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许老头死了,就是卖冰棍儿那个。”一位故友对我说。
“许老头?那个矮小精瘦的小老头?王田村那个卖冰棍儿的?”
“是啊,就是他。患肌肉萎缩好几年了,病死的。很凄惨。”
“哦。”
多好的一个人呀!就这样走了。
2.
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刚从师范毕业的我,被分配到一所极偏僻的村小学,当上了一名乡村小学教师。
村子离乡镇30多里,没有公路。即使见多识广的父亲,也仅在帮本村一名堂哥娶亲时到过一回。
于是,农历八月,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时节,父子二人挑着行李,在蜿蜒的山道上翻山越岭。像极了电视剧《西游记》里的某个片段。
天气实在炎热。一路走走歇歇,约摸三个小时,来到几棵大树旁,树下是一口老井,正是纳凉的去处。
父子俩仿佛是沙漠里的旅客看到了清泉一般,三两步走到了大树下,放下担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靠在树上歇息。
一个老头也在这里歇息。老人脚下放着一副担子。他身材矮小精廋,脚上穿一双洗得发白的解放鞋,裤管高高挽起,上身衣服敞开,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正用毛巾扇风纳凉。
见到我们父子,稍稍打量了一番,便问:“看你们眼生,不是本村人吧?”
“是啊,我们是外村的。这是我儿子,刚刚毕业,分到这个村里当老师。”父亲答道。
老人两眼“倏”地一亮:“老师?你是分来的老师?好啊!我们村多少年没有正式老师来了,只有两个本村的代课老师在坚持。”
“来来来,吃冰棍!”老人十分麻利地打开冰桶,拿出两支冰棍,不由分说地塞进我们父子手里。
3.
学校位于村子中央,共四个年级,我和代课老师一起,共三名教师。于是,二三年级便只能开设复式班教学。我任这个复式班的班主任,还美其名曰当起了校长。
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对待教学,我半点都不敢含糊。晚上,认真备课、批改作业;白天,认真上课教学。
山里的孩子基础差,放学后,我经常把孩子留下来“开小灶”。当然,这不是时下利益驱使下的补课,而是纯粹的课外辅导。
这时,许老头走村串户卖冰棍回来了,总会趴在窗台上乐呵呵地看上一阵。
原来,他的孙子也在我的班上,正在上二年级。
说实话,他孙子并不算太聪明,应该是资质非常普通,每天的课堂内容,总是听得似懂非懂,非要课后加班辅导才能掌握七八分。
老人倒是很有耐心,我辅导多久,他就在窗外听多久。我辅导完毕,他才将孙子领回家。
4.
本村的代课老师告诉我,老人非常不容易。他有五个儿子,早年丧偶,一个人把五个儿子带大。他硬是凭着一根扁担,靠着每年夏天,走村入户卖冰棍,让五个儿子都读到初中毕业。特别是小儿子,还上了大学。
或许是认为对儿子们的亏欠,抑或是善良朴实的农村人秉性,亦可是对孙辈们与生俱来的爱,如今,他又把这份舔犊之情寄托在了孙儿身上。
已近六旬的年纪,在这火热的天气里,每天天没亮,就要出发去镇上进货,然后一路翻山越岭、走村串户,靠着一毛钱、两毛钱的收入,供孙儿们读书。
5.
久而久之,我和老人熟识了。
老人卖冰棍回来,有时生意不好,剩下的几支几近融化的冰棍,我总会买下来,分给被我留下辅导的学生们。
“老人家,你年纪大了,也要注意身体啊。你儿子在外打工有收入,孙子学费也不差你这点钱。”我说。
老人若有所思地答道:“打工也不容易啊,我能挣一点是一点吧。”
老人又说:“现在这个年代,不读书怎么行呢?越是穷,就越要读书。现在好了,你到我们这里来了,孩子们有希望了。”
老人的一席话,让我觉得肩上的担子有千斤重。好在孩子们也很争气,学习上不断进步,让我不断收获着初为人师的喜悦。
……
6.
转眼,我已离开这个村子十多年了。
当故人告诉我老人离世的消息后,我的心灵某处深深地触痛。多好地一个人啊,竟然患上了肌肉萎缩这样的病!或许是老人过于勤劳,不肯歇息,只有疾病这种特殊的方式,才能让他安安心心地卧床休息吧。
故人还说,老人卧床直到离世前,非常渴望他的孙子为他送终。他的孙子始终没有回来。
殊不知,他的孙子在外打工时,禁不住小青年们的邀约做错了事,被判服刑三年。直到老人临终前,刑期仍然未满。
7.
今年春节前,久未联系学生们找到了我。
弹指一挥间,十七八年过去了,当年七八岁的孩子们都已成年。有的大学毕业,当上了医生、教师,有的自己创业事业有成。
作为孩子们曾经的教师,我倍感欣慰。在学生们的簇拥下,不胜酒力的我连饮了数杯。
一名男生略显羞涩地给我递上了一张名片,醉眼朦胧中,名片上“许记冰厂”的字眼赫然入目。
当晚,我拥着这张名片入眠,做了一个长长的、甜甜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