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洞庭湖畔的小乡村。
土砖伴红瓦,树荫蔽日月,门前的小沟渠,一年四季浅草碧绿,潺潺的流水不分昼夜,缓缓流淌,偶尔有鱼虾成群,蛙鸣清脆…
1980年,奶奶60岁。1米75的个子,在我家里显得格外高大,灰白的头发,零乱地在后脑勺上扎成一个鬏,深深浅浅的皱纹,让慈眉善目的笑脸像一朵九月的菊花。一双大手,粗糙有力,纵横交错的裂纹夹杂着老茧,捡起了一家人的生活重担。
奶奶的娘家在江西,因逃荒流落异乡,经好心人收留介绍,嫁给了1米65的爷爷。
那时的饮用水都要到一里外的大塘挑来,两个木桶一条扁担,一趟肩挑100多斤的水,每天要四趟,来来回回,在天没亮之前,把水缸挑满,是奶奶每天必备的早工。
鱼米之乡的洞庭湖畔,刚好我的家乡分到的是一片黄土地,收成不高。要想填饱肚子,只有披星戴月的劳作,积累点粮食,才能顺利度过冬天。“手抓黄土背朝天"的岁月,正是老辈人长年累月的写照。
时间很疼,远方很远,记忆里刻画往日的时光,放在心上,怕触碰,难诉说…
(一)
十里稻谷黄,百里农村忙。草木对光阴的钟情,正如人们对粮食的肯定。
那年,我8岁了,稻谷丰收,5亩压弯的稻穗在快乐地招手,奶奶更忙了。爸爸是乡村教师,只能抽空参加农活,妈妈料理家务,常常里里外外地忙着。暑假,正是"双抢"农忙时,金灿的谷子,一望无际,等着收割;洁白的棉花,遍布旱地,等着回家,黄金白银,那是丰收的画面。
割谷需要许多人的配合,大人孩子都参与,分工合作:一大早就吃了饭,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头戴草帽,脖围汗巾,一人一把镰刀,行到田边,卷起裤脚,赤脚下田,他们呈“一”字并排,弯腰前行,左手持稻秆,右手舞镰刀,汗水挥洒,身后是一排排倒下的稻穗;我和哥哥的任务是把这些稻穗抱成堆,放在一个四方形的打稻机旁;妹妹负责端茶送水到田边,保证我们的水分流出的汗液多;八十岁的裹脚姥姥,拄着拐杖洗菜做饭。大半天过去了,终于割完一块地。
吃完午饭,奶奶,爸爸两人开始打谷,每人双手紧握一把稻穗,把谷粒伸进打稻机里不停左右摇摆,一只脚退后,另一只脚放机器挡板的踏脚处,用力地踩…我和哥哥一对一地负责传递稻穗,爷爷用萝筐把谷粒装好,一担一担挑回家,倒在门前的晒谷场上,妈妈把谷铺开,用钯子除掉杂草。
第二天,在左邻右舍助力帮忙下,5亩田的稻谷割完,脱粒......堆在一起。
门前的晒谷场是泥地,灰尘多,太阳喜欢和树影捉迷藏,晒半边遮半边,周围觅食的鸡鸭防不胜防,只能把一部分的谷子铺开。奶奶将剩下的谷用戳箕装进蛇皮袋,用绳子扎紧口,然后和爷爷一起,把装满谷的袋子背到邻居的平顶屋上,上面是一大片预制板浇成的水泥地,周围没有栏杆,连楼梯都没有扶手。爸爸妈妈则给帮过忙的乡邻还工割谷。
奶奶用双层毛巾垫在肩上,右手插腰,把爷爷递上来的谷袋放右肩,弯腰扛起来,左手从前面拉紧袋口,歪着头,吃力地上楼:一步一步,颤颤巍巍,没有栏杆的楼梯,上一坎停一下,磴…磴…的节奏,打在我的心上,我在下面紧张地看着,怕一不小心就会摔下来。一袋,两袋,三袋…直到第八袋时,奶奶的头发湿了,粗气直喘,额头的汗水密密麻麻。我搬了把椅子,让奶奶喝口水休息下,一边用蒲扇扇风,一边拿开肩上的毛巾准备给她擦擦汗,谁知毛巾是湿的,一拧,竟有许多水溅在了地上,我从堂屋拿了条干毛巾,帮奶奶擦完脸上的汗再擦脖子,一不小心碰到了肩,她颤抖了一下,我扒开衣服一看,肩上全是深深浅浅的红点,连成一片,许多地方还破了皮…后背汗湿的衣服干了,映出一大圈白白的花纹,在深色衣服上格外晃眼,晃得我的眼睛湿了,奶奶的背有点驼了。
世人忙忙碌碌,不过是为了碎银几两,可偏偏这几两碎银,压断了世人的肩膀。
晒稻谷时要边耙边翻,均匀地受到阳光照射,才能干透,存放后不会长霉,生虫,发芽....晒谷最怕六月说来就来的暴雨,抢收稻谷如上战场,许多农具都派上用场:耙子,挡板,竹苕把...把谷堆成一个圆锥形,用大塑料布盖上,周围还要压一些砖块,以免风吹开。
谷晒干了。奶奶借来手摇风车,把谷倒进风车的梯形漏斗,下面用箩筐接好出口,左手拿一个竹棍插进漏斗,不停搅拌,方便稻谷顺利进入风车内,右手握着摇把,使劲旋转,风呼呼地把细细草屑,灰尘,杂质扇了出来,分离出来的干净稻谷哗哗的掉进箩筐。那时家家户户都在杂物间修了一个谷仓,储备剩余的粮食,以便平安度过青黄不接的冬春。
在斑驳的世间里,心疼的感觉紧追不舍,更无法放逐,期待一个个黑夜白天,告诉自己,快点长大就好了!
(二)
日子滚烫,又暖又明亮,铺地的棉花波澜如海。所有的劳动者都一样,吃着不同的苦,干着有意义的事。捡棉花是个技术活。
奶奶头上披了条毛巾,随便一挽,腰上围一个大布兜,低着头,弯着腰,一边拨开茂密的棉枝,一边在棉垄上行走,找到盛放的棉花,便用左手摘去棉花上的枯叶,右手四个手指(除小指)伸进去一揪,棉壳里的白绒就出来了,装进布兜;遇到只裂开一点小口,受雨水的浸湿有点霉变的硬瓣,那就要用双手一瓣一瓣的剥开.....捡了不到两垄,布兜就装满了,把兜里的棉花倒在地头铺开的塑料布上,接受阳光的洗礼,蓬松又洁白。
我和哥哥挎着空书包,常到棉地里帮忙,兴致勃勃地算计着,每捡满两书包棉花,便会得到一颗糖。一天下来,十颗糖是少不了的,当然,也会把糖分给送水的妹妹。遇到乌云当空聚,棉花开满地时,全家总动员,扯下棉花壳,坐在家里剥。遭雨淋的棉花,无论色泽,质量,出棉率,都会低一个档次。
光影交错,阳光穿透身体,天地之间,尘世美好。奶奶把捡回来的棉花搬到屋外,先在晒场两端分别放一个高木架,中间搭着长长的竹竿,再把用芦苇编的帘子放上面打开,最后让棉花均匀铺开帘子上,每隔两三个小时要翻动一下,以免干湿不匀。帘子间的芦苇排列有缝隙,方便棉花里的虫子,灰尘掉落。聪明的母鸡常在帘子下的阴凉处徘徊,不时能吃到红色的小肉虫。
晒干的棉花用大布袋装好,就有采购站的人来收,他们会按照干湿成分,蓬松程度,杂质含量来订价格。一部分换成钱作平时的开销及三兄妹的学费,一部分送去加工,棉花出绒变成棉皮子,做成冬天的棉被,棉籽用来榨成油。
流下的汗水是劳动,所有的收获是喜悦。
(三)
岁月的经线,在奶奶的脸上画出别样的秋天,皱纹中的浅笑,编织生活的脉络,浓缩了阅历,让光阴记录四季。
我从不是您的骄傲,您却待我如宝。庆幸我的童年,有您的陪伴!
我和奶奶的床靠着粮仓,每到夜晚,斑驳掉漆的五屉柜上,煤油灯闪着微弱的光。我很怕黑,任何东西的剪影都会让我胆战心惊,常常担心会有鬼怪突然站在床前。即使气温不低,我也不困,常常睁着眼睛钻进被子蒙着头,用耳朵聆听黑夜。
突然”咚”的一声,把我吓得大叫,滚到床里边,奶奶闻声推门而进,我满脸是汗的探出头,惊鄂地睁大双眼:只见奶奶手上竟抓住一只大老鼠,老鼠的嘴角还淌着血,瞪着眼睛一动不动,原来情急之下,奶奶竟空手把掉在床沿的老鼠捏死了,这可是我最怕的动物之一。那些日子,有了奶奶,便有了十足的安全感。
小时候肠胃不好,吃东西不容易消化,奶奶就在菜地种了许多红苕。蒸、煮、煎、炒.、烧.换着花样做着吃,我很挑食,常常吃两口就塞不进去了,唯独对苕皮子百吃不厌。每年到红苕成熟的季节,奶奶总是把它们从土里挖出来,装一大篮子,用水洗净,把苕切块放进大锅加满水,盖上锅盖用大火煮,苕熟水快干的时候加一些糖,用干净的木棍使劲搅拌,直到成为苕糊糊,撒一些芝麻,出锅装进脸盆里,等它们稍凉后,刮在平铺洗干净的布或床单上,均匀涂抹,然后晒在竹竿上。干后的苕皮子很硬,湿点水后从布上面撕下来,用剪刀剪成小块,放簸箕晾干。吃的时候取适量放油锅里,炸至金黄捞出,是我零食的首选。
老墙挡住了北风,以萧瑟的姿态迎接冬天。我的脾胃格外虚弱,医生建议多吃藕喝汤。从此每年冬天,奶奶都会去北斗溪挖藕。挖藕是门技术活,更是苦力活。“霜天寒水深齐胯,脚探手扳通骨寒”《洞庭湖观挖藕》。
那天,到吃晚饭的时候,奶奶还没回来,我自告奋勇的去北斗溪接她。刚出家门,寒风掀开衣角,刺骨的凉意直穿身体,我裹紧了衣服,瑟瑟发抖的前行。残败的荷梗歪歪斜斜,北风让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格外冷清,冰冷的污水,深灰色的淤泥,奶奶在那里探下身,佝偻着腰,脸几乎贴到水面上,十指伸入淤泥,抠抠搜搜许久,一节莲藕才慢慢地拽出来。先前挖出来的藕,已经放在岸边,装了两蛇皮袋。
我喊奶奶洗手上岸,回家吃饭。奶奶的手在旁边沟渠里洗了几次,可指甲周围的缝隙,有一圈怎么也洗不掉的黑泥。满手厚厚的茧子和伤痕,沁出的淡淡血丝在寒风中凝固。粗大的指关节格外膨胀,用力都握不成拳。
她挑起了藕,牵起我的手,一老一小,在枯黄的田埂上行走。
以前听故事时,总喜欢问:后来呢?可现在,回忆往事的人,总喜欢掉眼泪。只愿静静地与风挨着,坐好,如您在,如影子相随,如我们静默相依。
(四)
积口德,远是非;多行善,修福报!这是奶奶常说的一句。
邻居的陈婆比奶奶小十来岁,无儿无女,和老实巴交的泉嗲一起生活。陈婆的声音尖锐,有穿透力,这是长期争吵练出来的。十里八乡,都知道她吵架的本事,一套叠一套,上至十八代祖宗,下至黄泉地府,吵个三天两夜都不带重复的。鸡鸭误食谷,骂人一上午;地里少棵苗,拍手又跳脚;园里少根葱,叉腰开始凶....
那些年,我们已经习惯了她的叫骂声。这不,一大清早,陈婆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回荡;是哪个剁八块滴,把我舀水的瓢,半夜偷走,欺负老娘,有B用,有本事去偷大队部的砖,砸大队部的缸,把大队部的谷搬进自己的粮仓...偷我滴瓢,他家的女儿没人要,他屋滴儿子就不孝,他滴子孙坐大牢...偷我滴瓢,脚底流脓头上长包,一年四季穿长袍,掉进河里不起泡...只见她站在晒场的桌子旁,桌上放一个砧板,手上拿一把菜刀,一边骂,一边拿刀剁砧板,口沫飞溅,青筋暴露...陈婆见我探头张望,仿佛找到了目标,她看见别人家的孩子就生气,竟拿着这把刀,冲进我家菜园,把一垄白菜砍得稀巴烂。
我委屈极了,拖一根竹竿,想把她家的菜园搅得天翻地覆,奶奶刚回来,一把拉住了我:人家无儿无女,已经受到惩罚了,让着点,只当她在唱歌,邻里闹翻了,不好。
下午,泉嗲提了一大袋白菜送到我家,对奶奶赔礼道歉:那个水瓢我今天干活时找到了,是昨天老太婆在地里浇水忘拿了...实在不好意思!
奶奶在厨房剁猪菜,我在树荫下写字。跑暴雨说来就来,我连忙去收衣服抱进屋,邻居家还晒了被子,我心里一阵得意:看你们今晚睡什么?奶奶从窗户里看见陈婆的被子晒在外面,连忙喊我去收,我没有动。奶奶连忙丢下菜刀帮邻居收好被子,并晾在她家的屋檐下。
从那以后,陈婆再也不无缘无故骂人了。
容人一回,德宽一尺;帮人一把,情长一寸。
(五)
我长大了,离家远了。
每次回去给奶奶买吃的东西,她总是压箱底珍藏,等我下次回家时,就喜滋滋地拿出来:长霉的蛋糕,腐烂的苹果,融化的巧克力,生锈的饼干盒,还有过期的牛奶....我知道,她舍不得咽下的是一份思念和期盼。
奶奶88岁时,我在家呆了一个月。陪她聊天拉家常,给她做饭洗衣裳,可她依旧闲不住:扎草把,砍柴禾,地里翻土,菜园拔草,养鸡喂猪...我们都不擅长表达,哪怕是牵手,或给对方一个拥抱,更没有说过喜欢或爱。后来听人家说,我离开家的那天,奶奶坐在门前的石头上,呆呆地望着我坐车的方向,一直到天黑,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人生中大部分告别都是悄无声息的,原来某天的相见,竟已是最后一面。赶到家时,奶奶已经走了,安静、平和地躺在寿材里。爸爸说:晚上吃了一点饭,还喝了一碗鸡蛋汤,睡了就再也没有醒来......与世无争,做尽善事,魂归天堂见玉皇,福禄齐全与天长,希望奶奶到平衡世界能找到自己的爹娘!
您在时,四季还在明媚里,您走了,黄的依旧很黄,白的依旧雪白,只是老墙抵不住寒风,倒在了寂静的深冬...后来晒场的风吹散了谷堆,疯长的草淹没了墓碑,您能看我一眼,现在流出的眼泪,是否还如从前?
光阴里慢摇烟火的味道,我在街边仿佛看到,您特有的微笑,愣了几秒,突然鼻子一酸,回头拼命地找,起风了...
奶奶的一生,勤俭节约的持家,真诚善良的为人,温润如玉的处世,慈祥关爱的呵护....她所有的沧桑,都被时光染上了沉香,值得我一路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