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车店之大老张故事

我说的这个,是晚清时候的事情。

光绪二十二年,前一年李鸿章大人刚和日本人签了马关条约,打仗的日子算是暂时熬过去了。苛捐杂税虽说是没见的减少,普通人过得没那么提心吊胆了。京城里皇上啊,老佛爷啊,离我们这儿太远,那富贵荣华,想都想不出来。

刘家大车店,在下河镇也算是有点名气,据说刘大老板和官府的老爷也来往的好。大老张是刘家大车店的一个车把式,车赶的溜,马也喂得好,干活是一把好手,也算是刘家大车店的老师傅了,可这大老张有点不好,嘴太大,爱吹牛,别人是喝多了吹,他是不喝也吹,嘴里真真假假的,分不明白。

车把式们最爱干的事情,就是歇了工聚在一块吹吹小牛,喝点小酒。都是下苦的人,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聊天闲扯的除了拉车路上看到的见闻,多就是男啊女啊的,也没啥正经的事情。那天不知道为啥,就聊到镇东头古石桥闹女鬼的事情了。

镇东头的古石桥,不知道是哪一年修的,就跨了一道不大不小的水沟子。平时旱的时候,走路也能过去,可一到下雨,那水沟就一下能变成半条河那么宽,好几丈深,没个桥还真是过不去。石桥对面,连了半片树林子,都不是古树,都是身上有个疤眼睛的杨树,我们这边管这树叫,鬼拍手,就说的是刮点风,那树叶子哗哗的响,再赶上大黑天,听起来就像一堆东西,那在拍手,挺襂人。传说不知道哪天开始,一到半夜,就有个女人坐在桥头石墩子上披头散发的哭,抽抽搭搭的哭,天亮了就不见了。可到了白天,附近七里八村的谁也没见过这个女人。

车把式们聊到这个事情,都有点觉得奇怪,嘴上不说,心里直接发毛,这乱世里,啥事情没有啊,也有替这女人惋惜的,说可能是家中遭遇不测,不一定就是女鬼的。

大老张听到就撇撇嘴,什么鬼不鬼,都是自己吓自己,我去把她领回来让大家见识见识。大老张平时嘴大惯了,大家一听他这么说,就都笑笑,没当回事。

今天这大老张可能也是喝了点酒,吹牛的劲头比往常都强,看别人都不搭腔,是觉得自己没面子了,对众人说,你们几个还别不信,我喝完吃完就去把那娘们领回来,别的车把式都没理他,可年轻的李小毛也喝的有点上头,说,大老张,正好,我还缺个媳妇儿,你给我领回来,当媳妇儿。大老张一看有人接腔,特高兴,说马上就去,大家又是一阵子笑。

    说实话,这个时候谁也没当真。

    偏巧,刘二掌柜正路过,见里面这么热闹,探头听了一耳朵,于是就说,大老张,你别吹牛,你要是能把古桥的女鬼领回来让给李小毛当上媳妇,我就给你多发一个月的工钱,要是你领不回来,就是个吹牛皮的货色。大老张那是要脸的人,也是刘家大车店的老把式了,哪能让你一个二掌柜的直接说脸上啊,当时挣红了脸就说,二柜,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要说到做到。二掌柜说,当着这么多把式的面,我还能骗你。大老张就问二掌柜借了一匹大健骡,走到后场,给骡子的屁股上,尾巴上刷了好几层油,骑上走了。

从大车店出来,越往镇东古桥走,天就越黑起来,月亮也不亮,天上云乌糟糟的,像是老旧破烂的灰棉絮。大老张骑在骡子上,酒劲也慢慢过去了,想,这古桥头一到夜里有女人哭倒是不假,可谁都没亲眼见过,万一要是真是个女鬼,咋办?掉头就跑呗,管她娘的,反正骡子屁股上尾巴上都刷了油,就算是鬼也抓不住。可万一抓住了我就赶紧念佛菩萨,大声念大声叫,估计能把这个鬼给吓住。越想,越觉得天好像凉下来了,背上汗毛一阵阵的想竖。

骡子走到古桥边上,蹄子就在地上踢踢踏踏,大老张骑在骡子背上,尽力往桥头石墩子上看,可是太黑了,只能看见那个半人高的石墩子轮廓,石桥也就发这点灰灰的反光,啥也看不清。大老张没办法,下了骡子,他用手拍拍骡子脖子,发现大健骡站着满身汗直发抖。大老张壮起胆子,往桥头走,心里一阵阵后悔,只恨没把点烟的火镰火绒带着,现在走路一抹黑。

挪到了桥头石墩子旁边,天上云彩裂了个小缝,还是看不见月亮,不过能比刚才亮了不少。大老张一个手扶着桥墩子,一边打量周围,河沟对面,那一片杨树叶子在风里哗哗的响,像藏了一大群人围着鼓掌一样。大老张看了半天,周围什么人都没有,空旷一片。悬了半天的心,慢慢放下来了。算了,都是骗人,哪有啥女鬼啊,把骡子骑上回去呀。

刚迈脚走了两步,就听身后,呜呜咽咽的哭声传过来了。

大老张一下子觉得浑身吓软了,想跑,腿都抬不起来,身上哆嗦的自己都能感觉得到。明明没见人,可谁在那儿哭啊!

就在大老张木在原地的时候,身背后穿来一阵子女人的声音,张大哥,你回过头来看看啊,听到声音,大老张忽然觉得很熟,咋那么像车店隔壁茶坊的二丫头啊,慢慢转过脸,看见几步外的桥墩子上坐了个女人,长头发盖着脸,五官看不清,身上穿了一套绿莹莹的袄子,在月亮底下闪着点微光,可这声音是真的熟悉,大老张用劲吸了口气,哆嗦着说,你,你是谁?你咋知道我姓张?大半夜的为啥坐在这?你是不是二丫头?那女的说,张大哥,你走近了看看就知道是谁啦......大老张明知道这中间有古怪,可这腿却拉着他不由自主的就走到女人面前了。

离得可真近,女的一双手斜搭在腿上,月亮底下,手白的没一点血色。大老张说,你到底是谁?话还没问完,不知道从哪来了一股子风,把盖在那女人脸上的头发全都吹起来了,这下大老张可看清楚了,这女人,没有脸!该长脸的地方,没有脸!

  这哪是什么人啊,根本就是个鬼啊! 大老张当时就吓木了,什么大声念菩萨,赶紧骑骡子跑,啥也想不起来了,头空了,腿像长在地上一样,就那么盯着面前这么披散着头发的像人可不是人的东西。这女人慢慢站起来发出一阵阵像哭像笑的声音,很慢很慢的朝大老张走过来,每走一步身子就变大一圈,那绿莹莹的袄子开始被里面的身体撑得开裂,发出次啪次啪的声响,大老张看着那鬼的头皮也慢慢炸开,头发掉的满地都是,里面藏了老大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这时候大老张感觉脑袋瓜子里咚的一响,腿也能动了,转身大声叫着妈就往骡子跟前跑。那个大鬼还是不紧不慢,一步一步的,不过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更大更深。大犍骡早吓呆了,站着一动不动。大老张一下就跳上骡子,甩起手拼命地打骡子屁股,那大犍骡已经吓呆了,一动不动,大老张狠命的抽了好几下,这牲口才跑起来,跑的两耳生风,大老张趴在骡子背上,就听后面那个大个子的鬼越追越紧,都能感到那家伙喷到背上的冷气了,大老张偷偷回头看了一眼,那黑东西,巨大无比,可始终看不清脸,獠牙就那么一直超前扎着,衣裳啥的早就不见了,像一大团黑雾一样,爪子超前伸着,一下一下的抓到骡子屁股上,多亏涂了油,可还是逃不过那鬼的长爪子,每抓到一次,骡子就受不了疼,大叫着往前猛窜,那鬼怪就一直在后面追,脚踩在地上洞洞作响,大老张趴在骡子背上,一窜一窜的,心里一直念着可千万别掉下去啊!

背上,那鬼怪的冷气,也是一股子一股子的喷上来,大老张心里悔死了。

可突然,这鬼的冷气不见了,大老张抬起头一看,这犍骡认路,跑回到大车店了。大车店人还没散,灯火通明,都等着大老张把女鬼抓回来呢。大老张扑进院子,一头抢在地上,大声喊,有鬼啊,那个是女鬼,旁边一窝子车把式看见大老张扑倒,先是一阵子笑,可紧接着都觉得不对劲了,大老张一身的汗,辫子根都炸起来了,面无人色,赶紧问咋回事,可大老张哪说得出话,喝了一碗水,眼神傻呆呆的念叨着,是女鬼,穿绿衣服的女鬼。车把式们慢慢都也觉得慌起来,都散了,李小毛也没敢吭声,赶紧走了。刘二掌柜磕掉烟袋锅子里的烟,走过来,对大老张说,回屋吧,明儿再说。大老张呆坐了半天,看着早上的太阳光从窗缝透过来,觉得这车赶不动了,得歇两天。

说起来也是邪性,第二天,大老张就病了。高烧不退,满嘴胡言乱语。这一病,可就没个头了。经常大半夜的就从炕上忽的坐起来,一声不吭,瞪大两眼,就那么瓷勾勾的,眼睛里一点神也没有。每天也不见得怎么喝水,可身上那汗啊,擦都来不及擦,人就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把垫炕的草垫子活活给透出个人形来。老张太太是个小脚,什么重活都干不了,多少年无儿女,全家都指着大老张一个人,大老张一病,又要请大夫抓药,可多少药不说喝了,就是灌都灌不下去,那个汗出的啊,吓人呐,这急坏了张太太,忽闪着小脚找到大车店,想请大家给帮个忙,出出主意。

大车店的车把式,都是粗人,没读过什么书,每天就想着怎么把车赶好了,能拿到月例银子,比种地的,比在城里捡粪的能强点,谁又能出得了什么好主意?谁又真能有闲工夫帮得了大老张呢?

去找刘二掌柜问问吧,李小毛认识老张太太,给倒了碗水说。

刘二掌柜听老张太太抹着眼泪说完,半天没吱声,转身回里头拿了两块钱,轻轻的搁到桌子上,说,嫂子,看这架势可能是中了邪了,城西边三清观徐道士厉害,你找他瞧瞧。这两块钱您先装起来,等将来大老张回店里了,慢慢找补给柜上就行了。

城西三清观的徐道士瘦的不像样子,道袍黢黑,头上的发髻一小撮,都花白了,拿根筷子戳着。听大老张太太说了这情况,抄了根桃木棍子,到大老张家做了一顿法,说起来也是奇怪,徐道士一进屋,大老张就从炕上腾地一下坐起来了,也不说话,两个眼珠子一动不动盯着徐道士。徐道士把那个桃木棍子往炕上一摆,大老张的黑眼珠子就翻上去了。徐道士看了看,抡起来朝大老张的背上打了几棍子,然后怀里掏出两张黄裱纸写的符,跟大老张太太说,把这个烧了,掺水里给喝下去,喝不进去也给喝,无论从哪儿给灌进去就行了。临了,回过头说,这是撞着脏东西了,这个月十七那天血光大,能挺过去就挺过去,挺不过去,谁也拉不住。

钱也没要,晃着晃着走了。

把徐道士的符掺着水喝了,转天,大老张的病就好起来了,身上的汗也没了,看起来一天天都正常了。

十六那天,张太太把徐道士临走说的话和大老张说了,大老张半晌才说,本来还说明天去车厂看能派个活不,那就算了,不去了。

十七早上,一大早,天才麻麻亮,院子门就被拍的框框响,大老张披衣去看,竟然是山东二姨家多年不见的表弟,说是去口外发了财,这身后好几匹骆驼,驮的货,还有两个随从,赶路回山东,路过,来看看。

大老张赶紧迎到屋里。

表弟说,表哥,随从就不进来了,我和你说点事情,边说边把肩膀上的褡裢摘下来,取出来几条小金子,还有几个小元宝,大老张哪见过这么多金银,当时就吓住了,说,表弟,你这啥意思啊?

表弟说,表哥,嫂子,我赶了半天路,口渴的厉害,你能给我倒碗水喝吗?

张太太赶紧起身去厨房舀水,返回屋门口的时候,听见两兄弟打起来了,赶紧往屋跑,看表弟好像长大了一圈,头发都掉了,脑袋瓜子裂开了一半,两个手爪子又黑又长,大老张看见老婆跑过来,大声喊着,别愣着呀,赶快给我把家里的菜刀拿来呀,这是个妖怪,不是表弟呀!

张太太早就吓得挪不动腿了,喊叫都喊叫不出来,就站在门口,看着那个妖怪,一爪子把大老张抓倒,一大口就咬下去半拉脸,张太太吓的两眼一黑就昏过去了,恍惚听见那个大怪物走过身边说,你要是敢去拿刀了,就连你也吃了!

天大亮的时候,邻居发现大老张家门口栓了几匹死骆驼,皮都腐烂了。还有两个人的尸首,残缺不全,也都腐烂了,看来是死了很久。

赶紧奔进屋,见张太太昏死在门口,大老张像被啥咬烂了,剩了半拉脑袋,四肢都散在屋里,最奇怪的,桌子上,摆了几个黄白锡纸叠的金条和元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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