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见阿兴的时候是在一个充满艾草香味的夏天,那天我穿了一件素色的棉布裙,一直长到膝盖,长长的头发轻轻挽起来垂在脑后。阿爸阿妈上山采药,阿妈临走时交代我要去寨子里唯一的遥河畔洗干净一家人穿的衣服。
寨子里的小路弯弯绕绕,虽算是个大村庄白天却见不着什么人影。有点劳动力的人都像我阿爸阿妈那样早早的便上山采药了。
斑驳的阳光照射下来倒也显的安宁,儿子儿媳都外出打工的舒奶奶搬着小凳坐在门槛上晒太阳,那只无时无刻不陪不粘着她的老花猫正懒洋洋的蹭着她宽大的裤角,一动一动的。
前面的空地上一群五六岁的小女孩正在跳皮筋,欢快的样子。手背蹭蹭脸颊,忍不住把放衣服的木盆抓的更紧,这样简单的游戏我却从来没有玩过。努力绕过她们,以免被这群活蹦乱跳跑起来没轻没重的小孩撞倒。
我一个人自顾自的走着,一抬头却瞥到旁边刚从大门里迈出来的妇人望着我嘴张的大大的,她一定是想跟我说什么。我无奈的朝她张着嘴的表情摇摇头,我真的什么都听不懂。
无措地回头,却发现世界都静止下来,小孩子们跳皮筋的动作停下来盯着我看,舒奶奶也拿手指着我,颤巍巍的站起来。就连那只小花猫也冲着我嘴巴一张一合喵喵叫着。
我不喜欢这样成为异类的感觉,不喜欢这种听不明白别人在说什么的感觉。便不由得把手里的衣物揽的更紧,阿妈马上就要回家了,我得赶紧把衣服洗完。
右脚刚迈出去,还没来得及落地,我便被什么撞倒在地,木盆里的衣物散落在地,胳膊被撞的生疼。最贴身的衣物就掉落在脚边,我想要赶紧捡起来。
谁知那个撞倒我的少年却紧紧地盯着我,嘴唇一动一动的,眼神里充满无辜。许是因为撞倒我感到抱歉,我无奈的朝他摆摆手意在告诉他我没事。
少年也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的呆滞,一件一件帮我把衣物捡到盆里,最先捡起的就是落在脚边的那件,我被窘迫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少年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不妥,停下手里的动作慌乱的跟我说着什么,我只能再次无奈的朝他摇摇头赶紧上路,阿妈马上就要回来了。
揉揉依旧发痛的胳膊,走到拐角处的时候刻意回头,少年还朝这边的方向张望着,只是旁边莫名多了一个拿着棍子的中年人。大概,这就是少年奔跑撞着我的理由。
再次无奈的摇摇头,生得这样好看的人怎么会是个招人打的坏人!
遥河畔我加快速度洗着衣服,马上接近正午,阿妹就要放学回家了。
洗衣粉的泡沫晃晃悠悠的漂到河下游,待洗到那件贴身衣物的时候,我便不由得想起少年捡起它的动作顿时羞红了脸。男孩清晰的脸庞出现在脑海中。不知是做了什么坏事才会招人满街追着打,待我还没有想清个所以然脚下便一滑,一个趔趄没撑住便落到水里。
我一点都不不害怕,遥河畔长大的孩子个个都会水。我努力的朝岸边游去,却看到平静的水面上再次溅起一点一点的水花,紧接着我就被人拖着往前走。
我想说话,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我拍打那个拖着我的人,却没有任何反应。索性被拖着的方向是岸边,大概是把我当成了跳水轻生的人吧!遥河畔经常有因为夫妻吵架想不开的妇人跳河,我也曾站在这里发呆。奈何我还是舍不得阿爸阿妈阿妹,我活着也不是一无是处还能帮他们做做家务照顾照顾阿妹。
好不容易上了岸,看到的却依然是上午撞倒自己的那个少年。我揉揉眼睛以为自己是花了眼,少年的嘴一张一合的像是在跟我说着什么,我却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直叫人难受,索性端起还未洗完的衣物赶紧往家走。少年一直红着脸跟在我身后,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无奈的朝他摆摆手要他走。这一次,他终于听懂了我的意思,点头往相反的方向走。
回到家里,阿爸阿妈已经回来,阿妈做好了饭菜,稻米的香味格外诱人,阿妹也背着书包放学归来,一进门就甜甜的叫我阿姐,看到我浑身湿漉漉的便拉着我去换衣服。16岁上过学会说话的阿妹有时候比我更像一个姐姐。
饭桌上阿爸阿妈盯着我一脸忧虑的在聊着什么,阿妹细心的把肉片夹到我碗里。屋外的天空湛蓝,可能还有鸟的叫声,但是我听不见。
我知道他们在担忧什么,寨子里的姑娘都是十八九岁便早早嫁了人。我虽长的端庄清秀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却依然没有人家愿意上门提亲。也对,谁家愿意自己的儿子娶一个哑巴。
其实一辈子不嫁人陪着阿爸阿妈我也是愿意的,但他们却是总急的焦头烂额。阿妈说,婆家才是女人一辈子的归宿。
阿爸阿妈上山采药,做完家务闲来无事的我便绕到屋后看着寨子里唯一一所学校。那里承载了我太多的梦想,阿妹在那里上学认字,据阿妹说有人就是从这里考上了大学看外面的世界。但是寨子里的人普遍都穷,真正考上了再去上学的也寥寥无几。阿爸阿妈在的时候我是不敢看的,没有给我一副好皮囊,没有让我生的像个正常人是阿妈一辈子的难过。
小时候每每我盯着别人跳皮筋不肯走的时候阿妈就总是过来把我拉回家然后一个人掉眼泪,看起来比我都伤心,长大后的我便开始懂事,把自己伪装的满不在乎。
可是再坚强的伪装又有什么用,我依然不能像个正常人,依然不能跟别人说说笑笑,依然不能背着书包去听老师讲课,依然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嫁人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我,都没人愿意娶。
偶尔还是会想起那日撞倒我的少年,我也总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他频繁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一个被人追着打的坏人却愿意下水救我,越想越想不明白。
大概这就是爱情吧!爱上一个人的感觉,但下一秒就把自己否定。一个聋哑人,是不配拥有正常人的爱情的。
一日,家里的气氛跟平日变得不一样。我待在厨房里把米饭蒸进锅里,阿妹还没放学回家。家里来了客人,阿爸阿妈正在热情的招待着喜笑颜开,许久未见他们笑的这么开心,我也跟着心情好起来。
最后我看到那人手里拿着5000块钱递到阿爸便离开。临走时朝我在的方向望了一眼,我也看到了他,格外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没过半月我家便开始张灯结彩,阿爸阿妈为我订了亲。嫁给一个正常人,是十九岁的少年,足足比我小了四岁。
阿爸阿妈像是烧了高香走了大运一样,之后采回的药材都要比平日多了许多。也对,能嫁给一个正常人我一定是走了什么大运。
对于结婚这件事我没有太多的感想,迟早都要被阿爸阿妈嫁出去的。对于一个不会说话的人结婚我没有像别的女孩一样幻想的资格,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幻想那个要娶我的少年。其实想的更多的,是那个撞倒我的少年。
偶尔我也会刻意的出门去转悠却再也没有像上次一样与少年巧妙的相遇。
离出嫁的日子越来越近,阿妹总是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我明白她是有话要对我说,便静静的坐下来拉着她的手。
上过学的阿妹告诉我嫁人要嫁一个爱自己的人。我知道,阿妹是担心我嫁的不好,怕那个人对我不好。可是像我这样的人,嫁的好与不好又有什么关系,能嫁出去便是万幸。
婚期越来越近,阿妈为我穿上了大红色的喜服,一梳一梳的为我梳好头发。新郎家离的不远,想阿妈了便可以回来看看,所以我们并没有流泪的场面。
虽是坦然我却还是忍不住幻想新郎家的一切,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见过新郎的面。是个什么样的男人才会愿意娶不会说话的我。可是我又有什么幻想的资格,无论嫁个什么人,对我来说都是高攀。
坐在新房里无所事事,红盖头遮住我的视线,房间里静的出奇感受不到阿妈阿爸阿妹存在的气息。终于一双鞋停在我面前,头上的盖头被掀开,少年的脸庞出现在我面前。俩个身影重叠在一起,居然是我想起无数次的少年。
少年红着脸盯着我看,我亦是一片慌乱。阿妹说要嫁给爱我的少年,那么嫁给我爱的少年算不算?
新房里我们坐在床榻上相顾无言,没多久眼睛便困到不行,我的新郎依然没有要睡觉的意思,呆楞楞的望着我一脸笨拙。在出嫁前一天阿妈教过我男女之事我便红着脸轻轻褪去衣衫躺在床榻上,少年也缓缓钻入被窝。这天我们彼此贴的很近,少年也没有像上次一样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便这样嫁给了我爱的少年。
第二天早上我是笑着醒来的,房间里早就空无一人不见少年的影子,他像阿爸一样上山采药卖钱了,村子里一大半的人都是靠此为生。
阿婆冷着脸进来叫我吃饭,桌子上放了一张纸条,我看不懂便装在兜里,我知道那是他留给我的。着急吃完饭收拾好碗筷便走回娘家询问阿妹。
阿妹告诉我这俩个字读阿兴,一定是少年的名字。我一遍一遍的念着却始终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无声的念给自己听。
婚后的生活特别宁静,没有我曾经幻想过的混乱与不堪。阿婆一直不喜欢我,可我爱极了阿兴,便把他的父母当自己的父母来爱,总算是感动了阿婆,凭着日日相处我不会说话却也能与他们进行简单的交流。
每次阿兴回家时我便已经做好了饭菜,阿妈做的米饭很香,我得到了她的真传,阿兴每次都要吃俩大碗。有时候他回家回得早,便进来厨房帮我剥个蒜头洗洗菜。我这一生便也满足了,我只想要正常人该有的幸福。
后来阿婆才告诉我阿兴从小就乖巧懂事,从小就忤逆过父母俩次。
一次是因为考上了大学却瞒着父母撕掉自己的通知书。寨子里的孩子普遍都穷,高昂的学费一般人的家庭是根本负担不起。阿婆平静的讲述着夹杂着无奈,我却忍不住泪水涟涟。我爱的阿兴是有机会过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的,从他的身上我却看不出任何一点遗憾便更加忍不住心疼。
另一次便是我,十九岁的阿兴第一次被满街追着打便撞见了正好路过的我。少年撞上了我,我便被嵌在了少年心里。阿婆说的风轻云淡我却心里说不出的难过,阿兴怎会喜欢喜欢上这样不完美的我,又是怎样说服了阿公阿婆娶这样天生有缺陷的我。我爱的阿兴,本该有更幸福的生活。
我无以为报,便只能加倍的照顾好我爱的阿兴。婚后没过多久我便怀孕了,我做梦都想给阿兴一个完整的家庭,却又不得不再次陷入恐慌。
我始终不是正常人,万一再生个跟我一样的孩子。阿兴许看出了我的焦虑,总是温柔的揽着我的肩膀不说话。只要一个眼神,我便懂了他的意思。
可是爱一个人就想给他最好的,这种焦虑依旧每天伴随着我一直到孩子出生。
那日我被推出产房,阿兴紧张的眼神一直盯着我,握着我的手。我却一直紧张的盯着孩子,想问问他孩子会不会说话却始终开不了口。
所幸,是个健康的男孩。阿兴为儿子取名为兴童,童是我的姓氏。这俩个字,是阿兴一笔一画写在纸上教给我的。
我这一生都不幸,最幸运的事情便是嫁给了阿兴。
日子过得清苦,我活在无声的世界里却觉得一切满足。
没过多久阿妹也像阿兴一样考上了大学,我担忧他像阿兴一样只能留在寨子里,做阿姐的我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做家务的时候老是走神。阿兴看出了我的担忧,便亲自带着我们攒起来维持家用的钱给阿爸阿妈送去。阿兴说不能让阿妹继续他的遗憾,我知道他其实更多的是为了不让我担心,阿兴爱我也爱及我的家人。
普普通通的日出日落,阿兴采药回来刚踏进家门,六岁的兴童正好拿着一张白纸歪歪扭扭的写着一个爱字。六岁稚嫩的声音一遍发着爱的读音,抬头望着我指指阿兴又指指我。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指指自己又指指阿兴带着询问的意思。童儿高兴的点点头,扑过去抱着父亲俩个人开心的笑说着什么。
锅里的米饭正好飘来饭香,我走过去帮阿兴擦掉额头的汗水。
我这一生都不曾张嘴发出过声音,但我们的行为,远比语言要诚实许多。
我们这漫长又短暂的一生,阿兴亦不曾说过爱我。我们的爱,都表达在了互相传递的相顾无言的眼神里。
我的眉眼终于挂满笑意,作为一个哑巴,何其幸运遇到了我一生一遇此生不负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