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那年我初二,晓棠依旧初三。他留了一级,原因是学期间多次斗殴。
于是那段时间我们见面,他总是带点伤的。有时是在脸上,棕色创可贴下暗红的刮伤。有时是在手臂上,白色绷带包裹着淤青和划痕。腿伤比较多,几乎每天他腿上都布着不同颜色的皮肤,暗紫色淤青最为疼痛。我问他为什么总是要打架。他撇撇嘴说,不打架,光受打,你说哪个更好?道理这么简单。我于是看着他说,可你他妈的也打不赢啊,背一身伤回来,觉得自己很英雄很牛逼?他可能看我眼里有泪花,便不再做声。过一会儿我被自己的话逗笑,他也忍俊不禁,于是两人一起笑起来,他还要兼带捂着自己上衣下的伤口,越笑越疼。
笑完他一脸正经和我说,我跟你说,之后我报个拳击课,把腿脚练活脱来,再去和他们哐哐干架,保证一拳倒一个,阿里蝴蝶步,泰森羚羊跳,给他们婴儿般的睡眠。我说去你的吧,别打了,好好毕业了再说,你再努力一年。他不耐烦地说,正事呢!但我数学的确不好,次次不及格,初三数学难度比你想象的大,但语文英语没得说,次次年级前五,你放心。我点点头,我数学也不好,英语最好。
然后他跑回去上课了,体育课,绿茵场中间老师正举着哨子,哔哔声依旧回荡耳畔。他着夏季纯白校服,衣服腋下到挎的位置是两条深蓝色的杠,短裤也是蓝色的,配色顺序和上衣刚好相反。跑步时还不忘回头看我,他说了什么,但有点远,我听不清,只是使劲儿点头,然后也回教学楼里上课了。
他爸,月刊主编,是个身体很健朗的中年男人,差不多五十岁,短发利落,几乎没白发,皮肤有些黝黑,那是因为放假时间他大多去户外运动,爬山游泳,每周都要打羽毛球两小时,早上还要去公园打一套拳,理应对自己的身体状态充满信心。有次家长会,晓棠和我留在学校协助老师们演讲,完事后他把我领到他爸面前,然后说就是这个人,小说写得挺好,存稿很多,现在正和他在一起探讨研究写作,希望给他的小说一个发表机会。晓棠爸没想太多,端详了我一下说,好啊,写小说,和小棠专业对口,这事儿我记着,你们今后也要多多交流,争取都成为小说家,不是,作家出道。我笑了笑没说话。其实当时我没想着当作家,我写作的目的纯粹,只把它处理成我的兴趣,并且会不中断地写下去,兴趣和梦想间我舍弃不必要的连接。
我说晓老师,您捧我了,我今后会继续写下去的,争取修养越来越高。如果不烦的话,回去我邮件发您几篇稿子过目,可以的话,感谢您拨冗阅读并不吝指教。
他宽大手掌轻轻挥了挥,说,不要说老师,叫晓叔,我这个人最怕说话不自在不自然,君子之交淡如水嘛,咱们萍水相逢,就不要拘泥于交流词藻,多潜心在文学造诣上。他说这话时用手推了推眼镜,那是一副银框眼镜,镜片后他的眼神宁静澄澈,好像剖析着我的内在。那眼睛略魁梧的身材形成奇怪的反差,我立刻起了兴趣,在脑海中默默记下,打算写进下一篇小说里。
我顿了顿说,好的晓叔,没问题晓叔。
家长会结束后是晚上九点半,中学周围有一个池塘,路过时蟋蟀和蛙声此起彼伏,路灯昏暗,树丛稀疏,好像漫步于森林边缘,拥有暗夜和微弱星辰,永不迷失方向。
那时我们市的初高中校服统一。女生夏季校服,上衣白色打底,顺腰两条蓝色竖杠,短裤色顺相反。男生夏季校服,上衣蓝色打底,顺腰两条白色竖杠,短裤色顺相反。男女生刚好是相合的对立面,而秋冬季长裤外套统一是黑白色的,款型也一样。
晓棠和我走在一起,背影看去,说不上亭亭玉立,但似若学姐。
社团活动会在这周结束。期末考前两周停止社团活动。
周四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出校门前去部室露个面。学校强制规定参加社团,其他都没问题,唯独写作我宁愿一个人写,自在,于是迁就地报了个文艺社。没报运动类社团,原因有二,第一我每周上三节拳击课,第二我每晚睡得晚,但通常会夜跑,在家附近的公园或人行道上。
这不代表我吊儿郎当,社团定期的作品汇总和报告我都会参加,就比如说这次赶上上交作品的时间,我到了部室,拿出昨晚去复印店打印的小说,端正地放在自己座位的桌子上,每人发言叙述作品后会在组内传阅,最后自愿做出评价,选出这期作品最好的一篇,单独收藏起来,作为文化祭的成果展。
社团一共八个人,部长是三年级生。说完有人问我,为什么他最后要死?单向救赎不会显得更自然嚒?彼时我正站在位置上,手握文稿,迟疑不决。问我的人是部长,此前从没对我的作业点评过。我想了想说,正是因为顺其自然,他才需要死,并且去意坚决,任何人都救不了他,于是成为误杀。部长继续问,这是没有价值的误杀。我不清楚为啥她要拘泥于开头,但还是说,故事中任何人都是没有价值的,他们都是凶手,唯独两个受害者却不是他们亲手杀死的,这是讽刺,业绩冲刷,一切都只是请君入瓮。部长沉吟了一会儿说,如此的话结尾处为什么没有写完?开放式结尾?好像不太像,有点戛然而止的味道。我说,故事开头的两人也曾涉足于那片镜湖,不过他失足坠落,并陷入湖底,承受着深海般的重压,另一个他却走在岸边,徐徐散步。湖底的他看不见光,被失温和暗流包裹,因为他曾寄全部希望于自己,呼喊声被液体吞噬。我想说的是,这其实不是误杀,这是自杀,两人都是,他本没听到湖底的溺声,却依旧跳入其中,留下谜一样的波澜。湖水等待着下一波来访的客人。
说话中我和柰子目光相会,她也是文艺社员,之后我看着她的眼睛叙述,却脸朝着部长,语气平稳,犹若自述。
一天无雨。昨日的雨已经在早晨晒干,阳光热烈,下午便逐渐热起来。没有积压的稿子,和柰子社团结束后,又一起去了学校旁的涉谷區立圖書館(涩谷区立图书馆)。馆楼由朱红砖垒砌,雨水冲刷,已略显陈旧,馆名本用白色字体写在大门旁,如今已显黯淡灰色。复习期间,柰子说自己考完试想看场电影,我说看啥电影?她说还没想好。我停下笔,脑子里无端闪过新海诚一六年的《你的名字》,于是我说要不看看《你的名字》算了,你应该看过了吧?我还没看过。柰子想了想说也行,自己当年就看了,现在电影院没有,家里有便携式投影仪可以看。
路况干燥,兼职的路上就方便了很多。我到新宿后停好单车走进酒馆,加藤小姐正好在柜台旁从托盘上撤走玻璃杯。我打过招呼,拿到今天的单表,加藤凑过来说,今天那个男人又来了,两小时前就在上面喝酒,不知是不是在等你,看来已经醉了,秋要小心。我想了想说,他只是个建筑系的大二学生。她说,那也不能放心,好了你先去吧,有什么事一定要说。我说好,上楼看到柳梧峪果然依在角落椅子上喝闷酒。今天客人稍稍变多,不知是否是临近周末的影响,音响放的是我不知道的摇滚,贝斯的声音当作前奏。
我先去里屋把东西收拾好,穿上“巫女服”,然后出门走到他面前。我说,你说你不喝酒。他愣了愣,抬头看我一眼说,我这是第几杯来着?他手旁摆着的是香槟杯,想必喝的也不是什么高浓度酒精。我说我不知道,还有,第一单是你,赶紧进来吧。醉酒的他其实更像是疲软的羊,温顺萎靡,这让我放心了一半。
十五分钟后加藤应该是看到柳梧峪独自走出来了,于是赶紧走到门前,我正坐在原位,她问我有没有事,我笑了笑说没事,加藤又回头看了眼慢慢摇下楼梯的柳梧峪,然后说没事你就出来帮忙吧,我有点忙不过来了。
晚上到家后,我看到有一封中午的未读邮件。点开来果然是柳发来的,署名清清楚楚。
致巫女服同学:
你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遂据外貌特征进行命名,敬请谅解。
昨晚回家后我喝了那瓶啤酒,看不得它满的样子,权当作助眠,我最近睡不太好,确切来说,是整夜睡不着。你果然没错,那晚的梦我到第二天早晨还记得,虽已模糊,但上次抓住梦,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有可能是酒精的作用。我不经常喝酒,一喝酒就会不自禁地想很多东西,一股脑硬茬也要想下去,和普通人不一样,但也不是越喝越清醒,到最后脑子依旧成一团浆糊。
梦里也就是那几个人,变换的似乎只是背景,它们像是幕布一样一次次被抽走,留下互相分隔的片段。
我看到自己在散步,晚上,时间是十一点半,我瞟了一眼手机,看到自己在打电话。然后手机被我挂断,我扬了扬手不知想干什么,跑去一边的便利店借了根牙签,把手机电话卡抠出来,然后跑去栏杆边,用力扔出手机,底下是漆黑的树丛和荆棘,一声微弱的坠落,我手中空无一物。忽然黝黑山头那边升起一轮刺亮的太阳,吞没山头,灼热无比,强光闪过,我面前是一张洁白无比的病床,窗外明亮,应该是早上了,有一只知更鸟停在窗沿,一盆娇小的多肉藏匿在角落的阴影中。我听到有人唤我,转头看去病床上被单隆起,里面钻出个人头,是个女人,她叫我的乳名,她说帮个忙,把窗户给关上吧,我要被晒死了。我于是再仔细看去,女人嘴唇干焦,发髻迷乱,眼眶深陷,似若脱水。我走前去关了窗户,原本明亮的病房瞬间被黑暗吞噬,定眼看去,窗外涌动着黑色群马,山丘也是黑色的,月光微弱,没有星辰,那些马简直像鱼群一样流贯在黑色平原和山丘之间,永不停息。女人坐了起来,把被单掀在一旁。我说你还太虚弱了,先躺躺,我去给你找点水喝。她看了我足足有十秒,然后说,我的手机呢?她朝我伸手索要,那是一只干枯殆尽的手,仿佛浇水不能滋润,反而会将它冲成泥渣。我说什么手机?她说就是那部手机,你外公用了三年,你外婆用了五年,现在轮到我了,你却搞丢了。我的手机呢?我说我他妈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手机,你先躺着,指甲都蹭到我鼻子了。她顿了顿,然后慢慢挪上床,用被单紧紧裹挟着自己,螺旋状地扭曲,扭紧的被单越来越细,女人最后消失不见,病床整洁,床铺极度舒展,空无一物。然后我从窗台跳下,十米的高度变得极长,我感受到一股向上托的力经由脚底传入身体,瞬间我坠落在一条铁轨边,通向山顶的水泥路上。下午的太阳很热,昨晚应该下过雨,空气潮湿沉闷。我想了想,手机应该是掉落在这条铁轨左侧的荆棘丛中,不过夜黑,具体位置我忘了,但只要走在铁轨旁,就总能找到。我看了看身旁,仅有一排不见尽头的铁丝网,顶端还有倒刺,太高,无法翻过去到达另一侧,我试了很多次,手掌总是差一点点,就能够到后面没有倒刺的部分。我想算了吧,那就爬爬山吧,出一身透汗,忘掉那间病房。有一条隧道,贯穿它,就能看到上山的路,山脚有小溪,我记得自己曾在那里放生了一条养了三年的金鱼。坡度很陡,人行道潮湿,我尽量贴着身子走,但好像看不到尽头。爬到一半,我感觉自己胃里空空,好像没吃午饭,难怪脚掌像是灌了铅,逐渐有些低血糖。快要喘不过气来时,我看到山坡上的平台,那里有一道锁着的铁门,上了门左转是一片墓地,叫做“永樂園”,直走则能到一户人家,上面的两处水塘都是他家的,养了两只彪悍的鹅,嘴有利齿,脖颈修长,半人高,能追着小孩子咬。我咬咬牙,从旁边跨过铁门,发现上面十分安静,硕大的两个池塘尽收眼底,再往前走就是真正的主山了,跨过它能到另一个市,溪流就是从那儿淌下来的。回头看,原先空腹爬了半小时陡坡,现在半个城市在我脚下,笼罩在阴云和湿热的水汽中,轰隆作响。池塘下有一座小型水闸,平常打开着,像是小型瀑布,塘水倾泻而下,水花洁白。我顺着桥走了走,看到不远有一个人,双脚站立在水闸边缘的栏杆上,目视前方,听到我脚步声,转头瞟了我一眼。我说你想干嘛?他说他想跳下去。我看了看瀑布低端,水流湍急,末端隐没在密林之中。我说你跳下去也死不了,除非你不会水。他说他会水,小时候在老家是水鸭子。我说那你跳吧,他没说话,双目无神,然后看着我足足有五秒,他说你应该救我,我说我救你啥?他说这脚下的其实不是瀑布,不信你看。然后他双腿一松,整个人迅速滑落水中。我跑前去看,他真就像沙子做的,脚尖触水,立马就化作泥浆,紧接着身躯也融没在水帘中,变成一大摊黏稠的深色泥潭,往山下冲刷,碎裂无痕。我有点伤心,于是不再逗留,往山下走去。下去的路轻松很多,身体也轻盈,好像能飘起来。下山途中,天色逐渐变暗,阳光淫灭,乌云层罩,隐约雷鸣。我下到山脚的铁轨旁,细雨已经铺天盖地。我开始往回走,沿途碰到一家三口,小孩子穿着深蓝色有鲨鱼鳍的连体雨衣,左手牵着父亲,右手牵着母亲,蹦跳在水洼中。我跟在他们身后。雨逐渐倾盆,强有力的降雨打在头上竟有点痛。不远的半空一阵炸雷响彻,原本瓢泼的雨变成汹涌的浪,我加快脚步走,却怎么都走不完这条铁轨。很快水浪将我拍打在地,淹没我的视线,将我浮起,溺过头顶。我不会游泳,只是在水中挣扎,忽然看到前方一身阴影,定睛看去是一条鲨,雨衣男孩翻转折叠,变成短小精悍的锯齿鲨,在水中迅速往我游来,前颚切开水面,嘴旁有两簇鲜血,顺着轨迹飘荡在后,还有几副残肢。我无法游动,鲨鱼咬住了我的下身,浓血瞬间涌出,浸染着四周涌动的雨水,我不感到疼痛,失去下半身后,我仿佛变得更轻,被鲨鱼顶起,就飘向上空浓厚的阴云,我不知道自己的肠子是否还垂吊在下面,一阵风裹挟着雨吹过,我被吹到湿滑的铁轨上,那里也被雨水淹没,我侧头倾听,铁轨震动,应该是远方来火车了。我在水中趴着抬头,果然看到不远处一条蒸汽腾腾的绿皮火车正在水中顺着铁轨游戈,车灯明亮刺眼,朝我迅速逼近。车身绿红相间,铁皮斑驳,轰鸣巨大,车顶白烟缠绕,我不知这次是否还能幸存。
车轮碾压我的头颅。我醒了。这是我的梦,其中某些模糊的片段怎么也想不起来,遂自创续写,整体还是没变,谢谢你帮我分担它们,我的脑袋越来越痛了。
此致敬礼——柳梧峪
我勉强看完关上电脑。我也头痛得厉害,回家时又下起小雨,没在意也没撑伞,结果受凉了。我想起之前看过的一篇小说,故事在民国时代,一个参加地下党的中国人偶然得到一本日本剑术秘籍,多年后那个日本武术家前来拜访,索要那本自己祖辈丢失的秘籍,那中国人矢口否认,于是和武术家的徒弟厮打起来,就在徒弟败下阵来之时,男孩身后无中生有窜出一女子,黑影拖曳,迅疾扑上去,防守不及,一刀刺死了他。原来那本秘籍修炼成后会拥有分身的能力,替身则成为“影”,并永生不死,在宿主死后,会一直寻找自己的真身,深陷自我迷茫的漩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句咒语——“春雨のわれまぼろしに近き身ぞ”(春雨细蒙蒙,我身近幻影)能够将幻影脱离出苦海,让它从此消逝,了无踪迹。后来我知道,那是正冈子规的一句绯句。
想到这我索性捧起一本小说来读,分散头部的疼痛。
后半夜,我越看越清醒,于是喝了杯热水,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开始写回复。
致柳:
你的梦境在你笔下犹若短篇小说,但那终究不是我的梦,你要留着,我也留着。
另外,下次请不要再在酒后进行咨询了。邮件交流。
此致敬礼——樱井秋
周五那天社团时间后,我照常来到拳馆上课。
临近期末还有两个星期不到,其实也没啥卷子,大多是靠自己复习,这点和国内不一样,强度也不一样,没法比较。柰子留在图书馆继续复习,社团时间结束,我就能走出校门。那天是练习课,主要是复习之前学的内容。我已经学到攻防进阶,身体协调性增强了不少。教练是韩国人,我在更衣室换好衣服,他双手持靶,开始练习摇闪和滑步勾的反攻拳。才一会儿我莫名其妙感到很累,虚汗不断,发圈松了好几次。间歇时我喝水调整状态,结果一不小心喝多了,再去时脚步一直发抖,压腰一直压不下去,每次出拳都感到全身酸痛。课后我回家简单洗了个澡,寻思着要不要吃点药,坐在书桌前,看到有新邮件。也是柳发来的。
致樱井秋:
如今我记得了你的名字,虽然这是日名,但我不会再轻易忘掉。谢谢你。
昨晚喝了酒,在你兼职的酒馆喝的。本来是不准备喝的,但坐下来等你的间歇,不知不觉又想了很多东西,这时候就要用酒精封住自己的脑神经,防止不必要的浪费。结果一不小心喝多了。后来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也没有旁人能告诉我,隐隐不安之余,那晚回到家我大概又做了梦。
我先是梦到在一间密室里,四周灯光暖黄,木门紧锁,面前有一木桌,我知道即使大声呼喊也没人能听到我,于是看向桌对面,有一个外貌二十左右的女生,穿着高中制服裙,扎着干净的马尾,上身是巫女服。她推了推眼镜,问我今天是为什么过来的?我说我已经两天没睡觉了请让我睡会儿。她说,可你昨晚还做了梦不是嚒?我说你怎么知道?她愣了一下,从一旁掏出一张纸,读起来,内容是我昨晚的梦。我感觉有点焦虑,我问她有没有水喝?她说有,可以帮我拿。我说帮我拿三杯水。她打开木门出去了,我拿起她的纸,上面空无一物。有可能她真是一个女巫,双目相会,便能贯穿你的内心,窃取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她回来了,手里拿着三杯水,她从口袋里拿出一粒小丸子,放进其中一杯水,然后推向我。我说我不喝奇怪的东西,她说那是用来解酒的,你醉了。我说我他妈才没醉,不要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她顿了顿,又问了我一遍今天是过来干什么的呢?我说我睡在雨中,醒来时自己就在这里了。她说今天一天都没下雨。我说下了雨,你没注意到而已。她问我,柳梧峪,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想了想说,你是女巫。她轻叹口气靠在椅背上说,对,某种程度上的女巫,你要问女巫什么呢?我想了想说,我要你全部还给我。她说,还给你什么?女巫不是小偷。我说,你就是这样,一次次地窃取别人内心的事物,无论珍贵与否,你所做的只是将它们收入囊中,化为己用,自命清高,冷漠难言,你不会愧疚嚒?她好像有点情绪,但还是说,没人会将这里发生的谈话当真,推开木门,旋即离去,谁也不会记住谁,这不是演讲,你不用做笔记。我说,我不是他们,我正在丢失记忆,你知道嚒?我正在消失,像是身患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从肉体和精神层面都要永久离去。你快点还给我吧。她想了想说,我没有什么要还你的,如果指的是那些记忆和梦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复述给你,但那已经不叫作“还予”,那叫做“给予”,而且给了你,它们也会迅速消失。你知道你的脑子现在就像是篓筐,你却要用它来盛水。我说,你还不还我?她举起玻璃杯喝了一口说,你这是在无理取闹,请喝下这杯解酒水吧。我说,你他妈是不是找茬?信不信我报警?她说,我不是在找茬,我是在帮你。报警吧,说我窃取了你的记忆,或许他们能把我逮捕到时空警局,在另一个宇宙维度。我坐回到原位,看着她继续翻看着手中的那沓纸,模样认真,不时地用水笔圈画,于是我更确凿她就是个女巫。我说,那你说要怎么帮我吧,反正我也快死了。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摘下眼镜说,今天不行,你依旧是醉的。周六再来吧,那天我也兼职,之后可以不要再来了,考试前一周我不会来上班。还有,我救不了你,你不要心存侥幸,因为你还没死。说完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信纸用红蜡封住。她说那是自己最近写的一篇小说,可以看看,权当作分散注意,不要总是将病就怜。我拿过来塞进口袋里。我说,你把我叫过来,就是为了给我一篇小说,然后说你救不了我,还说我林黛玉?她顿了顿说,你误会我了,我一直都在帮你,每个人的耐心都是有限的。好了,你现在可以回去睡一觉了。我猛地站起来跨过桌子,一手揪住她的衣领,一手压着她的大腿。我说,你他妈知不知道我现在已经无家可回了?她说,你一直都可以回家,你把自己困住了。请放开我。她的脸庞非常干净,鼻翼随着吐息轻微张合,面容平静。我忽然看到了她的眼睛。之前离得远不觉得,现在凑近看,她的眼睛深不见底。一般人瞳仁被光线照射应该是透彻晶莹,清晰光环在顶端闪烁,而她的眼睛在灯光下像是深邃细腻的大理石,山雾状纹理布入其中,浅浅的亮斑飘曳不定,好像能让人失神坠落。
我忽然感到很恐惧,于是松开了手。我说我要回去了,她整理了一下上衣,然后说木门的门闸就在右手边,你可以走了,下次再见。回到家,我打开那封信,却看到里面仅有一张纸,单面书写,字体为华文楷体。是太宰治文集《晚年》里的句子,出自《叶》,它是《晚年》的其中一篇——“本想这个冬日就死去的,可最近拿到一套鼠灰色细条纹的麻质和服,是适合夏天穿的和服,所以我还是先活到夏天吧。”
太他妈丧了,无谓的丧。太宰治随后也在《人间失格》完毕后和崇拜自己的女读者山崎富荣跳玉川上水自杀,时年39岁。他十分喜欢在文中从各个角度描述衣物和服的质料和花纹等细节,与我研究大理石的时候差不多,或许某种程度上专业对口。
然后我睡了,不是在床上,还没等到我上床,应该就倒在家中某个角落。我睡得极熟,整夜没有被冷醒或吵醒。我的梦依旧延续。
我看到熟悉的病房,熟悉的女人躺在熟悉的病床上,面容平静,血色恢复,阳光明媚,透过窗檐,照射入室。女人身旁有一杆血袋,浓稠暗红的血液顺着导管连接着她的身体。她坐得很直,后背垫了两个枕头,正在向我招手。我走过去,她用手理了理我的发梢,然后说那部手机,找不到就算了,外公的遗物,外婆的叮嘱,她都记在心里,我没做错什么。我说我找过了,但爬不过铁丝网,有倒刺,下次我买个伸缩梯爬过去再找找。她摇摇头,眼镜明亮晶莹,轻轻摸了摸我的脸。我已经很久没被人那么轻柔地触摸脸颊了。她说,我要先走一步,你不要跟着来。你把窗边的鸟放出去吧,我看它在那蹦跶了好久了。我看了看窗户,那里空无一物,转头再去看我妈,已经没了呼吸,整个人十分安静,安静到没有心跳的声音。我再看了看头顶的血袋,它已经空了。我掀开洁白的被单,女人身下的床垫被暗红色的血浸染了一大半,看来是这边灌,这边漏,最后都被消耗殆尽,病服底下的身躯布满陈旧的伤痕。我挺伤心的,抱着尸体哭了很久,眼泪干了之后我站起身,扒着窗沿跳了下去,结果摔在一个手术台上,照明灯明亮无比,我睁不太开眼睛,隐约看到四五个绿大褂戴着头巾围在我身旁,却没一个人看向我,应该是手术还在准备。我的嘴和鼻子前笼罩着一个透明塑料壳,轻轻一吸气就会有一大团带有微弱清洁剂味道的氧气注入肺片,我意识到这是在做麻醉,我四肢有点动不了,大声呼喊,却被氧气罩阻隔了声音。我努力昂头看去,手术室外,玻璃橱窗,有一个男人环抱双臂看向我这边,他的脸我看不清,但身穿衣服我有点熟悉,网格衬衫,衣领翻起,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医生们准备好了,朝我转过身,手中闪着冷光的铁器朝我下身逼近,柳叶刀即将落点。最后一刻,我依仗着恐惧奋力拔掉氧气罩,掀开身上的手术布,往手术门冲去。那铁门不等我用力就打开了,搞得我差点摔个狗吃屎。原本在窗外站着的男人冲过来抱住我,我简直呼吸不了,然后他二话不说背着我穿过长长的走廊,健步如飞,四周的病房迅速倒退,没等我反应,他就在尽头窗边把我用力一抛到医院的楼顶。半空中我看到那同一个他站在楼顶边缘,落地后我跑上前到他身后。我喘着气说,这里跳下去不是开玩笑的,二十多米,水泥地面。他回头看我一眼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沙子做的。我感到非常不耐烦,我说,傻逼,你为什么要这么冷漠?喝醉了轻生是最无聊的事情,你个傻逼。他想了想说,可能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个傻逼,但我没喝酒,喝了酒我就散架了。然后他轻轻一跃,短发飞拂,蓝天之下,飞速坠落,到达地面,黄沙飞溅。然后我蹲下身又哭了一气,也不知道在哭啥,为什么梦里我就那么爱哭呢?
对不起樱井秋,我们之前其实见过面,但你或许忘记了我,这没关系。病床的女人,手术室外的男人,沙人,女巫,鲨鱼鳍男孩,他们只是与我擦肩而过,此前彼此不相往来,有人死了,但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你的错,希望你理解我,并接受我诚挚的歉意。
此致敬礼——柳梧峪
我快速读了两遍,然后去客厅冲下一包感冒灵。日期接近六月末,天气逐渐少雨,阳光不断升温,晚上不开空调睡不着。我去阳台收了个衣服,顺便晒出刚洗好的衣服,寥寥几件挂在衣杆上,夜风一吹,冷清地飘荡。那双皮鞋始终是没抽出时间和耐心去洗,因为一旦开洗,没有半小时以上我是不会停下刷子的。我对着夜色做了几次深呼吸,回到书桌前开始写回复。
致柳:
你复述得很准确,故事也很有意思,或许可以考虑转专业,去读个文系,将来写小说。
我收到你的歉意,你没醉,这很好,之后请不要再发任何带字的东西来了。
祝好。
此致敬礼——秋
之后我再没见过柳梧峪,也没收到他的任何来信。他从此在我视野中消失,杳无音讯。有很多次我几乎要忘了他,因为那段记忆本就在脑海的边缘,轻轻一晃便能消失不见。
期末考后还有半个月的学期,之后是暑假。
那天是周五,考完最后一科,柰子已经在校门等我。她说,秋,走不走?我脑子还有点懵,我说,走去哪儿?她说去看电影啊,新海诚《你的名字》。我想了想说哦,去吧。不好意思啊柰子,刚才脑袋有点晕。她家在一栋高层公寓,两室一厅,客厅极大,投影仪在储物间,趁柰子翻找投影仪时,我去书包里找出电脑翻看了一下邮件,空空如也。我把柳发来的两封已读邮件彻底删除,然后合上电脑闭目养神。出校门开始就下着小雨,天空阴沉,我有点偏头痛,背靠沙发昏昏欲睡。柰子今天家里没人,父母和她弟都还没回来,投影仪似乎很难找,储物间的声响一直没停止。我继续闭眼半瘫在后背的枕面上,动听朦胧,似乎如此睡着了。
半梦半醒中,我这么想着:夏至已过去一个多星期,雨何时停息?阳光孱弱,我已很久未见彩虹。
那之前的一天,晓棠把我叫到天台上,有话和我说。
云层灰白,已经大半天如此,下半天也应该如此,未见有雨,雷鸣消逸。他先和我聊了聊学校生活,吐槽这两次模考太难了,不过他知道那是为了给中考铺垫,三模会简单很多,中考又会简单一些,到头来其实不用担心那么多。我于是想到,啊,原来晓棠已经快中考了,要升入高中了,那时候我会怎么样呢?他文科那么好,应该是要选全文的吧,但希望他写小说不要停止,我也不止,这是一辈子的事情。
然后他一手攀着栏杆,朝下面看了一眼,回头和我说,但如今看来写作的确还是不行啊,我没办法了。我抬头问他什么不行?他没回话,拍了几下栏杆,然后说回去吧,要上课了。我说好,跟在他身后。他后来没有听我的,架是依旧在打,身伤也只增不减,看来始终是没有开始学拳击,输的比赢的多太多。我感觉喉咙梗塞,想说什么,却斟酌不出字句。他走在我身前,露出的小臂上有几道淤青,有条不紊,脚步不停。
那天回教室后就开始下雨,由小变大,由淅沥到汹涌,云层榨干水分,台风席卷半个城,倾斜的雨浪在给地面疯狂刮痧,雷声不断,室内昏暗,犹若傍晚。
然后我再没看见过晓棠。
晓的葬礼在白天。那时正值暑假,初三升高一的暑假,天空晴朗,阳光清澈,鸟鸣飘荡。晓叔站在一旁,神情木讷,头发白了一半,后背佝偻。墓碑上刻着什么我已经忘了,好像有一个“鸟”字,然后接着四个字的短句,什么鸟什么什么的,不过毕竟是鸟来的,想必是代表自由透彻的言语,我觉得和晓的性格很搭。
葬礼结束,我凑到晓叔身旁,担心他有什么事要找我却不能第一时间看到我。但是他只是一直握着晓生前的眼镜,沉默不言,安静如死水。最后我忍不住,拉拉他的衣袖唤了声“晓叔”,两三秒后他转过头来看向我,镜片后的眼神黯淡无比,却看不到半点泪花,我想他真是一个铁一样的男人。
他顿了顿说,你啊,要不之后还是别叫我晓叔了,叫回老师吧。
我立刻说,好的晓老师,没问题晓老师。
回到家后我发了一场高烧,连烧了三天,有一段时间是低血糖和发热交替相间,温差巨大,非常折磨人。那之后我撂下了两个毛病:一个是眼睛的泪腺好像退化一般,总是很干,平常只是要比普通人多眨几次眼,比如说别人一句话眨两次眼,我要眨五次这样子。严重的时候早上起床打哈欠都没有眼泪,或者被洋葱辣眼睛了也流不出泪,眼眶干着,不适感延长。那之后我一直在用清洁性眼药水,来代替眼泪的作用,每天滴几滴,像是在洗车玻璃。
另一个是我的舌头出了问题,具体一点,是我的味蕾出了问题。我尝不到酒精的味道了。不管是啤酒还是白酒还是梅酒,我都尝不出酒香味,顶多尝到点其余的甜味,像在喝糖水,能够上脸的那种。这点倒影响不大,毕竟我没有酗酒的需要,也对酒精有点过敏,算是另类戒酒了。
之前我一直搞不明白晓的那句话的意思。写作到底是什么不行呢?我总是会这么想,久久不出所以然。最近几日和柳的交流中我似乎明白了:他曾将写作赋予人生意义的标签,并将所有期待赋予其中,作为支撑,但那当然是不够的,若这么下去,他定会成为一个除了写作而浅薄无比的人,不过他不说,别人也不会知道,我想连晓叔也不知道,只是等那伤痕和淤青慢慢累加,他被淫没最后一抹意志,却将一切怪罪到写作上。
葬礼那天,我尽可能地绕在晓叔身边。我说晓棠是个勇敢的人,一个诚挚的人,拥有一副不羁的灵魂,敢于毫不掩饰自己内心女性的界定,并秉持对文学的喜爱。晓叔不知听没听进去地虚晃着头,眼神散逸。其实当时我话只说了一半,另外一半是:晓棠是个勇敢的人,敢于毫不掩饰自己内心女性的界定,并且在跳下二十多米天台时眼睛都不眨一下。
当时放学后我在校园到处搜寻晓的踪迹。最后找上天台,恰巧与坠落的他打了个照面,暴雨倾泻,我们双目相汇,视线定格,万物亘古永恒。太巧的事情了。
有人拍我。应该是柰子。
我睁开眼,柰子坐在我左侧,一手攀在我肩膀,另一手摆弄着桌前的投影仪,对面墙壁上挂着一面白色幕布,看起来是刚刚用湿巾擦拭过,灯光照射,泛起淡淡水光。
我说,啊,刚刚睡着了,开始了嚒?她看着我说,你总算醒了,考前睡眠不足?要不要去我房间睡会儿?反正电影什么时候看都行。我喝了口水说不用了,耽搁你的时间。然后把头发盘了盘,换了一个端正的坐姿。不要勉强自己,柰子说着,连接蓝牙,按下投影仪播放键,幕布上出现电影海报,两个主人公在两侧站立,中间一道霓虹穿插,左边是新宿,右边是飞弹。
放电影前,柰子把窗户关严,窗帘都拉上,关闭灯光,客厅昏暗,幕布显得大了很多,好像真在电影院。然后柰子屁颠屁颠走到房间,抱了一个小纸箱回来,里面全是零食。她说随便吃,反正是看电影,秋考前不还教了我很多次英语来着嘛。我说好,谢谢啦。往里看去,大部分是甜食,我吃不了甜食。
电影开始。一颗陨石拖曳着炽蓝色的尾焰在夜空中穿过三层大气和云层,在半空划出一面逐渐扩大的扇形阴影,跨过圆形的湖面,留下斑斓的轨迹,然后狠狠嵌入一处类似神庙的地方,右上山腰还有一座鳥居(鸟居),里面应该是一个神社。剧烈的爆炸四溢开来,圆弧状的冲击波毁灭了半个镇子,残渣四溢,建筑尽数毁坏,威力犹若小型核弹。
然后画面戛然而止,留下短暂的黑暗。我侧头去看柰子,她一手捏着小布丁,眼睛直直地盯着幕布,明亮无比。我继续看去,应该是男女主登场了,开头的台词让我打了个激灵,说是从某天开始,早晨起来会有怅然若失的感觉,并且会不禁地流泪,感觉失去了某人,并无时无刻在寻找着那个TA。我心想,这可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早上起来眼睛不再是干巴巴的,打个哈欠泪流满面,多好。我又瞟了一眼柰子,她捏着布丁的手没动,里面的食物马上要被挤出来。我拍了拍她,她哦了一声,赶紧拿起来吸溜进嘴里。
那之后我又困了,顶都顶不住,试着吃了点零食,但于事无补。
朦胧中,我却不能睡着。我看到眼前闪过很多道阴影,规律地一次又一次往前倾倒,把前一道阴影推翻在地,然后又迫不及待被下一道阴影摧毁,彼此毫无牵连,似若流畅无比的连环画,每一帧都能被定格,然后单独拎出来撕毁。事后我想了想,电影期间柰子应该哭了四次,中途我的手还被握住了,时不时会紧一紧。
两小时不到的时间,我陆续清醒了几次,然后又跌入半梦半醒的状态。
电影结束,已经是下午五点半。我正好又一次清醒了,转头看到柰子眼角红红,睫毛湿漉,低头依在沙发里,也是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我说,看完了?她说,看完了。然后我站起来抻了一下身子,稍微整了整头发。
出去走走吗?我问她。她点点头。
去二丁目逛了逛。一丁目是居民区。目黑我不太熟,基本是靠手机地图走。
逛完二丁目后,又去了趟佑天寺,是一座面积不算大的寺庙,门口的牌匾略陈旧,榫卯结构的庙宇新涂上一层金漆,石板路面布满裂痕。天气不很好,但气温不算高,多绿植,寺庙里也有点清凉。兜兜转转,还在一侧的庭院发现一板石版画,画风似若敦煌壁画,名字不悉。
在外面一直呆到差不多七点,我有点饿了,想找个地儿吃饭。我问柰子饿不饿,要不要吃晚饭?她一路上话很少。她说,还好,秋你饿了嚒?我说,我也还好,那就准备走回家吧。让柰子单坐着等我吃晚饭,实在有些不好意思。路上天色渐晚,霞光萎靡,天祐寺不算在繁华商业区内,这个点车站前也不很多人,这点挺好,上学不用挤电车,不像我住在新宿,上学在新宿站坐电车,每早前一个站都几乎要把脸贴在车门上。
经过天桥,我看到马路尽头,建筑夹缝间昏云的层叠,万物再一次被蒙上一层奇异的蓝色。我想到是那半小时来临了。我走两步拉住柰子的手,然后捧起来晃了晃。我说,柰子我问你,刚才电影里是不是有个“孤落之时”的说法?“产灵”?时间的流动,两人的羁绊,都和产灵与孤落之时有关,我没记错吧?她像是有点吃惊,说,原来你看了啊?我以为你都睡着了。我说有那么会儿我还是醒着的,你先别管那么多。我指向天际那边的微弱彩云。我说,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嚒?她拿起手机看了看,七点十二,怎么了?我说的不是这个时间,我说,是对应电影里的时间,时间段,泷和三叶能够肢体相遇的时间,也就是孤落之时,聚在一起、成型、扭曲、缠绕,有时又还原、断裂,再次连接,这就是結び(Musubi),产灵,两人的执念能够在这个时间内相遇。柰子没说话,拿眼看着我,表情有些迟疑。我说,简单来说,现在这段时间,从七点整到七点半的这半个小时,从我的观点来看,就是电影中所谓的“孤落之时”,也就是泷和三叶能邂逅的时间,梦境和现实的交织点。她哦了一声,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注视良久。我尽量在不破坏气氛的前提下作出解释,看来成效还不错,也能让人听懂,最主要的是,我再一次抓住了这半小时,并让他人感同身受。
奇异的蓝色依旧在蔓延,覆盖视线,净透人心,这是一种能让人心静的蓝色。街灯逐节亮起,晚风吹拂,驻足于天桥,我忽然感到身体在升高,有一股托起的气息在环绕,好像能随之漂浮,双脚悬空,脱离地面。
柰子拍了拍我说,走吧秋,不早了,再不回就要挨骂了。
我清醒过来,略微的失重感随之消失。我说,嗯,但要不先吃个晚饭?我懒得回新宿吃,吃碗面吧,乌冬面,我要饿死了,真的好饿,不信哭给你看。
假期初,柰子打电话给我,说要不下午一起去一趟新宿御苑。她说,前两天补了新海诚的《言叶之庭》,里面秋月和雪野就是在那儿相遇的,原型一样,好想去一趟。我刚上完拳击课,在车站东面,正一手解着束缚带,一手捧着手机。听完我说,柰子你啊…哎算了,几点钟到?我在门口等你。她说三点半左右,立花也一起去,她不是这段时间有空嘛。我说也好,立花那孩子挺活泼的,气氛组,不像我,哈哈。漱目立花,同在一所高中的一年级生,在去年一次跨级运动会相识,一千五百米比赛上,脚程可快了。之后我们假期间又见过几次面,住的地方离我家不远,偶尔能碰上,主要还是性格活脱,又很礼貌,招人喜欢。
雨依旧还有,像是夏季睡前的蚊子,招之不去,挥之又来。但我相信这是夏天的最后一场雨了,连绵着下了三天,湿透人心,湿透路面,再不停下,就只能扰人烦了。新宿御苑我去过挺多次,离得很近,车站东边紧邻,面积很大,有三个湖,命名简单:上之池,中之池,下之池,三两玉亭坐落其中,园内人行道错综复杂,似若迷宫。春天樱海自不必多说。秋天时,满树金黄,空气干燥,远看去,御苑浸泡在红黄的叶海,层叠起落,波幅有秩,十分养眼。
东京离出梅还有段时间,或许很长,要耐心等待。雨是这样安慰我的。
我撑着伞站在门口,门票已经买好,就等她们两人过来了。我翻看着手机,邮箱里的草稿,写给柳,我把它们再浏览了一遍又删除。我就是这样,欲说还休,到头来还是不能拒绝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比如柳,我想知道他梦的后续,我是说,如果那真的是梦的话,我热切希望它能够在某种程度上与现实接轨,而断离了和柳的联系,我也舍弃了一部分这种念想。
雨声淅沥,地面湿滑。我抬头,看到她们来了。立花正朝我遥遥招手。
柰子兴致高昂,一路上配对着动漫和现实的情景,努力证明着自己的猜想,一边不忘和我们唠嗑,关于新海诚的创作背景,关于《言叶》的细节彩蛋,还有哪些地方感人哪些地方胃疼,最后两人背驰而去,留下绵密的情愁。她说,我看到有人评论说:《言叶之庭》告诉你爱情可以跨越年龄,《你的名字》告诉你爱情可以跨越时空,《秒速五厘米》告诉你,前面说的都是扯淡,爱情就是如此脆弱,禁不起任何考验。我和立花相视无言。立花看表情应该是一部都没看过,而我也只看了《你的名字》而已,甚至那不叫看,叫听,大半部分时间我都在半梦半醒中,唯有双耳在工作。但我猜猜,这其中有多少能算作广义的爱情呢?太多围绕缺失和弥阖的情感都被陷入“爱情”的解释,那大多只是解脱和欣慰,爱情该是更上一层的东西,补缺和相融,那不是一个性质。
雨啊就是不停,我的脑袋又开始痛了,户外的成效更为明显。还有多久,还有很久吧,柰子撑着红色雨伞遥遥在前,立花执着于雨中摄影,湖面波澜,飞鸟隐匿,蝉鸣响彻,蛙声起落,我在想,此时此地或许应该吟一首诗。但我不写诗,柰子和立花也不写,我想到柳,柳会写诗嚒?他的梦很浪漫,某种程度上的浪漫,他看起来纤瘦高挑,应该能存下几首不错的诗,或许喝了酒,他也能再斟酌出几句来,但他不喜欢酒,我也接近不了酒。有诗而无人可吟,可惜,今天就到这里吧。
我随口问柰子,呐柰子,你是坐电车来的吧?她说是。我说,那你有没有留意电车里的海报?好像是关于呼吁遏制饮酒暴力的,难道最近附近发生了事件?
柰子顿了顿,然后说没看到。我说,啊可惜了,我觉得这还是挺好的宣传角度呢,“暴力就是犯罪,喝醉了也不可原谅”,你说喝醉的人是多莫名,能不认得自己,并遵从心底积压的欲望。但我不是那个意思,也有喝醉后无所事事的人,拉着流浪狗跳舞。他们是安全的,我们也是安全的。
柰子没有说话,直勾勾看着湖面破碎又重合,水无法阻断水,液体,它们依旧清澈。
又过了会儿立花还不见影子。
我问,对了柰子,你不是住在祐天寺嚒?我记得目黑都立高中就在车站旁边,为什么你不在那里读高中?学位满额?
她说,学位倒不是问题,主要是我有恐男症。
……
她顿了顿继续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我的程度不算高,大概和男性独处一室时会有呼吸困难的症状,又或者在公共场所被男性围绕也会有不适,其他都还好,秋不用担心。
我犹豫着说,那你男朋友…
她说,你是指她嚒?她没关系,你不介意。(她:彼女 Kanojyo;他:彼 Kare)
我说,柰子就是柰子,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如果属实,我希望你贯彻自己的道路。
她笑着说,什么道路啊?我只是随着内心而已,如果无法操纵自己的情感,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快点死掉。
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挺担心你,我知道你不需要我担心,我也知道担心是没用的,但那真就是一线之隔,我不希望你掉下去,你知道嚒?我是说,你只有自己,但当你受伤时,请务必告诉我,无论以哪种程度,我都会帮助你,这不是孤言寡语,但从某种角度讲,生命真的无足轻重,不是的我不是指上帝,就是自己,我们掂量着灵魂的重量,以至于夜风一吹,我们就能乘风而去,不再回来,你懂我的意思嚒?我希望你能够留下。
……
她说,好了秋,我知道了,你先冷静,我都快被你推下桥了,我可不会游泳,溺死了变地缚灵也要缠死你,你先挪开…
我回过神来,缩回攀着她肩膀的双手,后退一步。
相视无言。
立花终于回来了。
我们是从东南口进的,打算从北口出。细雨蒙蒙,像松针一样散落地面,刺在皮肤上,冰冷湿润。我想了想,打算走玉藻池那边出去。三人并排,相隔距离,伞沿不时相碰,雨滴倾落,浸湿鞋面。我夹在中间,走了一段路发现湖对面亭子里难得有人,之前逛了大半小时也人烟寥落,不成想真有雨中诗人。我停下来,戴上眼镜眯眼看去,那男人应该很高挑,熟悉的乱发,穿着长袖网格衬衫,黑色牛仔裤,手中夹烟,烟雾混杂水雾飘荡,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说,柰子,立花,要不你们先走?我看到对面湖亭有个男人,挺眼熟的,想过去看看,估计很耗时间。
两人停下,往我视线看去,又看回来,盯了我足足有五秒。立花忽然说,那秋学姐先去,我们自己回,雨又要下大了,我的鞋湿透了,下次再见啦。她拉了拉柰子,两人背影旋即消失在雨幕外朦胧的水雾中,不见踪迹。
我走近前去,没看错,亭内的确站着一男人,他看见有人来,把手中的烟掐灭,用手扇了扇面前的烟雾。我用伞檐遮着半边脸,朝亭口靠近。伞面细微雨点的声音消失,我踏入亭内,收束雨伞,拎着伞把抖了抖,水滴流尽,我将它放在木椅靠背。
男人背对着我,眼望湖面,芦苇稀疏,几簇桂花四溢飘荡,浮于水面,不知所终。我在他身后站了会儿,然后我说,柳梧峪,你转过来。他震了一下,转过头来,看着我的脸。两三秒后他笑了笑,原本插兜的手又摸出一根烟,另一只手用打火机点燃,深吸一口,烟草缓慢燃烧,橙红火光摇曳颤动,但无法给浅淡雨幕中的空气增添暖意。他背对着我说话。
其实那天我朋友死了。就是我喝醉了的那天,我应该找过你,你那双眼睛我还记得。你知道吧?就是我那位跨性别女的朋友,她死了,跳楼死的。
……
没想到她比我还先走一步,这是一错。当时我没能拉住她,这又是一错。我想想,第三错应该是,我没能再写梦给你。不能发任何带字的东西,这可是你说的。
语毕,短暂沉默,静谧闲暇,雨声式微。
我说,你至少拉了她不是嚒?
他说,那是当然,我都上到天台了,她就站在栏杆边缘的高台,那里没有护栏,我寻思她是想多站会儿,看看风景,吹吹暖风,然后再跳。坐在栏杆上,一不小心就滑下去了,不值当。
我说,吹风?白天还是晚上?
他说,白天跳的,所以晚上我去找你了。那天可真是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光线澄澈,像是被水淘洗过的,空气都好闻了,我没有夸张。
我又问道,你是怎么去拉她的?为什么没拉住?
他顿了顿说,当时刚上完厕所,洗手间没有抽纸了,我简单甩了甩,找她呢,上到天台就看到她大半个身子探在栏杆外,以一种晕眩的角度,吓了我一跳。正是午休时间,她和我在大学,下午还有课。
我打断他说,不对,她不是还在休学嚒?
他说,我第一次去找你的那个星期,她忽然回来了,说是为了我回学校的,我也不知自己何德何能,能把一个住院的精神患者唤回来。她已经瘦了很多,之前穿的衣服都有些松垮,但眼神很清醒。你不要再打断我了。
他停下叙述,慢悠悠抽了口烟,片刻后呼出来,烟雾环绕四周,随风吹散。
他说,我还是没拉住她。
我说,我知道,你就是个懦夫,你应该再使点劲儿。
他转头对我笑了笑说,我是懦夫,那你呢?
我说,什么?
他转回头去说,是啊,那你呢?我至少用力伸手去抓住了她,但你连手都没伸。
我说,你怎么知道…
他兀自说,她跳下天台之前,和我聊了聊天。她说,在改变自己之前,请先认清自己,由内到外,剥丝抽茧,每一层都不能落下,像是看小说不能跳过任何一页。她其实挺懂书的。
……
然后她就跳了下去,他说,我以为这会儿她气已经消了,一般人这时候也应该下来了,聊聊天,说说掏心窝子的话,但总不能当着朋友的面死去嘛,你说是吧?但她可真狠啊,眼睛也不眨就跳了下去,还好我就站在她旁边,于是用手去抓,结果不但手滑了,脚也失重了,一个倾斜,我们两人面对面坠落下去,时间好像被拉到极长,每一秒都是永恒,我看到她双眼盈泪,衬着中午的阳光,美极了。我应该先擦擦汗的,汗珠都淌了下来,液滴环绕在我们脸庞的半空,一半是泪,一半是汗,我想这就够了,我已经可以死了。然后我就死了。
……
我说,你不是柳梧峪,你是谁?
他说,我谁也不是,我是空气里的二氧化碳,我是雨滴里的一粒灰尘,我是雨后叶尖的一抹虹光,我是万千孤魂野鬼中的一只。我可以在任何地方栖息,睡觉,永不醒来。
我说,现在四下无人,你知不知道我可以把你打晕然后捆起扔进湖里?我有打晕你的把握,你太瘦了,最后你只能留下几个漂浮在水面的气泡作为存在过的证据。
他笑了笑说,你没有打晕我的必要。我想说的是,我和她死后,下了一场倾盆大雨,冲刷掉了一切痕迹,不过无妨,这只是一场误杀,一场蓄意的意外,一切都只是请君入瓮,我相信你也是这么想的。
他抬起手最后抽了口烟,把燃烧的烟蒂弹进湖中,发出一声微弱的呲鸣,烟雾即刻消失。
他继续说,所以你忽略了重要的一点。还记得那四个人嚒?谢清雨,谢微风,李瑶瑶还有秦思虞,好像是这四个吧,他们本无罪,我根本不认识他们,狗屁不通,两个在北京混饭吃的人,一个在高中的书呆子,还有一个单纯愚蠢的下岗钳工的女儿,他们干啥关我屁事。你写到证据,证据在闪烁,什么证据?证据为何?这不是一场谋杀,你也不是福尔摩斯,不要把自己那么当回事,还把无辜的四人写成穷凶极恶的罪犯,你说你他妈是不是丧心病狂?
……
他重新点起一根烟,风起,打火机被吹灭几次,第五次才成功点燃烟头。他深吸一口,朝前方细雨吐出圆形烟雾,它逐渐扩大,散架,被肢解,被撕碎。
他说,你错就错在,没有让他们中任何一人认清自己本来的面目,你知道吧?他们始终蒙在鼓里,从故事的开始,从他们相信我和她的死与自己有关开始,所有人就已经沉入湖底,被束缚被禁锢,阳光被你吹灭,他们四周黑暗,呼唤也被淹没,从此不再浮起。湖边行走的不是万能的主,是你手执钢笔写下的死亡判决书,多么冷漠,多么唏嘘,你却拂袖而去,不留半点云彩。
我说,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他说,我不要你怎么样,我手中没有凶器,只有燃了半根的烟。听着,你写了个故事,我也写了个故事,那你说接下来要怎么写?
我愣了一下。
我说,故事?编的?
他转回身又深吸一口烟,然后迂缓地叹出。
他说,现在湖边只有你在散步,没有其他人。你自己看着办,湖底还是陆地,我无法为你做出选择。
我说,我在湖中,有人在岸边把我拉上来。而且我会游泳。
他转过头静静看了我几秒,然后像想起来什么似地又深吸一口烟,把烟蒂弹进湖里,呲地呻吟一声熄灭。他兀自站了一会儿,然后把手探出亭檐,搓了搓,又伸了回来。
他说,雨停了,我要走了。但你再也见不到我了,永别。
他遂即迈步跨过面前的石栏,走到草地上,又走到芦苇附近湿软的湖泥上,最后双脚踏入湖水,笔直地向前走,湖水逐渐蔓延,淹没他的大腿,淹没他的腰,淹没他的脖颈,淹没他的脸颊,淹没他的头顶。湖面留下几簇断续的气泡,然后恢复平静,了无声息。
我眨了眨眼,确信他已经彻底消失了,这才去拿靠在椅背上的雨伞,然后往亭子外走去。雨真的停了,我把伞又收起来,当作拐杖,缓慢朝御苑出口移动。我感觉如鲠在喉,内心有不安的悸动,想吐出些什么,却只是在干呕。我的眼眶逐渐温热,但视线还是干净清晰。我立在原地平复了一下情绪,然后深呼吸几口,鼻腔内充斥着雨水和青草的潮湿清香,湖水没有腥味,却有股淡淡的桂花香,畅人心扉。
我走了很久才走到出口,抬头看去,远远门口有两个人在朝我招手。应该是柰子和立花,我想。加紧脚步走过去,忽然注意到她们身旁的一群小学生,都戴着鲜红色帽子,由两个老师领着正在散步。应该是郊游,我心想,仔细端详,雨雾尚未散尽,远远望去,朦胧中像是一群悸动着的鲜红花海,而柰子和立花矗立其中,抬手招摇,似若呼唤,温文尔雅。
回到家,我脱下淋湿的鞋袜,进入房间,拉上窗帘,关上房灯,拿出电脑摆上桌,在一片昏暗中又看了一遍《你的名字》。下午五点半,我点开播放键,坐在椅子上,双目注视电脑屏幕,手边只有一杯白开水。这次我没有犯困,清醒地看完了全片,没有任何迟疑,我是说,这片子真他妈好看啊,当时和柰子一起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像发酵了的酒曲,醇厚无比。有那么几个瞬间,我感觉自己失神徘徊,在逐渐沉醉的天色里,在萦绕不止的思绪中,逐渐迷失,沉陷,窒息,消散。
回过神来,银幕滚动,电脑音响正在放片尾曲,而我哭得像个傻逼。
我摸了摸自己的面颊,冰凉湿漉,泪水淌过一大片,有几滴滑落下巴,浸湿衣领,陆续滴在我的手背,澄澈无比。止住泪后,我简单在浴室洗了个澡,然后意识到晚饭还没着落,于是像平常一样穿好衣物准备下楼去超市。
我瞟了一眼屋内的时钟,时间是七点十分。那半小时如期来临,我当然无需等待。
我想了想,打算走过客厅去阳台看完先。经过走廊摆放着的落地镜时,我忽然感到无比陌生。停下脚步,我回到镜子面前,开始端详自己。室内昏暗,我没有开任何一处灯,镜中的我留有一袭刚好及肩的长发,穿着棉白色无袖套头帽衫和黑色牛仔短裤。仔细聆听,却发现并没人在窗外唤我。
我开始一件一件脱去身上的衣物。从上衣开始,速干背心,脱到只剩内衣,再开始脱短裤,最后也只剩内裤。我没有感到羞愧,反而觉得身上轻松了些,刚洗完澡的芦荟香还淡淡荡漾在身围。
我再伸手脱去内衣,把那两三个层叠安置在胸前的肉色模具拿下,丢在地板。剩下一条内裤,犹豫一下还是算了吧。我注视着镜中的他,他没有看我,也在注视着自己。
我走到阳台边,晚风吹拂,发鬓飘扬,我忽然感觉浑身轻松通透,好像卸下了湿漉沉甸的稻谷,撕下了厚重严密的皮囊,我张开双臂,拥抱什么?克莱因蓝的天空和万物,深邃的眼睛,跨过静谧的夜空,正在以同样炽热的方式端详着我,贯穿着我,呼唤着我。
给我点时间,再给我点时间,或许就能不再陌生,我也可以交叉双臂,向后背环绕,给予自己一个微小的慰籍。
夜风席卷,我越来越轻盈,闭上眼,我好像双脚离地,身躯宛若一具空壳,一纸糖衣,随风摇曳,伸手触摸,便能扯下一片黯淡的浮云。
我原来是如此单薄,携风盘桓升高,向上再向上。
昏蒙中,我好轻,轻到无需背负影子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