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班的小护士再从病房前经过时还是没能忍住向里瞅了一眼,病床躺上着两个人,一个穿着病号服阖着眼,一个睁着眼盯着病号的脸。小护士又想起这床的男人活不长了,只觉得可惜,毕竟死了就意味着什么都没了。
下午的日子总是昏昏沉沉地很难熬,大批医生都急匆匆冲向走廊的小护士才转醒,连忙跟了上去,一边跑一边替那位病号祈祷。进了病房小护士还有点愣,这就是自己很好奇的那间。医生们已经围着病床开始急救,小护士就在外围打下手。
尖锐的滴声响了一分钟后,医生宣布了死亡,撤出了病房。小护士把白布盖上时才发现旁边有个人。
这个人背光站着看不清楚表情,但站得笔直,小护士转过身仔细看才发现,这个人很僵硬。小护士匆匆道过一声“节哀顺便”就出了房门。
小护士站在旁门外,看见那个人走近病床,一把掀开白布,然后脱掉外套躺了上去,看着他搂过再不能醒来的人的动作,仿佛他已做过这个动作无数次,仿佛他怀里的人只不过是睡着了而已。
小护士到底年轻,红着眼眶顺着走廊跑开了,长廊尽头的窗外,日垂西山,豪情尽褪,没有半分眷恋地迅速下沉。
其实在肖声住院的那天起,江城就已经无数次想象他死时的模样了。江城觉得肖声一定会带着因病痛折磨而狰狞的表情去了,而自己一定会歇斯底里,可惜一样都没中,肖声在睡梦中走的,很平静。而自己,在看到医生做抢救时,脑袋里就跟过电似的,一片空白。等到医生宣布死亡,江城觉得自己的大脑才开始运转,而且得出的结论就是:那丫从家里蹲毕业的吧,几分钟前肖声还在自己怀里好好睡着。
江城这个时候根本什么都相信不了,所以他走到床边一把掀开碍眼的白床单,然后脱了衣服躺到肖声旁边。
江城自己都没发现,当他准备搂过肖声的时候,俩手伸出去抖得跟筛糠似的,碰到人以后又搂得死紧。然后就一直在肖声耳边叨叨着:“求你了,快醒来,求你了。”但是江城能感觉到肖声身上的热量在流失,眼泪滑下来的时候,江城彻底崩溃了。
小护士恢复好心情,打算去和刚死的病号家属商讨如何处理尸体,结果隔老远就听见病房传出的号啕声,那声音跟嘶吼似的,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
小护士奇怪那人反射弧怎么那么长,现在才开始伤心,又担心那个人做出什么傻事儿来,赶紧跑了过去。一推开门,小护士就像被施了咒,不能言语,不能行动。
从没见过一个男人哭成这样。医院里出现的生离死别太多,男人们在这种情况下大多就只是红着眼默默流泪,而眼前这个人,是号啕大哭。这个男人搂着一具尸体,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哭得极为伤心,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小护士回过神,才发现脸上湿漉漉的。很久以后变成老护士了,她都无法忘记那种好像在剜肉一般的痛楚,那种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却让自己感同身受的悲伤。
“那个男人当时一定特别难过,感觉他要哭死过去陪他怀里的人了一样。”
江城从与肖声在一起时,就明白他们这种两个男人在一起的离经背道的事会被人诟病,便他没想到会这么快。江城前脚刚离开,肖声就被他爸打出了家门。江城又匆匆从外地赶回来。
小镇民风古朴,见到江城走过便是一阵议论,铺天盖地的“断子绝孙”、“不孝”、“造孽哦”,江城完全能想象自己不在的几日,肖声是怎么被人戳脊梁骨的。这些事自己能忍,但没有必要让肖声也忍气吞声。江城接了肖声,跪在肖爸爸面前受了一顿打,就逃离了。
也许是真的不想再承受那种心里的自我折磨,俩人都选择忘记。
所以现在,没有别人,就只有满脸胡茬,一身酒气的江城。他脚旁边堆了不少的烟屁股。唯一可见的动作就是他左手紧紧扣着骨灰盒,通红的双眼迷茫地望着前面。他现在的这幅鬼样子,就像是一个捡了套高档西服穿在身上的乞丐,蓬头垢面,落魄至极。
江城猛得一睁眼,只看见一片白色,立刻去摸骨灰盒时,却发现手边什么都没有。刚想坐起身就被旁边的护士一把按下了。
“哎我说你这人,干嘛呀,手上还插着输液管呢,乱动什么呢?”
“护士,我身边的盒子呢?谁拿走了?”
“你怎么不先问问你自己啊,喝酒喝到胃出血,还是在墓园子里头,你也有兴致!”
“我问你盒子呢?!”
“那骨灰盒下葬了!冲什么冲啊,你这人也逗,人家都死了成灰了,你还不让人家好好歇着,这么大怨气,那人死都不安生!”
护士非常不满意江城的态度,气冲冲地走了。
江城脑海中只无限循环护士的那句话:死都不安生,死都不安生!江城只觉喉头一紧,一股子腥甜涌上来,眼睛酸胀得发疼,反手就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他从来都是想让肖声过得好的。
在医院里睡饱了之后,江城立马叫来律师,结算了手下所有人的工资,又嘱咐律师找个好下家将公司盘出去。律师虽然不解,但也一一照做了,江城的公司效益和前景都非常好,所以给拿了个好价钱。
江城拿到这笔钱之后立马到墓园不远处的一排民舍里挑了个独户,这家人早就放了消息要举家搬迁,江城火急火燎地赶来,生怕被别人抢走了,两边都很急,很快就办好的过户手续。
江城搬进去的头天下午,就又爬上山蹲在肖声的坟前跟他说了好一阵子的话。
临下山前,江城低头亲了亲碑顶,轻轻说了句“以后我就只呆在你身边了”。
这坟地是当初肖声自己挑的,挺远挺偏僻的一处,江城起初并不习惯这种生活,整日无所事事,除了每天去陪肖声说话,就是坐在石阶上望天望一整日。江城自己都觉得,这日子过得这样静,倒是像死了一般。
过了差不多小半年江城才适应这种生活。
他每个月要去一次市集,买好储备粮,后来为了运输方便,还专门买了一台小三轮,“突突突”的声音在小路间响起的时候,还会有农人家的小孩子跑出来看。
而且江城现在觉得挺有成就感的就是他会种菜了,他买的这处房子还挺大的,后面有一小片菜地,江城向旁边的邻居讨教了一番,试着种了点简单的菜品,当江城收获第一批西红柿时,立马就着番茄炒了一盘鸡蛋上山了。
江城也是正牌的大学生,换句话说,那是文化人,所以他也会时不时跑到邻居家去教教小孩子。这些虽说是农民的孩子,但都很聪明,一教就会,他们的父母也会很热情地留江城吃一顿饭,还次次都要为他宰鸡宰鸭的,搞得江城这一四十多的糙老爷们儿怪不好意思的。
但是江城那个坐在石阶上瞅天的毛病一直没改过来。从前年轻的时候江城和肖声就都是一等一的帅哥,现在的江城往那一坐,迎着夕阳的脸上裹着沧桑,显得很有魅力。
刚到这穷乡僻壤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慢,结果一转眼,江城就变成了江大爷了。
总以为长年的安静生活总会磨淡一点对肖声的感情,可惜江城发现,反而更深了。当初在医院接受肖声死掉的事实时的巨大的悲痛,现在已经化作很小但随处可见的难过了。
比如江城吃饺子的时候,就会想到他们刚在一起过的第一个年,俩爷们不会捏饺子,最后分喝了面糊肉末汤,但于当时,真的是人间最香的。比如江城看见有人娶嫁的时候,就会想到以前自己和肖声穿着硬梆梆的西装去参加竞标,最后拿到标了,俩人一激动就啃了上去。比如听见邻居骂小孩不听话,就会想到从前和肖声在学校里跟人打架再一起负伤。
所以江城现在在肖声坟前呆的时间更长了。他开始回忆以前,然后讲给躺了很久的人听,有时候说着说着,江城就会觉得很难过,因为肖声死了,好像连着他们的过去都模糊了。
江城明白,都是已经过去的事了,无论如何都回不去了。
再过了些日子,已经八十多的肖声父亲过世了。
江城又赶去为老人家操办后事。别人都当他与肖声兄弟情深,毕竟这么多年了,当时捕风捉影的好事者也觉得逼走他们实在没必要,更何况他们好像也没什么不正经行为。
江城更觉得内疚,他拐走了肖声,最后也没能让他活得更长些,现在肖声父亲过世也无子送终。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是自己带来这么多不幸。办完丧事,江城一下子生出好多白头发,他赶回去坐在肖声坟旁,只觉得自己这样罪孽深重却活了这么久,实在是可笑。
江城有预感,他大概也不长了。
最后病倒在这处小农舍里的时候,邻居们过来问到了他家里的电话联系上了他的侄子。
而江城躺在床上,还是透过窗户看向窗子外面,他突然觉得很踏实,因为他知道自己要去找肖声了。
他想了肖声这么些年,他觉得肖声肯定也是躺在那儿等了他许多年。
江城侄子傍晚到时没能再跟自己叔叔说上话,看着只留下霞光的天边觉得眼睛挺涩,用手捂了眼睛好一会儿。
两座坟在斜阳里静悄悄的,他与他都只是两个出生在世上走了一遭又销声匿迹的人。
但是他们两个爱了一辈子。
是肖声死前只愿呆呆地靠在江成怀里,是肖声死后江城守着他过完了剩下的几十年。
爱情就只是两个人的事情,是某处坟里躺着的,相守了一辈子的两个人。
End.
大概初中不知幾年級完成的,矯情。
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