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记:应似飞鸿踏雪泥

我的寥廓的1980年代,读书、教书,天际蔚蓝天天向上,期间与韩美林、侯镜昶、徐无闻、苏民四先生分别有过一面之识。其时,他们个个皆因专业造诣而著脚名家。

过去几十年了,彼时的印象历久弥新,记之如次。

1,韩美林

韩美林

得识先生,算是因缘际会。

大四的时光慵懒散漫,做完论文后的日子更加多了些腻歪歪的自由。同学们都貌似安然地静候分配,我则搬离学生宿舍,住到了同校工作的克立舅舅家。

六月的一天,好象接近中午吧,我和于鲲表哥、李鸣同学正在家中闲谈,隐约听到有人在喊“于克立!于克立!”且渐次迫近。喊声急切,透着极力抑制又明显无从把控的亢奋与期待。

我迎出去后,看见一个笑意盈盈的人,连拽加拱地转入楼梯的拐角平台。他看到我后稍一停顿,指指开着的房门,笑咪咪地问我:

“于克立家吗?”

他并不等我回答,紧接着说,“我是于克立的小尾巴。”然后敛住笑容,颇有些一往情深地感慨道,“小尾巴三十多年没见到老哥了!”马上象是想起了什么,重又笑咪咪地对我说:

“我是韩美林。”

我着实吃了一惊。

那时,韩美林是继黄永玉后,全国第二个搞个人画展的画家;中美刚建交不久,他就到21个美国城市作艺术巡展,声誉鹊起,大名常常见诸各种报刊,于我等言,如雷贯耳。

他?竟然就在眼前?!

眼前的韩美林先生,五十岁不到的样子,很俊秀。白色短袖衬衣扎在藏青色的长裤中,象个机关干部。密实的黑发偏分着。双眼皮大眼睛,目光喜气洋洋;方圆脸盘,满面惠风和畅。个头不高,但个身儿敦实圆肩厚背,约略见出北方男儿的气象,浑身散发着迥异于年龄的蓬勃生机。一口夹杂着济南风味的普通话,很是一种烟火旺盛温暖人心的形象:亲和,随和。

进到屋里,他说:“在话剧团时,我是于克立的小尾巴!”等听了他和克立舅舅一番忆旧,我才慢慢弄清楚,建国初期,他俩曾共事于济南话剧团,因同为土生土长的济南人,平时形影不离密有过从。他是团里的演员,当时才十五六岁,天天跟在克立舅舅的屁股后面,自认“小尾巴”。后来,克立舅舅调入某高校工作,他也早已转行并考入中央美院,几经辗转调去合肥,供职安徽画院。

坐了下来,他又说:“山东电视台给我拍了个专题片,这次是来补‘三孔’的镜头。”他说,在拍片的过程中,“打听了好些人,才找过来。”

故交如真金,百炼色不回。

重逢自是赏心乐事,酒饮茶叙,几乎全是他俩的过去和现在。

韩美林先生说,他的家和克立舅舅一样住在高校,夫人朱娅去了法国,他和女儿一起生活。他说自己当下的状态,是“作画育女,写字养猫”。

说到养猫,他露出一丝介于调皮调侃间的表情,有些淘气地说:“我给猫起了个女人名,嘿嘿,叫张秀英!”

克立舅舅在家里宴请的他。

席间,他一再问有没有他能做的事情,“有就说,千万别客气!”并表示,老朋友不可相忘于江湖。看到屋里悬挂的行草卷轴“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是齐鲁方家魏启后先生的大作,夸奖说“选得好。”又对克立舅舅说:“这方面,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

饭后稍坐了一会儿,韩美林先生就要赶去栏目组了。走到门外时,又对克立舅舅说:“咱们以后相见也难。有事就吩咐,别忘了我是你的小尾巴!”

就这样,先生一个人忽忽而来,又一个人匆匆而去,朴实的象一块成熟的土地,若隐若现着沁人心脾的味道;又象一束缝隙里的光芒,透亮,磊落,时见点点浮游的尘埃。

他的突然造访,让克立舅舅兴奋不已,压根就没有想他当下的名头。直到第二天才恍然大悟,后悔当时没领会他话里藏有的某种暗示。不过,很快就心思清朗了:“几十年前的朋友,能见上面,就没有遗憾。”

后来我琢磨过很多次:先生为什么不直接留下墨迹呢?况且,克立舅舅家里还支着女婿启伟哥的画案。也许,面对老友,他不愿太过直白的显摆自己?

“千人万人中,一人两人知。 忆在东溪日,花开叶落时”,诚如斯言!

2,侯镜昶

对侯先生的印象,最初起于他的名字。

侯镜昶

先生执教于南京大学中文系,是全国大学语文研究会的理事,也是华东师大版《大学语文》的编委,我就是在这本教材上,第一次看到了先生的名字。乍见之下,觉得有些怪怪的,特别是“昶”字,那么生僻,我查阅了《辞海》,才知道它念“厂”,才明白这个“永远的太阳”,是指白天时间长和舒畅、畅通的意思。

那时候,南大校长匡亚明先生和华东师大中文系主任徐中玉先生,联袂呼吁重开大学语文课,并在两校率先垂范。匡先生还为徐先生主编的这本《大学语文》,写了洋洋洒洒激情四射的序言,各种各类的研讨研修也随之而来。

在这一背景下,一九八五年八月,首届全国大学语文教学研讨会在西南师大(今西南大学)举行。作为参会者,我来到了重庆北碚,见到了前来主持研讨会的侯镜昶先生。

记忆中,十多天的相处,侯先生专门对我说的话,只有两次,好象也只有两句。

报到之后,我约着东北师大的诗人蓝远方老师,来到侯先生的房间。

先生也是刚刚到来,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面部平静得有些冷漠,但说话倒也和气。南方普通话,所有的字词在唇齿间简短又急促地研磨着,不时露出前门的氟斑牙。先生南人北相,个高,头方,健硕。厚重的头发灰白参半,灰发的体量稍占上风,留着偏背发型,梳理严谨。戴眼镜,从镜片里透出深遂的眼神,一派一丝不苟的学者风度。

当时聊些什么话题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他问了我一句:

“在哪里吃饭?”

“在一楼。”我回答说。

“噢,一楼啊!”他重复着说。

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晰,是因为我把“一”发成三声,他发的一声,使我立马意识到自己的普通话可能是不着其调的。母语对大脑的植入,一如味蕾坚挺的记忆,根深蒂固。

这是第一次对话。

第二次是在会议包租的游轮上。

那天,我们乘游轮逆嘉陵江而上,去合川钓鱼城。有个研讨议程,安排在途中船上,很快结束。剩下的时间,侯先生为大家写字。

侯镜昶先生的书法成就盖过他的学术成就,提到他时,更多地说他是书法家。

我想请先生写一幅唐代刘禹锡的“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他说字数太多,没有那么大的纸张。

“这样吧,”先生见我有些失望,便中和了一下:“取其诗意,我给你写两个字:‘一鹤‘!”

其实,他给谁都是写了两个字。

先生笔法滞涩、古朴,象反手写就,风格别具。回山东后,学生曹俊替我装裱成卷,挂了起来,后因挪动时损毁,常常叫我沮丧。为了补救,我请学弟刘文超治成一方朱白印文的闲章,专事藏书之用。每每翻书,时见“一鹤”,聊作慰籍吧。

顺便说说曹俊,他已是客居纽约的旅美画家,成名于新西兰,现为多家国内高校的客座教授。

“天不教人客梦安”。

记得沈从文先生有言,“凡事都有偶然的凑巧,结果却又如宿命的必然”。

当年,我与同济大学孙周兴先生还是同事,听他说,其母校浙江大学延聘侯镜昶先生筹建中文系并任主任,南大不放人,先生只好南京杭州两头兼顾。

而这,最终要了他的命。

客居浙大时,先生突发脑溢血。身边没人,南京以为他在杭州,杭州以为他在南京,发现时,先生早已魂归道山。

“永远的太阳”呢?天妒英才!

闲章“ 一鹤”

3,徐无闻

在重庆研讨会上,我熟识了哈尔滨的张晚光老师。张老师是内江人,毕业于西南师大中文系。闲聊时,他说他的老师徐永年,因耳聋自号“无闻”,写一手好字,找机会要带我去见见。

第二天,他说徐老师正好在写字,咱们快去。之前我没听说过徐永年或徐无闻这个人,就一路犹犹豫豫随张老师过去了。去了才听说,徐先生要到日本参加书法交流活动,一小时后就启程去机场。张老师连忙介绍,说我是山东来的,在某高校任教,想求先生的墨宝。

倒也没有多说别的,徐先生直接递给我一张纸条,说是你喜欢什么样的内容,先写在纸条上。我写的是《国际歌》里那句“让思想冲破牢笼”,先生看了后淡淡一笑,又轻轻点头。写好了,还特意缀上一句“XⅩ小友嘱书此语”,晾干后我们就拿着回住处了。

——当时只道是寻常。

过后惟剩几个特别的印象:一是徐先生的慷慨和他的瘦小文弱、沉默寡言;一是他戴着助听器,听事时仍会侧着耳朵;一是作品一律由夫人盖章钤印。徐夫人始终站在旁边,寸步不离左右,同样的寂寂无语。

还有,就是现场氛围给我留下的感觉。这感觉是怪异的,有如一场晚秋的斜风凄雨之后,天的温度降低,人的温度降低,象读了李清照的《声声慢》。

可能因很少有对话而形成的冷清使然吧!


徐无闻

尽管内心不认为这是什么名家大作,但我还是觉的,这幅书法作品清秀虚和、萧散疏放,有魏晋风骨、宋元意趣,体现着不一样的美学价值,很适于观瞻欣赏,就一直挂在案头墙上。

直到二O0八年,农大的书法家赵立新先生,告诉我有关徐无闻先生的如此这般后,我才如梦初醒:原来我当年见到的,是书法界的扛把子啊!

又经了解,更是让我震惊不已!

——徐无闻先生,当代著名学者教授、书法家、篆刻家,在文字学、金石学、碑帖考证和书法、篆刻及收藏等领域都有建树,是全能型人物。他对书法艺术界、学术教育界都有着巨大影响。先生还是二十世纪巴蜀书法和篆刻的代表人物,对巴蜀文化产生了极大的促进作用,代表了学者型书家的典型形象。

有眼不识荆山玉啊!

即便张晚光老师,也只是告诉我徐先生人好字好学问好,似乎对乃师的地位和影响也不甚了了。

可惜,先生早于1993年故去了,那已是我见过他八年之后。

徐无闻和夫人

4,苏民

苏民,原名濮思荀。作为北京人艺的第一代演员,他和于是之、郑榕、朱琳等倾情演绎的第一版《雷雨》,早已成为中国话剧史上的巅峰之作,先生扮演的周萍,也已成角色范本。

1986年8月,我参加的一个研讨会有幸邀到苏民先生。在原化工部烟台疗养院的房间里,我拜访了他。

上学时,因专业关系,观摩人艺版话剧《雷雨》,是必须的课外作业。我的当代戏剧课老师胡授昌教授,是曹禺研究专家,讲授《雷雨》自是另有心得也格外投入,他说苏民扮演的周萍“不着痕迹”。

但当我见到苏先生本人时,完全颠覆了他因角色规定而展示的舞台形象。

生活中的苏民先生,白皙,干净,修长,舒展,举止有度、收放自若、从容不迫,脸上挂着掺有一丝傲然神情的不卑不亢,予人以强烈而深刻的视觉冲击和心理感受,自带一种令人敬重的气场。

我提到他塑造的周萍,稍带吹捧地奉其为经典。他抬手一抹似地挥挥又摇摇,探着头对我说:“剧本经典呐!曹禺先生经典呐!这是话剧的底子,因经典而扎实的底子。”

意料之外的谦虚之后,苏民先生又展示了他厚实的专业素养。

听我说方言,他注视了一会儿,说:”老师要讲普通话。你看,四声、汉语拼音的声母韵母,只有普通话能够全部体现和读出,其他任何方言都做不到。”

他顿了顿,说:“所以,也只有普通话能完美表达喜怒哀乐等所有的情感,而且说出来不觉尴尬、生硬和局促。老师讲诗词、讲散文,一定得朗读示范,不用普通话,就出不来那股子味儿。所谓抑扬顿挫淋漓尽致,只有普通话才能充分体现出来。”

他忽然叫我用家乡话,诵读高尔基那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笑了笑,心领神会。

先生极富人文情怀。他说,他要在研讨会上专门讲一讲怎样发声怎样保护嗓子的问题,他认为,许多老师包括演员都“不会说话”,这让人着急。他一边示范,一边嘱咐说:“要用气发声,不要从嗓子眼里挤。老师和话剧演员一样,嗓子是本钱啊!”

后来,听他儿子濮存昕受访和演出时的发音特色,我知道,这确是得了真传。

说话间又有人来访。

我观察到,先生与来访者之间的对话,在涉及专业领域的话题上,他都是用心指点精心指导;在其他话题上,他都是放平身段共同探讨。我想,如果把“德艺双馨”设置为一种模式,大概就是苏先生的样子吧!

“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2016年8月28日,九十岁的苏先生于睡梦中安然离世。

——善终,是人的五福之一。

苏民父子

……

俱往矣。

以一代代的谢幕换取时光不断的陪伴,是人类欢欣又凄凉的无奈。

四先生之中,三位早已作古,硕果仅存的韩美林先生也八十多岁了。就让浸淫了流光冷漠无情的记忆,以不变的姿势嵌入亘古且永恒。也让漫漫时空里的每一次回眸,依然天高云淡。


(所有人物图片均选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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