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为谁春

镇上的第一场雪落下来了,松言一大早就抱着暖炉,裹着毛毯,抹开起了雾气的玻璃窗户,早些时日的汉白玉小桥,和河中央的琉璃砖瓦顶的飞檐亭全都隐入一片白茫之中,偶尔还有未被遮盖的河面含羞露出像是镶嵌的翡翠。阿妈只推门进来喊道:“松言,吃早饭啦!下雪啦,快起来看啊!”再一定睛,发现床上已然没了人影,而松言坐在窗台旁望着阿妈“哧哧”地笑。

早饭只是清粥配些小菜,松言套上了毛衣又添一件厚棉袄窝在桌前,挤了下眉头:“又是粥,叫人没胃口。”

“哎呀,小姑娘家家的,挑什么食!我们小时候,还不是给什么吃什么。”阿妈呼呼地喝了一口粥,又搛了几筷子小菜塞进嘴里,嚼得好有味道。

松言从袖口露出两根手指,抓了汤匙,缓慢地喝下一口粥,“真烫啊!”松言直吐舌头,倒吸了几口凉气。

“锅里炖着肉呢,咕噜咕噜的,听着真欢喜,这可不就是幸福吗!”阿妈一点也不在意小孩到底烫到哪里,净去听那煮肉声听得嘴角咧开。

“好了,好了!不吃就放一边吧。街上今天开了家新店,好像是卖什么雪饼的,你去瞧瞧吧。”阿妈吃完了粥作势准备收拾碗筷。

“我吃饱了,不想去凑什么热闹。我出去走走。”松言站起来,像是一团灰色毛线缠绕的球。

天气还是有些冷,脚踩在雪地里,发出轻轻的“咯吱”响,几朵雪花飘上发梢,松言一碰就融成了水,一小滩滴在手上。

常去的地方都被雪掩住了,松言最后还是走到了街上。一家小店门前熙熙攘攘,两扇大开的门只单单用了姜黄色的纸糊起来,也未挂上防寒的厚重帘子,倒是幌子上的“冻香雪饼”几个毛笔字遒劲潇洒像夏日。

门口的长队让人望而生却,穿着灰绿色长袍的男人把手往袖子里一笼,向旁的人说道:“我一早上吃了仨,味道真是不错。不过,只是吃的有些冷。”妇人边应声附和说“冷也好吃啊!回屋里烤了火再出来!”边将头发散下又用红色头绳扎起。一路听过来,闲言碎语里全是褒奖,松言不禁奇怪,这得是有多好吃。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舌尖遇上了冰冷空气,她心满意足地笑起来,似乎已经尝到了这雪饼的美味。

“你要吃我们家的雪饼吗?”一个白影儿晃到松言面前。

松言仔细地将这影儿与雪地划分开,才看清眼前的男子,一身素白薄衫,银色缎带系在脖上,垂下两条飘带像是迎风吹过的花瓣。“是你家的啊!”松言眼里添了几分喜悦。

“对啊,这么多人,别排队了,我带你去厨房直接吃去!”说着,男子扯了松言的袖子拉着她往后门走,又回过头来说:“对了,我叫荣谦。”

松言的指头不小心碰到了荣谦的手,一阵冰凉,便说道:“你不冷吗,穿得这样少,嗯,我是松言。”

一推门进入后厨房,倒是感觉比外面更寒冷,松言打了个颤,荣谦看了就解自己的外衫,松言忙忙摆手,又恭敬地给荣谦母亲打了招呼。荣谦母亲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松言,嘴角一勾,说着“你想吃就自己拿啊!”便又低头做自己的事了。那笑容在松言看来似乎不够亲切,甚至嘴角还有微微的嘲讽之意。

不过,这顾虑被荣谦的热情一下子打破了,荣谦端出了两个青花瓷盘,上面放着精致的雪饼,样子就像是雪花,这一个是六棱角的,那个便是圆圈状,表面还刻了花纹,看起来不像刻意为之,却又精致得喜人。

“真好看!”松言感叹道。

“我们雪饼可没有完全相似的,形状一样的花纹必定不同,这就是特别之处。”

“嗳,这都是你们做出来的?”

“坐下尝尝吧!都是你的,想吃多少有多少!”荣谦拖了一旁的小木凳。

“哎呀,真好吃!里面竟是冰的,像是真的吃到了雪!”松言说着又挑了一勺抿进嘴里。

“说的好似你吃过雪,哈哈”荣谦看着松言笑道。松言没再开口,只是瓷盘渐显出盘底腾空的龙与凤。

松言回家时日头已渐沉,阿妈只问她去尝了雪饼吗,她笑着答:“好吃着呢!”

“我煮的肉你还没尝呢!定比那雪饼好吃得多哩!”阿妈骄傲地扬起了头。

夜晚天空如同被擦洗了似的,呈出清澈的深蓝,满天的星辰照的人儿无法入睡,松言便直躺着用嘴呵出几口白气,那白气在空中飘了飘最后竟幻化成人形,有裹着长衫的轮廓,还有那飘舞的缎带。

松言惊了一下,又揉了揉眼睛,那白气继而便消散不见了。兴许是有些想念吧,与荣谦相处下来只觉舒服,松言想道。

第二日,松言听闻敲门声便去开门,门前站着荣谦,仍是一袭白衣,拎了一个朱红漆捧盒,见到松言笑道:“昨日见你那样爱吃,便送些来,也给你阿妈尝些。”

阿妈从厨房走出来忙请荣谦进屋,荣谦刚踏进一步,便觉屋内暖和得胸闷,如同要融化了般,随后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退了出来说道:“不了,我还回去给我母亲帮忙呢,松言有空来玩。”

松言和阿妈各吃了几盘,冷得发抖又围上了毛毯,抹了抹嘴坐在窗前。

“想起小时候的雪啊,一脚踏进去可是陷到膝盖呢!现在又哪里看得到哇!”阿妈的脸被积雪一映更显得红润。

自那以后,荣谦就日日来送些雪饼,阿妈有时候过意不去,说是付钱,荣谦都摆手不要,阿妈只能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孩子。但荣谦从未进屋,总是在门口和松言说上几句话,不说话时就一齐坐在阶梯上,肩碰肩就能撞出一天的好心情。

冬天快结束时,荣谦便没再来了。向来习惯了一早就能看见荣谦的松言也心里奇怪得很,但也未放在心上。这样又过了几日,松言倒是彻底沉不住气了,只得前往“冻香”门店里去看看。

在布幌子下看见正要进屋的荣谦,松言跑了几小步忙拉住荣谦:“如何啊,可是突然不理我了?”

荣谦只低着头,嗫嚅道:“不是,只是…”

“只是什么?”

荣谦母亲听了外面的动静,出门朝松言喊道:“松言来了啊,进屋坐会吧!”松言跟随着进了屋,屋里仍是没有生火,冷得像是冰窖,荣谦母亲转到门前,左望右看又闩上了门。

“松言呐,我和荣谦就要走了,有些话也不妨告诉你。”只见她端坐于一桃木的高脚椅上,姿态款款,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白纱透出纤细的手腕,与脸上像被鬼魂附体的诡异笑容实不相衬。荣谦垂手站在他母亲身旁,双脚总是动来动去,像是掩盖那浑身上下的不安。

“都怪你们人类啊,砍大树的砍大树,填河的填河,如今的冬日哪里还有几场大雪呢?我们种的雪花都无法开花了。”荣谦母亲开口道,语气平稳却充满责怪。

“那…那怎么办,我们…我们也不是故意…的。”松言小声回应,身上越发冷了起来。

“办法呢倒是有的,就是用人的精气去养那些花儿啊!”

“妈…”荣谦忙阻止道,“别说了”,后面这句话只是些许气息游丝。

“所以啊,那些雪饼就是用来取人之精气的。”

松言沉默。

“立春那日一早,太阳升起时,你们的命也不长了,这个镇啊,到时就会被冰封了。”荣谦妈说的十分平淡,如同只是叙述今日吃了些什么做了什么那样的琐事。

“松言,对不起,我不是…我不是有意的,先前我本不知会死人的,松言,对不起”荣谦在一旁边讲一边吞下几滴眼泪,苍白的脸上急出了几道褶子,那每一声“松言”都是利剑,将本是冰冷的心都可刺出汩汩鲜血。

松言只是望着他,一言不发,眼神里分明是绝望,明明是她曾心心念念每日都盼望见到的人啊,如今竟会害了她。

“不过,你也别太伤心了,一点儿也不痛,很快的,太阳一出,只一瞬的光阴。”荣谦妈抬高肩,眼皮略垂,神情透出一股蔑视的冷气儿。

“松言”荣谦轻轻唤着,“松言,对不起”,荣谦的泪水悄然奔出,在脸上结下了薄冰。松言看着那从荣谦眼下掉落的碎冰渣,她该意识得到的啊,第一次不小心碰到荣谦时他就那样冰凉,又如何能指望他有一颗滚烫的心呢。松言也流泪了,泪水顺着脸颊渗进唇缝里,只那一点,却好似极苦至死。

罢了,罢了,松言起身,开了门,一阵凉风卷了布幌子摇摆,被积雪盖住的小镇还真漂亮。松言长舒一口气,不过一死而已,又如何比得上心上人背后的手段更让人心伤。既如此,也就不再告诉阿妈了吧。

立春一早,天还是蒙蒙亮,太阳还未升起,荣谦就急敲松言家的门,木板都要被拍坏了,松言才起身开了门。

“如何,我只一条命,你还找我作甚?”松言只看脚底渐融的积雪。

“松言,你和我一起走,和我一起就不会被冻住。”荣谦的语气急切。

“这又是哪里话,我为何要和你一起?”

“松言,松言”越接近日出,荣谦越发没了气力,却还苦苦恳求着。

“荣谦,我就知道你在这里,我们得快走了,没时间了!”荣谦母亲撑着肚子气喘吁吁。

“松言,走吧,我们一起!”

松言只转身往屋里走,荣谦轻扯住她的衣袖。

远处的云边稍露出了一点太阳,荣谦母亲也上前来拉扯荣谦,“快走吧,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太阳一出来,我们就融化了啊,孩子!”

松言阿妈只听见吵闹声,披了围巾就走了出来,见是荣谦,忙拉了进屋:“荣谦,你可好久没来啊!我煮了肉,快来尝尝!”

荣谦只说着不了不了,边去拉扯松言。荣谦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像是要融化在空气里了,但腿脚却又越来越沉重,连一步也迈不动,他只定定地站住,倒是松言不小心踩空,一歪撞进荣谦怀里。但此时,太阳已完全跳出了天边,好像,一切都晚了些。

松言只看见冰块从脚上爬了上来,迅速地蔓延,松言轻靠在荣谦的怀抱里被冰包裹了住。荣谦母亲说的没错,只那一瞬间,一点也不痛。而荣谦的灵魂化成了一缕烟,还是人形的,清晰可见那长衫的轮廓还有缎带,不过,松言再也看不到了。那烟迎了阳光,迅速地消散在了空中。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荣谦的躯壳仍是拥抱着松言的。而厨房里正煮着的肉透过晶莹剔透的冰层看过去,好像仍是溢出了幸福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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