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屋瓦,水滴顺着竹稍流,映得窗户也有了分明的绿意。这到底让我想起江南了。
我对江南却是分外地隔膜。
七、八年前,搜索龚咏雨的文字时,才第一次感觉到深深的江南味道了。那其实只是几幅照片,却让我心停留,对着它们久久不动。印象里是春二月吧,青砖院落的门外,一湖静水,青石条的缝隙间是几抹新芽,对着默默的小村。湖边小柳,枝条是当然地软着,引你想象风吹,联想燕过,想听柳笛。无小舟,无浣女,无稻田,却隐约地觉得这些也存在。我不知道这是谁的拍摄,它比国画的大家笔墨更能俘获我的眼睛,让雄心也跟着凝于尺幅,沟壑里山纵水横,收纳无穷了。
现在这照片一定找不到了,但也让我再也忘不掉了。
第二幅是一个宅院。窄而高的门楼,撒着灰瓦。进去,幽深的石板路向里通着,能判定两边相对的房子,镂空的小门,雕花的窗户,暗绿的竹帘,印着昆曲内容的墙画。房顶有瓦松,瓦松结子,也是春发秋落。这地方如在北地,该是有枣树或核桃站在窗外,秋蝉冬雪,织一片梦境。多雨时,雨水从瓦顶留下,两边两行水泡,或急急或悠悠,流出院子,流往湖里,流到江里。不远就是海洋吧,不久就分不清哪几滴是它们,哪几滴不是它们了。
另一幅是小河,就在人家的房子外。主人夜夜听河,水流入梦,还是梦随春水三千里呢?我看见三个孩子,俩姐一弟,姐着红色羽绒服,弟戴黑色皮帽子,他们都戴着围巾。三级台阶,最下边是大姐,她蹲着,在拨弄着河面上的什么,是渔网还是蓑衣,能看见水里的她的笑靥呢!第二级是二姐,她头伸得好长,已经超出了大姐,极力看着水里的东西。或者是一条小鱼刚过,搅乱了她面前的春水如天?她这样做的时候,没忘了两只手翻着向后,用力地护着后面,她显然深惦着身后的弟弟。而那个小家伙,宛然不知身外事,正忘情地玩着手中的弹弓。他歪着头,闭着一只眼,真真假假地要射落对面柳枝间的小鸟呢……
那时候我还没到过真正的江南,可江南却在心上扎根了。以前,唐诗里的江南,文人笔端的江南,于我只是诗里意象,字间气象,这次却是照相机的咔咔,让我如临真境。它对我思维的引发,却是以前根本没有的。
我把这际遇给扬州的友人说了,他给我又拍了新景。江南厚雪,有十六、七岁的中学生用手套扫开雪,露出净土。她蘸着雪,画了两只顶头的小鹿,又画了一个担水的村姑。那姑娘盈盈笑意,脸上似乎要拧出水来。我想到了井台,眼前出现了井温水冒出的热气,汩汩泉眼如女子眉眼……
后来匆匆江南去。雨水浸透,汗水浸透,房檐雨滴答,窗台钟滴答。不是春草新发,不是秋尽木凋,不是微雪偶至,是最沤热潮闷的酷夏。浮光掠影,逃了回来。
遗憾里带着深深的不满足。这哪里是真的江南呢?回来以后想江南,意味不平。山温水软之地,怎么就出了勾践的处心积虑,鲁迅的硬如精钢?不是鲁迅我会去江南吗?没有蔡元培会有鲁迅吗?鲁迅故居与陆游的沈园一路之隔,他们爱情命运里对爱情的书写,是悲苦哀绝,还是跳将出来的呢?
在沈园我感到压抑,在鲁迅故居我没有想到许广平和朱安。屏住呼吸,看鲁迅少年足迹,推测他思想风云。两相之间,陆游心系国家,鲁迅警醒民众,爱情在他们心里的斤两,究竟几何呢?
江南的山水有什么呢,无非也是城市和乡村。我不知道江南还有农村吗?读书人安放梦境的江南,恐怕没有一村真正的静地了。追思被缩于园林一角,怀念被压在碑石阁楼,是必然的奈何。会在现代里新生,在新生里卓越吗?
我所在的北地,昂然的铁马雄风早没了,但它在我和我们的血性里,我相信代代的传承里这精神的气脉不断,不管外面吹过的是怎样的风。
江南,江南,我在纸上不停地写着这两个字,单是它们的组合就让人心怀万象了。太湖渔家,江浙潮头,长岛泽国,一切都鲜活遥远着,如海日新升,江春将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