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同学是谁?曾经的理科尖子,清华苗子,传奇人物;如今的家乡中学代课老师。我将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尽量客观完整地描绘出L这十多年来的人生轨迹。
我们虽为高中同学,但关系却是相当疏远和陌生。那时候重点高中的氛围如同集中营,每一个超级大班里课桌都挤满。除了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的必要通道,教室里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空间。下课了,大家都不出去,一是要抓紧时间学习,二是挤进挤出真的麻烦。L坐得离我较远,平时也没机会说话。但主要是心理原因。那时我正值青春敏感期,羞涩、自卑,和男生说个话都要脸红。有个男生和我做了一个月同桌,我楞是没和他说上三句话。不知道男生有没有青春敏感期,好像那时候成绩好点的男生也是木讷讷的。你不和他说话,他也绝不和你说话。L那时候是全班第一名,并且很快显示了理科方面的天赋,总是频频被戴着眼镜、留着短发的数学女老师点名站起,然后微笑示意坐下。而我虽然是进班第二名,但很快就被数理化伤得遍体鳞伤。第一次月考之后,数学女老师点我名站起来(那时学生之间、师生之间还不太认识),然后轻描淡写地说,“92分,考场倒数第二!”我一直不太明白什么叫伤害,但那一次绝对是。总之,我的数理化是越学越残废。那时高一并没分文理科,高一存在的目的似乎就是分流理科不好的人。我本来也钟情文科,所以干脆消极等待,到高二毫不犹豫地去了文科班。所以,L于我,虽是一年的同窗,实际上却是两个世界的陌生人。
高二就和L不在一个班了,但尖子生的传闻一直不断。当然都是那种特别励志的,某次考试又在全年级占多少名,哪门课又几乎考了满分。高二时L虽然成绩优异,但还不能算得上北大清华序列的。这在我们学校每年也就最多三五个左右,听说近年来年成不好都绝收了。然后高三,学校把各班成绩优异的前几名集中到一个班,名曰奥赛班,其实跟奥赛也没什么关系,就要制造强强厮杀的氛围。分班后,据说原本稳坐第一的文弱女孩回家休养了一周,当然后来人家还是上清华了。L也闹了点小笑话,有一天楞是把课桌自个儿搬回原来班级了,当然又被原班主任毫不留情地赶回了奥赛班。这一赶不要紧,重新回到奥赛班的L居然一飞冲天,成绩突飞猛进,临近高考的那次月考,更是杀进年级第二。按常规判断,这样的成绩进清华北大,是稳稳的了。
然后很快高考了。学文科的我,波澜不兴地考进个普通一本。而L,我在学校门口的“清华北大成果展”上没看到他的名字。后来,听说是以几分之差落榜清华,掉档至华科。关于华科,虽比不上北大清华,但是在全国理科类院校中,也是重磅级的角色,据说可排到前五。
再后来,听说L复读了。可以理解,毕竟几分之差落榜清华,的确心有不甘。再后来,听说L还是只上了华科。接下来四五年,就再没听到他的音信了。如果不出意外(实际上也不会有什么意外),他应该是沿着这样一条路走下去:重点理工院校——新兴热门专业——毕业后在沿海一线或者内陆发达城市获得一份良好职业,然后找一个同等教育背景和职业前景的女孩子结婚,共同走向稳健而美好的未来。
此时,该Y同学上场了。Y同学是我高一班上的女同学,和我同过桌,关系很好。Y女家境一般,成绩一般,长相一般,但性格很好,真诚、热情、淳朴的那种女孩子,和男女生都能正常来往,不像我那么敏感。但在大环境下,和男生也仅限于少量的日常交流。高二分班,Y女留在原班学理科,很多关于L的信息都是通过她得知的。后来高考,Y进了海南某医学院。大一书信盛行时,我们还通过几次信,后来就渐渐淡了。再后来,听说她在广东上班了。又过了半年,听说她进家乡的市中心医*院上班了。我很诧异,公*立医院向来是很难进的,种种黑*幕,种种高门槛,想想便知。后来得知是家里某位叔叔帮了忙。那年冬天,Y给我电话了,说要来武汉读在职研究生。那时我们虽然多年未见,但高中时代的友情仍然深厚。我很高兴,忙前忙后帮她找地方住。那天晚上,我们一起躺在旅馆的床上聊天,聊这么多年的经历。她突然问,你还记得L吗?我一愣,感觉好象是离我们好远的人。但这始终代表“优秀”的名字,还是记忆犹新。Y说,L也回S城了。我还没反应过来,这又不什么节假日,他回来干吗? Y说:“他现在就在S城。”我很诧异,愣了半天才明白,Y的“回来”和L的“回来”,是一个意思,那都是要长期驻扎了。我脱口而出,他在S城能干什么?的确,S城是个鄂西北小城,虽为地级市,实际上跟小县城差不多,基本上没什么工业。近几年虽然有几家汽车企业,但都是零部件加工厂,基本上不需要什么高学历技术人才。少数几个回来的同学,都是和Y类似,二三流院校毕业,有门*路进机*关或者医院的。L身为华科的高材生,他回这个小城干什么?Y幽幽地说,他现在什么也没干。我更诧异了。Y接着给我讲L的事情:两次高考经历,最终命定华科,我先前也略知大概。但我从没想到这件竟然事情带给L几乎终身不灭的痛苦。不甘心!不甘心!为什么就是不能上清华?为什么?L带着这种情绪进到华科,借酒消愁,夜夜网游……据说就这样度过了颓废的四年。学业神马的就不说了,身体荒废了,身材严重走样,肥胖得像个皮球。但是终归还是毕业了,进入江苏某省级“电”字号国*企。但不知为何,工作不到一年,离开,接着好像辗转几个公司……一两年后,Y就在家乡S城遇到了L,那时候他什么也没干,但是也不准备到外面了。Y的描述大致如此,很多细节我没法补充,比如是否正常毕业?主动辞职还是被动离开?他回到S城有什么想法?等等等等,都不得而知。
Y同学是来同济医学院读在职研究生的,那段时间几乎每周末都会来武汉。关于L的消息,就源源不断地传到我这里。听说,L后来找了个中学代课,教英语。非重点,与我们当初就读的高中远不能比。我想,当年他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如何会想到十几年后,会在城市的另一头,站在当年自己都不屑看一眼的学校讲台上教书呢?他的学生是否知道L老师在当年是个传奇?面对某些成绩拔尖雄心勃勃的优等生,他是惺惺相惜还是心如死灰?我一直沉浸在不可思议的哀伤和叹惜中,竟没留意到另一层东西。那就是Y和L的关系。直到有一次,我们似乎都已经厌倦了关于L的话题。我就问Y感情有无归属,她支吾其词,我就不再多问。第二年(09年)八月,我毕业后回趟老家。在S城区逗留半天,我就约Y出来玩。到了下班时分,Y说还要带个人来。我猜应该是男朋友,因为她在电话中扭扭捏捏象个小姑娘。Y说,你也认识的。我大感意外,那是谁呢?Y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在电话里面反复说,见面了你不要惊讶。 一路上,一直在琢磨,会是谁呢?我也认识?快到目的地的时候,我心里突然一动,莫非? 果然,Y和一个男生十指相扣,笑盈盈地走过来。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确实是L。虽然我一直保持礼貌不露声色,但心里确如惊涛拍岸。当年的L,虽然说不上帅,但眉目清秀,干净整洁,蓬勃向上,翩翩年少。眼前这位,整个儿一微缩版的刘欢啊!不仅身子像个球,连五官似乎都被过度的脂肪挤压过似的,嘴唇显得格外小而厚,一圈稀疏的胡子覆在周围。我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打算绝口不提这些年的事情,就当是礼节性地跟Y新结识的男友碰个面。我们在永和吃东西,他给自己点了东西之后,问我们吃什么。我们也随便点了些东西吃,饭后他抢着付了帐。我一直很小心,但L却显得相当平和。话语间偶然提及当年高中,他也不避讳。我尽量避开敏感话题闲聊,感叹S城变化真大。L也说,其实在老家就很好,根本就不要到处跑。我没问他今后打算,他自己透露想考公务员,并言语间对此职业的清闲和待遇丰厚有浓重的向往。我想着当年和L一个序列的两女生,一个上了清华,一个上了北大,应该都已经读研读博或者出国了。但远与近,对与错,孰是孰非,孰高孰下……人生真的就像一场戏。Y和L一直十指相扣,看得出是真爱。那是我差不多十年后第一次见到L,也是他人生大转折后第一次见到L。他呈现在我面前的,除了形象太跌人眼镜之外,其他一切不过是个普通人:他不再意气风发,不再智力超群,不再孤标傲世,不再清奇脱俗。他没有大喜大悲,但也不至无欲无求。他有小市民的市侩,他有庸常的思维见识和行事水平。《伤仲永》说“泯然众人矣”,但那只是个孩子。而我眼前是个青年。
Y很快就不在这边上课了,我们见面少了,关于L的信息就慢慢断了。而今,三四年过去了,我们都年届三十。我结了婚,生了孩子。偶尔想问下Y和L怎么样了,又觉得不好开口。有一次在QQ上遇到Y,聊起这件事。Y说L还不想结婚,我问他究竟怎么想的,Y说不知道。Y和L恋爱,本来就受到家里很多阻挠,但Y从没放弃。年近三十还不结婚,在家乡小城应该受到不小压力。我不明白,L既然已经决定在家乡扎根,又有Y这样的女孩子不离不弃,为什么还不结婚。我猜测是他的职业问题,三四年前他在家乡普通中学代课,现在仍然是代课老师。虽然谈“编制、正式”之类的字眼也许很庸俗,但是在小城市小地方,这就是身份,这就是安身立命之本。没有“正式工作”的L是配不上有“正式工作”的Y的。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或许,更深层的原因,依然在于梦已破,心未愈?
曾和一个我非常敬重的W老师聊起L,该老师也教出不少状元和清华北大生。没想到W老师斩钉截铁地说,这个人就是个废人,即使侥幸上了清华,也会在社会上、人生上一败涂地!我愕然,觉得W老师不免有些残忍。固然,他站在育人者的角度指点江山;然而我之于L,始终站在“同学”的角度去感受他。我曾经感受到的一些东西,那集中营式的学习氛围,那短发眼镜女老师的刻薄,那强强厮杀的奥赛班,那如战旗般飘扬的清华北大红绸……是否在L的人生转折中起到了某些关键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