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灿烂的日子
太阳从马鞍山夹缝露出脸,一束沉重的光线照射到我们矿工小镇。
一个消息在扩散:井下发生了瓦斯大爆炸,放炮班十二个工人全部当场炸死。
死难者里,有我三个同学的爸爸!
霞她爸是其中之一。
霞长的清清瘦瘦,一张瓜子脸白白净净,她不爱笑,哭声“哇哇"挺大,那天是霞受了我的欺负,霞带着她爸截住我,霞她爸非常暴怒的训斥了我,我表面上服软,可心里恨死霞她爸,并暗暗诅咒霞她爸不得好死。
现在霞的爸爸一死,不知怎么,我有些后悔欺负过霞,诅咒过霞爸爸一些不好的思想。
我们矿山今天还有一件大事:全矿山招兵,一百名多应征青年,一共只选上三个人,有我们熟悉的大伙伴三子
一大早,三子就将部队发给他的一身新军衣穿在身上,他胸前佩戴上一朵鲜艳的大红花,在他宽敞的后背上,一个方方正正的行军包紧紧贴着他。三子肩膀上斜挎着一个绣着红太阳的挎包,三子今天一脸红光,满脸喜气。在三子走的路上的前面,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子,手里提着一挂鞭炮,被点燃的鞭炮"噼里啪啦"的响着,响声传到马鞍山山角,回声又飘回来,和矿山轰轰隆隆的机器声合为一体。
三子今天当兵走,我没想为他送行,我和三子因为一个小矛盾闹掰了。
有伙伴拉我去送三子,我说我要去矿上看瓦斯爆炸。
伙伴们说送三子当兵走要紧,一年看好多次井下死人还没腻歪。我几乎是被伙伴小龙从矿山拉回来的,我昨天在矿山上玩时,脸上荡的一层黑煤灰还没有洗掉,刚才又涂了半脸,我和伙伴们像一群野孩子一样,裤子露出半个膝盖,布鞋露出几个大脚趾,连滚带爬,爬上半山坡上三子家那口土窑洞顶上。
我们矿山上的孩子,有个特点,围观什么,或看热闹什么,爱往高处爬,有高多爬多高,一次,一个伙伴爬上了高压电线杆,被高压电一电打死了。
三子好像看到了我们,他向我们挥手,又握了握拳头举在脸前,一副军人的派头,很是威武。
三子比我们年龄大个四、五岁,他的个头非常高,有一米八五,身材魁武,不知为何,三子这么大个块头,不去找年龄相当的伙伴玩,却爱见和我们小几岁,个头都矮小的小伙伴在一起玩耍。
前些日子,三子带着我们几个小伙伴游戏,他将矿井大煤仓后面的一处草地上几颗干硬的羊粪蛋蛋捡起来,用一个被人丢弃了的大前门烟的烟盒纸包好,说谁放进嘴里,谁就能听到或看到老鼠娶媳妇……
我们几个小伙伴跃跃欲试,都要偿试一下,因为我们信任三子,三子比我们懂得多,他让我们玩的把戏总没错。
三子为了笼络住我们这群小伙伴,时常会将我们带到他的家里,然后将他家好吃的东西分给我们吃奶。
在大家期盼的目光中,我将三子包好的一个羊粪蛋蛋,塞进了我的嘴里……
过了几分钟,什么也没有出现!
我问三子,三子一脸坏笑,他说把嘴里的东西咬碎就可以了……我"咔嚓咔嚓"就将嘴里的羊粪蛋儿咬碎……但什么也没有出现。
我弄了满嘴羊粪,气的找三子父母亲告状,三子父母亲训完三子,告诉我们说:三子年龄大,我们年龄小,就不要在一起玩了……
三子找到我,说玩不起别玩,告大人状不是好人,以后不跟我玩了,而后,三子非常生气的推搡了我几把,我不服,暗生怨气。
几天后,我做了一个"坏事",我爬上三子家的土窑洞,将三子家的烟筒给堵上了。
三子一下猜到是我干的,他满大街找我算帐,我暗中准备下了一截从矿山上摸来的铁棒,我也不是个善渣,我经常将我惹着的人偷袭报复一番,象扔石块砸玻璃,损坏东西……为此我的妈妈没少赔钱替我赔罪。
三子这次不是当兵,他一定不会放过我。
我有时真恨三子,希望从此再看不到他,但三子当兵走后,不知怎么,我心里时常空空落落,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难受。
我和小伙们再在矿山玩时,总会想起三子,好像三子就藏在煤堆后面,让我们准备好“攻山头"。
三子去当兵,我们小伙伴很是激情了一阵。
小龙说:“我爸说,过几年从学校一毕业,就让我去当兵,到部队里去找三子。"
我们矿山上的男孩子,都渴望去当兵,当兵是很荣耀的事情。谁家当兵哥回矿山上来探亲,那可了不得,他家院子里,屋子里,甚至墙头上都会骑上小孩。
我们尤其羡慕当兵那一身军装,那个时候,我们矿山上的男人们,不管大人小孩都以穿上一身军装为荣。
一年,我在矿山上捡废品卖,攒下了十块钱,然后,我拉上了小龙,让他陪着我,一路翻山越岭,把我们矿区上的供销社、百货公司转了个遍,我终于买到了一套仿制军装。一回到家,我就将仿制军装穿在身上,兴奋的跑到我们矿山上最热闹的地方——矿工俱乐部广场上。
很快,我身边围上了一大群人围观的人,他们伸手揪扯着我的军装,说三道四,有人竟然要扒掉我的仿制军装,说我的仿制军装是偷百货公司的。
(02)惹事的军装
那些年,能穿上仿制军装的人没多少,矿山上能买的起的人也没多少,矿工家庭都五、六个孩子,平日里衣服都是大的穿剩给二的往下传。
仿制军装颜色不正统,也不正规。街上有人穿真军装的,那是复员军人分配在矿山上班的人,他们穿的真军装很是迷人,只要他们出现,就有一帮人在四周围观。有一个人为了看真军装,背着半袋土豆跟在后边,穿真军装的人刚从部队复员分在矿山保卫科工作,他办事很认真,认为背土豆的人土豆是偷矿山工人大食堂的,将这人抓到了保卫科,审问了半天,这人吓的只是个哭,只好打电话叫背土豆的人喊他们采区的领导,他们采区领导来到保卫科,证明土豆是正规渠道买的,这个穿真军装的保卫科人才将人放了。
背土豆的人被穿军装的人抓了,轰动了矿山。矿山上的人这次见识了真军装的威力,都想办法搞真军装。有人穿上仿制军装,逢人就说他是真军装,是他部队二叔给搞来的,其实谁都知道,不愿驳他的面子。
我和这些对我说三道四的人差点干起仗来,我对他们说:过完年,我大爷就会从老家给我带一套真正的军装来我家。
有人说我吹牛,我说我敢打赌,我要是拿不到真军装,我这套仿制军装就赔给大家……
我说是说,可真生怕这套仿制军装输给人家,我就盼着大爷快点来我家,来时千万不要忘了真军装的事。
这个春天特别的冷,我的大爷望着还在凋零的村庄,还不舍的走。大爷早接到我父母的邀请,让他到我们矿山上来,一是大爷孤身一人,在老家没人照应,二是大爷来我们矿山上,兴许能有个用武之地,再一个是,大爷来矿山,我这个不好管的顽皮有"救"了。
大爷走出了村子,肚子里咕噜咕噜响着,饭还是昨天中午吃过的,一个玉米面窝窝头,一小块罗卜咸菜干,半瓢半冷不热的白开水。
大爷胳膊肘上挎着一个印着红太阳的绿色的大提包,蹒跚着走到了下花园火车站上。下花园是一个小火车站,候车室是一间民房,不过房子比我们住家大,在空旷的候车室墙上,红底白字,写着一排字:团结紧张,严肃活波。
候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排磨损的看不清颜色的木制坐椅,歪七八扭的支撑在灰砖铺的地上,在墙角处,露出一个很高的窗口,窗口的玻璃上用红漆写着三个字:购票处,窗口里坐着一个眼睛发痴的干瘦的大婶。
围着站台的几根木桩子早就腐烂了,破破烂烂,坑坑洼洼的站台上,看不到一个管理人员,一列货运列车停在铁轨上,黑色镶着红边的火车头,"呼呼"喘着白气卧着,等待着出发的信号。
大爷没进候车室,他身上只有两毛钱,钱差很多才够买到火车票。
大爷见四下无人,他麻利的爬进了这列火车的铁皮车厢里。大爷早早打听好了,这是一列准备开往我们包头矿山上拉煤的火车。大爷进入车厢后,委缩在一个冰冻住卸不掉的煤堆后面,头脸缩进棉衣领中,弱小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颤栗着,大爷一就个念想:火车快点启程,开进我们包头矿山。
大爷身上穿着一身露出棉花的棉衣棉裤,脚上穿着别人给他的一双破毡靴子,他一路上被冻的不停"哼哼"着,大爷扛着刺骨的冰冷,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终于来到了我们矿山上。
大爷下了火车,顶着我们矿山里才有的三月"白毛子风",又走了十几里的山路,投奔到我们家时快要虚脱了。大爷一进到我们家中,他顾不上一路上的疲惫不堪,把母亲端给他的一大磄磁缸子红糖鲜姜水先放在一边,大爷拉开那个印着红太阳的绿色大提包,从里面摸出了一套军装。
这是一套纯草绿色的军装,大爷说这套军装是他退伍时带回家中的,一直放在柜底保存着,到今天有二十多年了。这套军装虽然年头长,但却一点也没走样,有楞有角,和新的一个样子。
我穿上这套真军装,当下激情彭湃,一溜烟跑到了我们矿山大街上。大爷带给我的这套军装,一下子轰动了矿山,轰动的主要原因:这套军装是大爷从朝鲜战场上带下来,带着炮火的洗礼。
街上人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小龙和小伙伴们围在我的身边,一个个可怜巴巴,求我给他们穿一穿军装。我在大街上还到处找跟我打过赌的人,我想让他们看一看我是不是在吹牛皮。
我这套军装出了大名,也给我惹上了事儿。那天放学后,伙伴们和我刚进了我家的大院子里,忽拉一阵风伴随着几个青年冲了进来,他们围上来,凶神恶煞模样,几道凶光到处乱射,其中一个脸上有道疤痕的青年,盛气凌人的说:
"把军装快点交出来,借哥们穿几天……"
疤脸的青年我认识,他是我们矿山上的一个混混,外号叫"花脸"。
(03)我的大爷
花脸喊出借我军装的号子,我真有些怕,我对我的好伙伴二柱小龙许愿:只要两个人肯帮我抵挡住花脸,我的军装就让每人穿一个月。
二柱小龙来了精神,摩拳擦掌的又是蹦又是跳,说花脸来闹事,绝对让他有来无回。有了两个伙伴的支持,我算信心满满。
我准备好一根木棒,小龙把他爸的一把木制大刀也拿来了,另两个小伙伴更绝,一个拿来他爸爸的三节棍,一个拿来他爸爸一根练功棒。也不知他们都会使换不?不管这了,关键是花脸到我家院子找事儿,这叫私闯民宅,据我们矿山坊间传说:上门闹事者,不但可以奋起反击,还可以将其打死不犯法。我现在还有一个盾牌太给力了,我大爷到了我们家之后,我们家好像被人另眼相看,大长我家志气,哪个不服我大爷,他可是战场上下来的英雄。
大爷有四十多岁,身体瘦小,满脸岁月痕迹,皱纹、伤疤,一双小眼睛雪亮敏锐,和人说话,总是四下扫视,好像在防备着什么,听父亲说大爷干过侦查兵。
大爷是起义兵,起义后被收编正规部队,继续干他的老本行"侦察兵"。
大爷的连队刚被整编完,邻国战争爆发了,大爷参加了志愿军,随大部队奔赴了战场上。
在血淋淋的战场上,大爷亲眼见到他们侦察连一百二十几号战友,一个个倒在了侵略者的炮火下。
大爷是他们侦察连唯一幸存下来的人。
我在给二柱小龙讲我大爷光荣历史精精有味时,花脸来了,他带着一大帮子人,阵势太吓人了。二柱小龙早吓的不顾一切,爬上我家墙头逃走了。
我也吓的够呛,两腿发软站不稳,想着我的军装就要易主,不知哪来的胆儿,我举起了木棒……花脸一帮围了上来……
这个时候,我的大爷回来了,大爷来到我家后倒点小买卖,在矿山最热闹的地方——矿工俱乐部广场上卖瓜子。
大爷见我挨奏了,扔掉手中的瓜子袋子,冲进黑乎乎的人群里,只见一阵尘土飞扬过后,哀嚎大叫声响起……
尘埃落定后,花脸和他的一帮小兄弟们,全都爬在了地上……
大爷上前将他们一个个扶起来,威风凛凛的说:
"小伙子们,服不服气,大爷手下还留着情……你们人都不大,上门来闹事是犯法的啊……"
花脸今儿碰上我大爷这个消灭过敌人的人,吃了大亏,狼狈不堪的带着他的兄弟们逃出了我家的院子。
几天后,花脸找到我,竟然说想和我交朋友。能和花脸在一起混,那可是我们矿山上男孩子们的"荣耀",谁如果成了花脸的小兄弟,出门在街上,会被人高看一眼。
我大爷知道我和花脸玩在一起后,严励批评了我,命令我放学后,必须先到他的瓜子摊儿上报到。
那天,下午放学后,我来到矿山矿工俱乐部广场上找大爷报到。
矿工俱乐部广场是我们矿山上唯一活动购物的中心区,以它为主的广场四周,北头是具有俄罗斯风格的俱乐部,俱乐部每天都会有电影上映,矿工们下了班,一般都会进俱乐部看电影,矿上男女搞对像,男的请女的进俱乐部看电影,那是最幸福的时刻。路南是国营百货公司,几万矿工生活日用品都是从这里购买。路西有人民银行、国营蔬菜公司,国营大食堂、国营理发部、粮食局、浴池,这些建筑还是日伪时期的,是用那种矿山特有的石头垒建。通往市区的长途汽车站就在广场上,一天两趟班车。小商小贩都在俱乐部广场四周摆摊儿,大爷的瓜子摊儿在国营百货公司斜对面的理发店门口。
大爷卖的瓜子装在一个面袋子里,摆放在理发店的台阶上,大爷手里抓着一个喝水用的玻璃杯,他围着面袋子转来转去,嘴里嘟囔着:“好瓜子,好瓜子,嗄八脆响啊,一毛钱一大杯……"我们矿山卖瓜子不用秤称,而是用一个喝水的玻璃杯,装好一杯,再冒个尖,让买瓜子的人喜欢,一杯一毛,痛痛快快付钱。
大爷正忙活着,见我来了,他说让我帮他看下瓜子摊儿,他要上趟厕所。
大爷刚走,就有人大喊:
"护矿队来了,快跑……"
护矿队是我们矿山上一个专门保护财产安全的部门,不知何时起,护矿队兼管上了街头巷尾做小生意的小商小贩。
我想跑来不及了,一个戴红袖章的汉子,骑着一辆"28红旗"牌自行车挡在我面前。
我被护矿队抓着了,我急的大喊我的大爷救命。
我大爷上厕所大半天才出来,他来到乱哄哄的人堆前,见胳膊肘上戴着红袖套的一帮人在抢夺我手中的瓜子袋,他吓的浑身哆嗦着挤在人群后面,说了几句只有我能听懂的话:
“瓜子是孩子的,把瓜子还给孩子,不要抓他,他还是个小学生呢……"
说罢,大爷仓皇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