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就那么海纳百川,仿佛没有收容不了的时空。八楼的簕杜鹃落在身边,叫人见识花开成了叶子,或者叶子憧憬着花。记忆里,一直有姹紫的簕杜鹃飘落,不讨厌也谈不上喜欢。他们应该一接房就装修搬进来种下了簕杜鹃。
我也种花,从来都活不成;但簕杜鹃再好活也不愿意种。它们在八楼开开落落几年来,我基本不扫;都捡起来放桶里直到红紫褪尽。不喜欢也挺尊重,簕杜鹃记得。
还有每年端午门楣的艾蒿,清苦的香总是如约而至。整栋楼都有,据说是她挂的。如果只给我挂,不管喜不喜欢,都得道谢;但所有大门都挂了,似乎无从谢起。
我仰躺在椅子上,脸上盖一本十六开的《水浒传》金圣叹评本,脑子里并没有水浒英雄在捣腾。倒是那些嘻嘻哈哈的评语,叫人睡着了都没法一本正经。在心里数落不喜欢的英雄:宋江、李逵、王英、杨雄……迷迷糊糊中,听得书面轻轻一声“嗒”,我知道是一朵簕杜鹃:那不花不叶不伦不类的植物,蛮调皮。
空气中扑来浓浓的中药味,有附子、红花、川芎……隔着阳台都热气腾腾,其中辛苦也翻江倒海:邻居在煎药。谁吃的?哪里不舒服?我们基本不见面,只同乘过几次电梯。数着气味里的药材,我能看见一张瘦削的脸,从来都平静,或者在人的视野里一笑便低头,微蹙的眉额是痛症的反应?我心里一紧,像接不住漫天飞舞的落红,掉一地惋惜。
有第三个人的时候,才有对话:“买菜了?”
“嗯。”
“你好些了没?”
“老毛病了,就那样。”
“我娘家表妹她大姨的姑婆有个偏方……”
对话里满是希望,我带着欣慰跨出电梯。多年来还是不变的药味,似乎增加了黄连、白芷、马鞭梢、牛客膝之类,如蛆附骨。
天越来越冷,我忙着回老家摘柑子搬果子,倒还热情熏天、乐此不疲。我的篮子、袋子占了大半个电梯。篮子最上头是肥肥厚厚的果皮黄白的东西,我盯住它们发愣。一个熟悉的声音怯怯地:“这是啥柑子?好大好奇怪!”
“是啥呢?”我接过她的话,拼命思索:老妈叫我切片泡水,或者切瓣沤糖泡水。柠檬?不对。枳壳柑?对了,除湿的。我很湿吗?那为啥要喝水?可怜我这点脑花,没法理解中医的奥妙。
她莞尔而笑:“别愣了,到了。那么多,我帮你提出去吧。”
我催促自己反应得快一点:“啊,枳壳柑。我拿来没用的,都送给你吧。” 她搬果子的身形僵硬了,手足无措的样子:“我不是想要你的东西。”
“我知道。真的送给你。”
“可是你只有篮子面上这几个才是枳壳柑。”
“我知道。送给你!”我开始不耐烦了。
她慌慌地抱起那几个柑子回到电梯,在门口冲外头小心翼翼地笑。我不想目送她,假装忙着搬运柑橘,关了门。
第二天晚上,我刚进门,她就带了一个十来岁的小朋友来了:“我小孙子爸妈在外头吃饭,作业没法做,你帮忙看看……叫阿姨!”
我硬着头皮挨个整完那些语文数学英语,已经九点多了。她说她俩来不及吃晚饭了。我吃过了,橱柜里只有干面。她煮了两碗面吃完:“太麻烦你了,你还得收拾灶台。我们回去了。”
“没事儿。孩子要早点睡,走吧。”
其实我也想早点睡。自那以后,我一回家就缩进卧室,再也不应没有打电话的敲门。她们换个法子:“找你太难了。我们只能把做不起的题都划出来,周末找你。”
“找老师吧,我怕教坏了孩子。”
“不会,孩子说喜欢你。”
我无语。其实娃聪慧黏人,对啥都感兴趣,一点就通,常常举一反三;又勤奋,脑洞乱开,擅交流,隔三岔五总能启发我想到点啥。我挺喜欢。一周半天时间而已,有个小朋友陪着不错。
簕杜鹃越来越稀稀落落,天气越来越冷。冷得关严实了门窗,倏忽变得遥远了很多的风的唿哨听起来倍添寒意。捂在被窝里不吃不动十分天经地义,却响起讨厌的敲门声。
假装听不见,翻个身翻一页《水浒传》,没看上两行字,敲门声又起,还更急促更刺耳。无奈裹了外套开门,她怯怯地站在门口:“我知道你一定在家。我大孙子回来了,鼠标坏了……”
我转身进屋拿了一个鼠标给她,撑着礼貌送她离去再匆匆关门。有未接电话,打过去:“啥事?”
“我以为你没起。”
“楼上邻居借鼠标。”
“你还跟邻居往来?鼠标有随便借的?也不想想,万一你也只有一个呢。”
“那人挺好的。我恰好鼠标多嘛。”
“你看谁都好,没有偏方是治不了这病的……”
我又病了!竟然有点挂怀我的鼠标。《水浒传》是看不完的,葱绿的封面在寒冬的晨光里并不热烈,却总像飘落了一朵簕杜鹃在上头恍惚,拂之不去。
鼠标是第二天傍晚还的。她倚着门框道谢,我不敢关门。她问我的职业、收入等,我汗毛乱竖,讷讷不知所云。她倒释然:“咱都恁熟了,你太害羞了。我大孙子跟谁都自来熟,还高大帅气。他身上啥都没有带,照样敢出门全城乱跑。一通甜言蜜语,都愿意帮他买票……”
我真不愿意听:我不算好人,曾经傻乎乎帮人买的车票竟然在一瞬间嗡嗡嗡扑过来刺痛了我,懵懵憧憧就关了门,也不知道有没有解释。偏方不好找,但迟早会来拍人的肩膀;难道只有我被拍成肩周炎甚至卸掉一条胳膊?
没那么吓人,只要不在城门楼子下头撞上杀红眼的李逵,我是可以苟且偷生到死的。虽不必吹毛求疵,绿油油的封面上也不必有紫红的叶花,拂去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