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终于又摇着屁股走了,带着一声不屑的“呲”,荡起的风沙眯了眼睛。我顾不上回头看,戴好帽子和口罩,缩着脖子加快了脚步。
桥有些破了,原本白玉一般的身子已染上风尘,仿佛一个饱经沧桑的女人。两边的大柳树还在,摇曳着枝条,亭亭玉立。
清明时节,十里八乡的门窗上都要挂上柳枝。柳树没了“遮羞布”,空气中揉进了太多的无奈和惆怅!
有一个人从不折枝弄柳,那就是我的爷爷!
爷爷是个修车工。他收摊回家时,总是停留在柳树下,抚摸着柳树的躯干,那份惬意!思绪便于晚风中,升入云天。
据说,这树是爷爷栽的,或者是爷爷无意中插的柳枝,竟也将就着活了,自此见证了人世的艰难。只是可怜它们每年都要被“扒光”一次。爷爷心疼。
村人知道爷爷是个顾念花草的人,在他面前,没人敢打柳树的主意,有人说爷爷霸道。我却知道,爷爷念旧。
柳树里藏着,一个撕扯过他心肺的故人。
那个六月我十六岁,第一次离开村落,准备踏入高中的校园。同一个车站,爷爷扶着柳树,我无法想象那佝偻的脊梁下,藏着怎样一段光阴。头顶的柳枝纠缠交织,爷爷浊黄的眼中竟无比的温柔,像是看着自己的爱人。我才知道,生性寡淡的爷爷为什么对村口这么执着,年复一年,乐此不疲。
二十世纪中叶,是爷爷的二十岁。浩浩荡荡洪水般的下乡知青涌向全国各地,当然,他(她)们也背着行囊来到了马家村头。这里将成为他们新的阵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命题是青春。青春带来了一个姓王的姑娘,她穿着白格子连衣裙,走在乡村的土泥道上。杨树叶子飘零着,落在她的肩头,仿佛找到了归宿。
爷爷混了六年学堂,这时才明白了什么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男子辗转,女子无眠,可终究是门第不同。那个年代爱情是奢侈品,不入寻常百姓家。
爷爷说,她走的时候是春季,阳光和暖,暖黄色的光窸窸窣窣地落在土墙上、房顶、和枝头。
女孩身上还是那件白格子连衣裙,风里全是淡蓝色的蝴蝶花。像一只只翩然起舞的蝴蝶,差点乱了春天。
爷爷还说,那时的河水很清,他站在桥头,就能想到知青们捉泥鳅的模样。翻腾的鱼儿往人身上跳,打在你脸上,躺在他手心。那时候春去冬来,风平浪静,河水清冽冽地流进冰缝。爷爷扶着她,两道泞泥划出两道风景。
爷爷说他不想了。
那天,车子来得真快,女孩来不及挥手告别,便被人群推进车厢。一捆柳枝从车窗里飘出来,那是爷爷为她编的柳帽。
如今躺在桥墩边上。
姑娘就此别过,她走过的路都埋上了尘土。
爱情藏在柳条里,这是个秘密。我依稀听到了爷爷喉咙里的呜咽声,却不能回头看。爷爷老了,慢慢把回忆都忘了,再过几年,他想带着柳枝一起走。
今年清明早已过,柳树还算枝繁叶茂。现在守习俗的人不多了,也给了它们一条活路。我走上前,摸了摸它粗糙的躯干。柳树身后,一个大石碑昂首挺胸地立着,黑黑亮亮,大理石边缘打磨得光滑明亮,细细小小的文字爬满碑身。
“刘新歌,李佳枝,孙东林……”手指抚过一个个名字,我知道,他们拥有我未曾经历的生活,新瓦遮旧屋,柏油盖土道,乡村的故事在他们的翻转下越来越新鲜,泥土味却越来越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