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铳子不见了。”我外公说。
我开始帮外公找铳子。我先看外公的床底下,除了两双旧解放鞋,什么也没有。我把头伸到床底下,发现了一个老鼠洞。“会不会是老鼠把外公的铳子叨走了呢?”我傻傻地想,一不小心,我的头踫到了床板,疼得我像针穿心一样。“肯定是老鼠偷了外公的铳子。”我想伸手去洞口挖。外公的细瘦、沧桑的手指紧紧地拽着我。他的神色惊慌,极像得罪神明一样露出那种样子。
一个半小时以前,我们离家来到外公这里的,外公的小屋在一座小黄土山坡上。这是外公打纸钱的工作场地也是外公生活的地方。我那年十八岁了,高考落榜后疯了。我那天刚刚把家里的电视机砸烂了逃出来的。我开始走在漫无边际的原野上。天上的乌云遮住了太阳,我害怕得用狗尾巴草打头。心里想:有间屋子去就好了。我朝着外公家的方向狂奔。边跑边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脚下的一只鞋子断底了,我把断了的鞋底朝前方猛地一甩。伴随一道优美的弧形,鞋底扎进了湘江河中央。我像一个玉树临风的儒将,哈哈大笑。我继续奔跑,路过一个小村庄。小屋舍里有孩子读书声,牛棚里有牛哞哞叫声,小路上新牛粪发散热气,大片乌云从草垛上移过去,梳辫子的小姑娘穿着绿裙子。人声鼎沸的祠堂前摆满了酒席,红色的大横条副写着:热烈祝贺某某考上北京大学!我像一条泥鳅穿过拥挤热闹的人群。然后,然后就看到了外公的小屋的青瓦了。
这是我最喜欢的小屋。这小屋里留下了许许多多我童年的回忆。所以,我疯了之后还能记得通向这小屋的路。因为我跟外公有个约定,无论我考没考上都要到外公这里来。舅舅家的房子宽敞漂亮,但外公就是不愿意住舅舅建的新房,说好说歹也不去。那天,舅舅来到外公的小屋,妄想搬一点东西到新房去以迫使外公就范。外公当时是双手叉腰。连吼带骂以雷庭万均之势压倒了舅舅的气势。吓得舅舅连小屋的门都不敢进去,更别说搬东西了。说白了,在小屋的地盘上,一切都是外公作主。谁也别想侵犯半点。外公家的家具、农用工具、做纸钱的工具都是外公规划好的,一切都沾惹了外公的意志的气息。外公是打了一辈子的纸钱。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外公的背影是湿漉漉的。他挥动锤子,锤子打着铳子,铳子吃着火纸。一条九道深痕,三条二十七道深痕。打过之后是谓纸钱,可以卖钱换取生活的日常了。外公过了七十岁生日后,渐渐显出颓废的气息来。舅舅是个孝子,舅舅趁着外公睡熟时搬了一个八仙桌放在新房里。外公醒来之后,破口大骂。哪个王八羔子兔崽子敢搬动我的东西。然后,激动得两眼流泪,口吐白未。舅舅被吓坏了,赶紧一个人扛着八仙桌放回外公的小屋。从那以后,舅舅再也不提要外公搬到新房住这件事。只是有了一些做多的粽子芝麻饼就用竹篮子提到外公的小屋。外公也乐意享用儿子儿媳对他的孝敬。外公的小屋是土砖砌成的,瓦房,冬暖夏凉。难怪外公不搬家去新房住。这不是唯一的原因,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1960年,外公在这间小屋子里和外婆一起吃过土。外公知道了这个秘密屋里的土是可以吃的。但是,外婆吃了消化不了,脚肿得有脸盆那么大。最终外婆临走时对外公说:老伙计,那土不能吃多了。说完这句话外婆就闭了眼走了。外公打纸钱打得更吃力了,靠着小屋后两颗桑树长出的嫩叶,外公熬过来了,到了吃饭吃得饱的日子了。
外公小屋门前都是土路,昨天下了一整晚的雨,现在路上遍布泥泞。
“你非得在烂泥里走过来?我的外孙,你难道没考上大学吗?”外公虽然有点老年痴呆,但是他还记得我和他的约定。
我一手提着一只鞋子,打着赤脚走进了外公的小屋。外公在忙于找铳子,于是便有了开头的一幕。外公见我发现了床底下的老鼠洞,神色非常惊慌。他用力阻止我靠近老鼠洞,并极大声地喊。你出来,你再不出来就离开这里!我灰溜溜地从床底下爬出来,看着外公苍老的面庞,我有一种想哭的冲动。终于,我“哇”地一声哭起来。外公的脸变得模糊起来,变成了老年闰土的脸。
“外公,我答应过你的,在祁东归阳状元桥上答应过你的,我是北京大学的好苗子。外公,我答应过你的,我考上大学向你报喜的。可我没鞋穿了,穿草鞋了。”
“外公,你看看你的外孙的脚在泥地里陷得有多深。我连一双草鞋都没有。”
“外公,我不要穿皮鞋,把你的解放鞋借给我穿,好吗?”
外公终于被我气得举起了一巴掌,轻轻地落在我湿漉漉的脸上。我仿佛又回到童年被外公抚摸的感觉。我的两片精神开始融合了。
“外公!我知道我不能穿你的鞋,外公,请原谅外孙的幼稚。”
“你会有新的道路要走,年轻人不能穿解放鞋,那样会显得老气横秋。记住,还有那个老鼠洞,你千万不能碰。那里面有一只成了精的大老鼠。我亲眼见过它学人咳嗽的模样。我记得它们有了好多的孩子。那老鼠洞里的土是可以吃的。”
外公说着说着伤心地哭了起来。满脸都是浑浊的泪。我仿佛真的不明白。那土可以吃?难道是说那土养老鼠吗?
其实我不知道外公在想什么,但我忽然意识到对话的奇怪之处。外公是个百分之百守旧的人,他拒绝改变生活中的一切。但是他却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希望别人不要像他一样倔强守旧,抱残守缺。
“铳子找到啦。”外公因找到铳子高兴起来了。脸上的榆木疙瘩变成了一朵墨菊。他的眼睛放光,厚厚的嘴唇一分一合,似乎在念经。
“你先去煮饭,地里还有辣椒,丝瓜,呆会儿去地里弄,你一个人去。我打纸钱的时候你不要在一旁观看。你忙完了,我们吃饭,吃过饭,你去你舅舅家看书,要你表弟教你一点武术,将来防身要用。”
我只好遵命。
舅舅家的房子都建得又高又大。它们矗立在新修整的草坡上,在光辉的太阳下闪闪发亮,气派极了。我每次到这里来却不先进舅舅的家。外公打纸钱的小屋虽然破旧寒碜,但在我心里就是一根标竿,它喻意着一种思念的方向。
冥冥之中,我秉承了外公倔强的性格。以致在多年以后,我着力建造了自己的家。无论在外面受到多大的风雨,我只要回到家,我就活出了真正的自我。我对待我的小孩也是希望他们有新的道路可走。我坚守我固有的一切,你们去开拓吧。也许这就是外公打纸钱的小屋带给我人生最深刻的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