿漉漉的,啊,空气里下起雨了,滚烫的雨。原来雨一直伴随着我――那个城市里那场雨的潮湿,我没能逃脱。
7
她们离开我了,宝宝永远离开我了!
我开始回忆我和宝宝过去的日子。
我记起那次一起去青城山玩,她爬得累了,趴在我背上,我背着她在一级一级的石阶上走着,那时是夏天,外面暑气逼人,山上却很凉快,连空气都是凉凉的绿色,我们就在那种绿色里慢慢走着。爬山的人很多,他们看见我们,夸你美丽,还夸我体力不错!
后来我们在寺庙求了个同心锁,刻上我们的名字,挂上石桥的铁链。
还有那次去坐缆车,患恐高症的我吓得不行,她倒是高兴极了,一边笑我一般唱着《贝加尔湖畔》,我记得那天连绵的山,美丽而温柔。
还有她喜欢吃的菜,喜欢看的书,我们吵过的架,吃过的火锅店……走过的路,坐过的公交车……一切就像一场漫长的电影,使用快镜头在脑袋里播了一遍,最后停在那一次,我们一行人去外面搭帐篷露营。
天晚了,她突发奇想要吃西瓜。我们就决定去偷,走了半天,发现一方农家瓜田。我们溜进去,她抓着我的衣角,萎缩地小心走着,怕被农家的狗发现,我们随意抱了一个就逃开。我们跑着跑着,就像要一起逃避谁人的追杀。她笑了,把夜晚笑得无比明亮。跑累了,我们坐在微凉的草地上便吃。天空中月亮很圆,微微的淡黄色,像透明的琥珀。那时天空里照例只有那颗星星。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哪里来的满天小星星啊?蠢!”
“看哪,那唯一的那颗!在傍晚它叫昏星,晚上叫庚星,早上一大早它也会出来,叫启明!它们其实都是同一颗,就是金星,在成都,咱们只能看见它......”
“你会做我的金星吗?”她问。
“会,傍晚,晚上,一大清早,我都时刻看着你。”
她笑了,我也笑了。她笑得格外温暖。吃的满嘴西瓜囊的嘴巴,可爱地翘起来,那是我一生中最珍贵的微笑了!她看着我的眼睛,我仿佛看见她的心,是透明的淡黄,宛如那天空的月亮,又比月亮还要美。
不过记忆是有偏驳的,或许她没有笑,或许她没有望着我的眼睛,我也没有从那里看见她的心。或许一切都是场梦,是整个生活里一个梦的片段。梦是允许添油加醋的,也许我添油加醋了吧!
我想了很多事情,在整个回途的过程中。
最后,我已经不想抒情,不愿议论,不去动用脑袋,我决定沉默。
8
我于是沉默了,把舌头收了起来。
有人说人类生来喜欢哇哇乱喊,这是种原始的冲动,我于是把那种想要张口说话的冲动也收了起来,藏进喉咙。
闭嘴沉默后,我才发现,“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这句话其实大错特错!
那天晚上,我本来想把要说的话全部说出来的,可是我打电话给李荣,他接我回琴行后,我看着这熟悉的一切,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见我回来了,李荣自然很惊异,他一脸疑惑,问我怎么了!我突然觉得一切太复杂了,很难解释。想了半天该怎么说,才终于想出来说:
“去了,又回了!”
“哎呀,你怎么了!你不是去见宝宝吗?”
“因为一场雨,回来了。”
“怎么?航班取消了?还是返航了?”
“不是,一场小雨。”
“你不去看宝宝了吗?”他有些生气了。
“宝宝…… 没了。”我的声音潮湿而悲哀。
他突然就不生气了,拉我去房间坐。
“喝酒吗?”
我摇头。
“困了?”
我摇头。
“你怎么了?”
我睁眼直视着他,我想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然而我已经想沉默了,不再说话!
“你爱宝宝,我知道。你是个优秀的人!文江!”他拿一种特别深挚的眼光望着我。
我感激地看着他,张张嘴,没能出声。我很累了,不过是累,不是困,我不可能睡觉。
“江子,谢谢你。你让我看到了一些东西。你,和宝宝。”他走过来把手放在我的肩膀,我感到他的手心发烫,几乎就要烫伤我了。
一种东西?是什么东西呢?我不清楚,李荣是清楚的吧。
我在想着的时候,他走进房间去,拿出一把破旧吉他。
“第一把吉他!一直收藏着。”他冲我摇了摇。
“想听什么歌?”
我看着他,脑袋里响起在下雨的街道听到的歌,那名字一定叫“消失的门”的歌,我想起那些潮湿的乐调,和浸在冷水里,慢慢熄灭的歌词。
他没再问什么,拧了拧弦,调了调音,试试喉咙,就一边弹一边唱起来。他唱的是我们乐队自己的歌,那个时候,他木头一样的声音长出叶子,长满绿色――温暖而舒适的绿色。
我看见他冰封的心开始慢慢,慢慢融化。
“谢谢你,李荣。”我在心里默默念着,虽然我的心开始结冰。
9
我于是沉默了,真正把舌头收了起来。
我保持沉默,晚上喝酒,白天萎靡不振,不发一言。
我沉默的时候其实并没什么大碍,本来我就是一个安静的人。朋友也不多,认识我的人不少,但都是路上见了打打招呼,我点点头便是回应。寝室里的同学和我说话也不多,我沉默,他们也没问啥。只是去吃饭的时候,服务员会问吃什么。我于是指指划划要拿菜单过来,然后指着常吃的那些,看看她们。她们则会疑惑地看着我,以为我是一个哑巴。
现在,每天我都会去画室。
在画室里,我有时会独对画板,和其上空白的画布,脑袋什么也不想。
有时我会疯狂的作画,那是在我的身体里燃烧起某种火焰的时候,我感到画笔在召唤自己。一旦我强烈地迷恋于色彩,我就画,一直画,忘记时间和悲伤和整个世界。
沉默了很久,周围的人都开始觉得奇怪,以为我得了什么病,很多人开始异样地看着我,特别是在他们问我什么问题,而我一言不发的时候。
沉默了之后,我突然发现,周围的人,事都很奇怪。我奇怪的是,为什么身边原来存在那么多无用的声音,过去竟从未曾发现。
比如为什么有那么多男人一边走着一边评论前面女人的裙子,发式和腰肢,还有她们的臀部。或者讲一些低俗的笑话。
比如我总会听到旁边的人莫名其妙的笑声,男生的笑声最奇特,就像里面有无数复杂的哲理,让人难以理解。女生的笑声让我疑惑她们为什么那么爱笑?是不是仅仅因为她们笑起来很好听?
再比如昨夜无聊的梦,和今天早上遇见的某个人,都会被制造成无聊的声音充斥在这个世界。
......
也许这个世界就是要充满那么多的无用的声音吧,否则世界就会过于宁静,宁静就会沉寂,然后孤寂。没有声音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人们是不是会无比孤独?
所以,我也发现,原来我们惧怕孤独,无数的人都惧怕孤独,为此我们才会找一堆人,说一堆话,把心里对于孤独的恐惧转化成声音的垃圾,丢进围绕在我们左右的时光之中。
所以小狗无处安身时会轻轻低吠?所以离群的大雁会孤单哀鸣?所以冬天的风会凄冷嚎叫?……大自然真是神奇,人类真是神奇。
10
某个早晨,我睡了很久。醒来,已是11点,昨夜的酒精还在刚刚遗失的梦里发酵。还好是周末,不上课。
我已经沉默了多久了呢?我的舌头已经自觉地躲进喉咙里了吧,现在它已经无法聚集起任何顺畅的词句了,大概。
我起床,随意洗漱一番,把昨天的脏衣换掉,我看看镜子,好久没有注意过自己这张脸了。我看着,镜中的那个男人那样陌生,他的眼睛,眼睛里充满的忧郁气息;他的额头上,一皱眉就出现的几条纹路;还有他的头发……我好像在看着另外一个人。我从那个人的脸上看见自己,一个虚幻的自己,软弱的自己。
看着看着,我不由地问,你是不是一个勇士?
我浇了一抔水在脸上,原本模糊的脑袋才算清晰了些。
我拉出抽屉,拿出那宝蓝色的盒子,打开,凝视那束头发。
“早安,宝宝。”我心里念着。
这是我每天都会做的事情,晚上我依旧会打开盒子,与她道一声晚安。
“晚安,宝宝。”
“我是不是一个勇士呢?”
感到肚子饿了,就走出去买吃的。今天的天气阴沉,五月了,成都的天气还是这样,像人类的心情一样多变。
外面有疯狂的风吹来吹去,眼看着就像要下一场大雨。
不知道吃什么好,就随意踱步进一家超市。在面包架前站着,各种各样品名的面包让我不知所措。我看着,站着,就像一个思考宇宙的哲人。
这个时候突然有只手伸了过来,在我的肩上拍了一下,我惊异地回头,是那天酒吧外陪紫薇的女孩,大概叫什么菲来着,很久以前似乎听紫薇说过。
我正在思索着她叫什么名字,她就拿了一袋面包在我面前,问我是要买面包吧!
我点点头。
“这个要好吃一点。看来你不爱吃面包。”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拿起来看了看,随意吧,我想。于是再去拿了盒牛奶。结账出门,没有去过问她。
她冲过来,说我太不礼貌了,都不知道对女孩子好一点。
我看看她,表示道歉。
她问我为什么不说话。“你装哑巴吗?”
我再次看看她,眼睛里流露责备。然后漠然转身。
“你这人,挺奇怪。”
她跟上来,仿佛有什么话要说,我们就并排走着,风吹得更大了,吹起她的头发,吹过来她的香味,和宝宝全然不同的香味。女孩子都这么香吗?为什么呢?
我看着前面的树叶在风中摇摆,快到了我的宿舍楼,我抬眼望去,记得开学时我也这么望着它,这栋蜂窝般的钢筋水泥,里面进进出出的人群,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陌生。
我站着看,她也站着看。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站着陪我看,为什么此刻她站在我的旁边,竟使我顿时思绪万千,一下子又记起无数东西呢?我们就那么在风里,伫立,衣襟飘舞。她看着我看的地方,神情就像一行抒情诗篇。
我突然很感谢她,我差点开口问她的名字了!
她突然问我:
“听说紫薇的男朋友是出车祸去世的?”
我看着她,良久才点点头。
是的,又不是的,其实,我也说不清楚。
但是我只是点点头。
“失去爱人真的那么痛苦吗?我想一定是的。如果是我,我也会。如果是你呢?”
如果是我呢?
这个与我几乎毫无交集的女孩忽然这样问我。
如果是我呢?我现在在做什么呢?
你问风吧!我真想告诉她,你问问这些疯狂的空气,它们为什么要疯狂,你就知道了!
我只是漠然看着她,我满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
“你为什么不说话?知道吗?你这个人很奇怪!”她有些生气。
后来她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慢慢远去,我突然想叫住她。
我只是想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11
那段时间,我居然迷恋上王小波的《沉默的大多数》,就像圣徒阅读新约一样虔诚。
沉默,沉默……沉默是我的所有,唯有沉默,我才能看见自己,我才能不把自己弄丢。即使被同学追问,我也不发一言;即使被老师提问了,我还是没有说话。
那天哲学通识课,老师突然把我叫起来,问了我一个稀里糊涂的问题:
“你为什么活着?”
我默然,静默地站在那里,如一棵孤单的树。我的叶子掉光了,无法思索,不想回答。
老师看着我,满脸期待,可是我看着他,我一句话不说。
“同学?”
我默不作声,如同哑巴。
沉默让气氛有些古怪。
“伸出你的舌头,让大家看看是不是被上了枷锁!”他开始厉声命令。
我不说话,也不伸舌头。
我的舌头被偷掉了吗?不,它被喧闹的一切吓住了,它躲了起来。
“同学你上课在思考什么?”
沉默持续了很久,一个同学突然喊起来:
“老师,他活着就为了活着啊!”
另一个同学喊起来:
“老师,我活着是为了讨老婆!”
教室里突然间哄堂大笑,我从来没觉得有什么笑声,可以这样的富有层次。就像海上的波涛,荡来荡去。我突然觉得可怕,我的沉默让我发现了这样恐惧的东西。虽然我知道他们没有笑我,他们在笑老师,他们可能还觉得我是一个英雄。
“好吧,也许静默就是最好的回答!”老师无奈地说。
我坐下。
那一刻,我对于身边的世界又多了一种恐惧——对“所有人一起大笑”的恐惧。
渐渐地我发现,沉默就像我的触须,是我另一双眼睛。并且,沉默让我难受,让我悲痛,同时,也让我安全。
后来很久之后,我才终于明白过来我为什么非要有一段这样沉默的时间,因为,我其实一直在沉默的房间里,孤孤单单地,思考一个无比简单的命题,那就是――我,为什么是我?
但我,究竟为什么是我?之后很久很久过去了,我还是没能想清。
12
我沉默的日子里,李荣突然给我说了一件事。你猜到了吧,是的,乐队解散。
合久必分――只有分开是永恒,相守永远没有永远。
那天晚上,我去找他,照常喝酒。他劝过我多次,说这样没有节制会坏胃,他说的,宛如一个个动人的笑话,毫无力度,我怎么可能听取?
那晚喝着喝着,外面就下起了瓢泼大雨。成都的夏天,算是多雨的季节,未曾预料到的时候它们就“哗啦啦”泼了下来,就像生活中很多事情一样难以琢磨。
下雨了,我一边喝着酒一边张着醉醺醺的眼,望着外面。雨很大,敲打地面,树木,敲打人的耳膜。天地仿佛一片河流,到处是流水的声音。
我听着这恍惚永远不会停止的雨声,就像看见了自己的心境。
“你怕失去吗?文江。”李荣突然问我,他正和我一起站在窗边,往外看。
原来,不只是我一个人这么想。
我怕,和怕死一样。我不说话,拿眼睛看着他。他绕有默契的点点头。
“乐队解散了。”他说话时语气平和。
我点点头,我也不再觉得什么惊讶。
“鹰哥家里出了事,要去照顾家里了!不过最主要还是,我们的经纪人,也出了点事……”
他抬头望着天空,仿佛那被雨水充满的天空,就是我们的世界,就像我们的人生。
“胖子应该会笑我们吧?”李荣问我。
我摇摇头,意思是何必管呢!
他也叹口气:“是啊,何必管呢!我们够累了。”
我看了他的眼睛一眼,里面是下雨的黑夜,我想我的眼中也一定是下雨的黑夜,黑而潮湿,并且雨声喧嚣。我移开视线再次凝视天空,什么也不再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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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究竟沉默了好久,两周?或者是更久?已经忘了。可是我终究是说话了,我记得说的第一句话是……不对,应该说我说的两个字是......
是两个,我终生都不会忘记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