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最好的时代,还是最坏的时代,都是属于自己的时代,不能抛弃,无法重来!
第一篇,去断奶
八十年代刚开启元年,高平三虚岁。走路已经相当稳健喜欢上蹿下跳,说话还没太顺溜,意识也只懵懵懂懂,人生的记忆对于这个阶段没特别清晰的留存。不过此时的高平在高家村已经稍有名头,主要在于高平的几个亲戚邻居,大伯伯母,二姑,隔壁的三爷爷三奶奶,同个大队的鳏夫等几个人,一致对高平称赞有加,到处吹嘘说高平聪明伶俐,人见人爱,将来必有大成。究其原因不外乎是认为高平嘴巴甜得像抹了蜜,见人就喊,叔叔伯伯,阿姑阿姨,爷爷奶奶,没完没了,乐此不疲。
高平人生最初的记忆,其实是从断奶开始的。然而,这或许也不是高平自己真实的记忆,父母长辈对他不断重复诉说一些故事,故事重复的多了,往往就被当做记忆固定了下来。
记忆中,那时的高平大概四五岁吧,手里拿着一根油光发亮的荆条,一路挥舞,亦步亦趋跟在妈妈的后面。那个年代的农村,在这种年纪断奶似乎并不少见。高平就听老人们说过不止一次,死党铁蛋的爸爸十来岁才断奶,上小学了,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铁蛋奶奶怀里先吃上几口奶。为此,铁蛋经常成为玩伴嘲笑的对象,似乎那个十来岁还在吃奶的奶油小生,是铁蛋而非其父。其实很多嘲笑铁蛋的人,也不过比铁蛋他爸稍微早了那么一点点断奶而已,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高平妈妈的手里拎着一个大大的竹编篮子,里面装满了各式好吃的。具体是些什么好吃的记忆里也不再清晰,总之都是高平喜欢吃的准没错。况且,高平生性坦然,都有哪些吃的这种无关紧要的小细节,毫不介怀,重要的是吃的就行。母子俩的目的地,是五公里之外的水东村二舅家,而首先路过的,就是村头水井边上同族的三奶奶家。三奶奶其实年纪不大,四十多岁,按辈分是高平的奶奶。这口水井,年代不算久远,乃是高家村村东主要的饮用水源,和天然汇聚的社交场所。水井正位于三奶奶家西边围墙的一凹角处,围墙里面高大的柚子树,四季常青,枝叶伸出刚好罩住井边一角的空地,在炎热的夏天洒下些许绿荫。
此刻井边难得的空无一人,三奶奶正坐在家门口,发力剁一堆发黄的菜叶子,那是屋边一大群鸡鸭的饲料。
看见高平笑眯眯地,跟在妈妈屁股后面一颠一颠地走,就问:“娘俩这是去哪啊,这么开心?“
“去断奶”,高平尖声说道,“到舅妈家,带了很多好吃的”,说着愉快地用手指了指妈妈手里的大篮子。
“呀,那你得多久回来啊?你三爷爷今天去县里买电视机了,等你回来就可以看电视嘞!“三奶奶面带期许地看着高平说。三爷爷是县里的纺织工人,全村独一个,家里的条件也是全村数一数二的。
妈妈小声惊叹一声,”哇,都买电视机了”。那可是村里的头一家买电视机的。高平却没任何反应,他只念着妈妈篮子里好吃的,同时努力跟上妈妈的步伐往前走。他对电视机还没什么概念,因为从来没看过。
八零年代的中国乡村,去哪都靠双脚。五公里的田间小路加上一条大河,属于稀松平常的行程。那时的天空湛蓝无比,白云也不多,聚在一隅柔软的像一大团棉花糖。远望前方的田间小路却带着点朦胧感,不知道是大片的灌水农田这浑然一色的背景造成的,还是仅仅因为记忆太过久远而模糊了。这是当地难得一见的大片平整的水田,位于村子的东北角,沿着弯弯的河道一直延伸,其间纵横交错无数大大小小的田埂,却没有常见的田间小树装点,浑然一色,被村里人称作月牙埂。六月初的田头,刚插上的秧苗笔挺伫立在水面上,叶子随风起伏。处暑的阳光洒在青叶上泛着白光,更添勃勃生机。
不过,轻松愉快的心情很快就过去了。才走到月牙埂一半的路程,小高平明显拖慢了脚步,一只手拽着篮子的边角,同时开始哼哼唧唧。
妈妈放慢脚步,鼓励道:“小平今天表现很不错,妈妈都快赶不上你了。加油,前面就快到渡口了。”
可高平似乎抬不动脚了,整个人都往篮子上挂。“妈妈,我走不动了!”说完,干脆一屁股坐在田埂上,瞬间感觉屁股上潮了一片,田埂边上都是湿泥,一只手却还是牢牢拽住篮子不松开。
隔着一块菱形的水田对面,看到同村的牛大来,按辈分高平该叫叔。
牛大来刚检查完自己农田里的保水情况,正就着田里的水洗了把手起身。瞧见高平的模样,笑着说:“呦,堂堂男子汉,赖地上了。干脆爬到篮子里,让你妈拎着你得了。” 高平长大以后不善言辞,但据父母长辈一致灌输,小时候嘴特甜,人见人爱,此时仍无精打采,根本没想给自己找个什么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干脆不说话,心里哼哼:“反正我累了,走不动。”
妈妈停住脚步,弯腰轻拍了拍浅蓝色裤腿上的一点泥泞,不过没用,湿泥仍旧点缀在上面,仿佛天然的花边。
妈妈继续使用激励策略:“高平今天表现已经很好了,这一路过来都是自己走的”。 脸虽朝向牛大来的方向说话,声音都是压着给高平听的。低头看半蹲坐着的高平,依旧一动不动,发现表扬未起作用。停了一会,继续说道:“那你在这里坐着休息会,我去那边看看我们家田里的水有没有漏掉。”
说着,妈妈走下主道,朝左前方更细长的几条田埂走去。路过牛大来的水田,聊了几句引水保水之类的话,高平都不感兴趣也没听进去。再看妈妈已经走到更远处,在一块稻田的四周查看。
“原来那块是我们家的田”,高平四下望了几眼,远处散落着三两个人影。插秧季已经结束,现在这个时间出现的田间的人并不多。
第二篇,蚂蟥和鼻涕虫
高平觉得有点无聊,看着脚边田埂被踩塌了一小块,塌陷处水面黄黄的有几只叫不出名的小虫子在游动。忽然,稍远处清冽的水中,他看到有一条小小黄鳝,窝在一个小坑里一动不动。高平来了兴致。他以前看过本家堂兄,小癞痢头,用长长的带弯钩的铁丝上面串着蚯蚓钓黄鳝。把铁丝伸进黄鳝躲藏的小岩洞里,待黄鳝咬住就一把钩出来。但更有效的办法是把诱饵放在洞口,引黄鳝出来,等黄鳝的头伸出洞口,预伏在洞口的另外一只手,食指和中指弯曲犹如一把老虎钳,一下夹住黄鳝的脖子,提起来扔到腰胯到竹篓里。动作娴熟潇洒,一气呵成。如法炮制,一个傍晚就能装满大半竹篓。高平慢慢向黄鳝靠近,他想学着用食指和无名指把黄鳝夹住。走到正对面,距离略有点远。高平左膝跪地,松软的田埂支撑并不牢靠,他又用左手撑着,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自然弯曲,伸入水里慢慢朝黄鳝的脖颈靠近。右手在水里轻轻地滑动,带起了细微的水纹,突然黄鳝动了一下,然后,拉长了身体。高平猛然一惊,浑身毛孔都竖了起来,感受到一股凉意。他急忙把手缩回,呆呆地看着,拉长了身体的根本就不是黄鳝,而是一条硕大的蚂蝗。
蚂蝗高平再熟悉不过了,和爸妈在田里割稻或者除草的时候,腿上经常爬满蚂蝗。发现了就用手扯下来,蚂蝗两头吸住力道很大,从中间用力揪,直到拉成满弓状才能拉下来。手感软腻又带点黏糊,每次碰到都是心里发毛。被咬过的地方也是血流如注,得好一会才能止住。高平曾经见过一头耕地的水牛,在田间的水潭里泡洗了一会,全身爬满密密麻麻的蚂蝗,水牛吃不住咬,发疯似的冲出水潭,又乱串着嘶叫打滚。后面惊慌失措的牛倌,追了二十多分钟,才拉着牛爵,又花了半个多小时,拿树枝围着四周拍打下来满地的蚂蝗。当时的场面,震撼了方圆数里在田里收割庄稼的老老少少,不少人停下手里的活计过来围观。据说,那头可怜的水牛,过了许多天之后才敢再下田耕地,而且劲力大衰。
高平的内心砰砰犹如打鼓,左膝仍旧跪地,身体挺直后仰,心有余悸地想象着如果真用两根手指头夹起了这条大蚂蝗会是什么感觉,内心又是一阵毛森森的感觉袭来。
高平想起,两周前村里放电影,他内心刚经历过一次类似的,瘆人的感觉。
电影放映员林柏是高平的表姐夫,他每隔一两个月就会到同乡的各个村子轮流放一部电影。电影放映员在当时是个体面的职业,高平也因为这层亲戚关系觉得脸上有光,所以基本上是每次都早早到场。这次上映的是《鹰抓铁布衫》,是所有大人小孩期待已久的电影了。全村老老少少吃过晚饭,就开始往村中小卖铺前的小广场聚集。广场北侧一户人家的白墙就是绝佳的幕布支架。今天高平破天荒没有叫上任何小伙伴一起,也没有等爸妈洗好碗筷同行,而是在天将将黑时,一个人趾高气扬,一路不停比划着各种招数,走向几百米开外的小广场。因为他提前好几天就准备好了一套护腕护腿,这些都是他从衣柜里找到的老旧棉毛衫棉毛裤,剪下来的袖口。双手双脚都扎上护套,像极电影里武侠高手的装束,而高平也似乎就有了同样的绝世武功。但这些,高平都需要掩护在夜色之中,因为被人发现,只能落得嘲弄和耻笑。
到达小广场,幕布已经挂上,放映机还未见踪影。高平想去找表姐夫说几句话,展示一下独有的亲戚关系,却没能找到人。此时小广场上人潮涌动,大部分人都带着长凳短几,各占有利位置,叽叽呱呱边聊天边等待开演。这个时候最嘈杂的是小孩子的哭叫声打闹声,有的抢位置,有的钻凳子,有打有闹,又哭又笑。
高平对所有这些都产生了一种不屑,他也没带板凳,而是带着俯视一切的高傲,爬上了小孩子专属的一排围墙,就在放映机位的后面几排。围墙上现在还不拥挤,因为离开演还有点时间。小孩子很少能安静坐在位置上等待的,所以高平还能找到一个视野不错的位置。高平占据了有利位置,不敢离开,耐着性子一直坐等到电影开演。
影片精彩无比,完全提升了高平对武学的认知,但是快结束时的一个小插曲,彻底破坏了高平的专注和沉醉。由于天气炎热,高平穿着短裤短袖。人群挤坐一起,热气腾腾,每个人身上都是汗津津的。只不过精彩的电影让大家暂时忘却了这种不适感。在影片的高潮,正反派两大高手决战正酣之时,高平隐约感觉小腿上一凉,随即滑出一条清凉,使其精神一振。高平起初未太在意,随手摸了一把,着手凉凉的,自然判断应该谁把水洒出来了。
随后,犹如脑海中的一道闪电,触感由远及近逐渐清晰起来。除了清凉,还有粘腻和润滑,并且还是一小团柔软弹性的物体。高平紧张地用手顺着那一条清凉触感的线条,用力抹了一把,立刻感觉到手里多了一团腻糊糊的东西,收回手掌就着灰暗的光线一瞧,立马喉咙发紧,眼神慌乱,手掌边粘着一条软乎乎的灰虫子,周身还裹着浓稠黏糊的液体,好像一条刚爬出壳的肥大蜗牛。那是一条,平常高平看上一眼就觉得恶心兮兮的,超大鼻涕虫。
高平浑身发颤,手足无措地甩手往围墙上抹了一把。鼻涕虫应该掉了,但手上的的粘腻的感觉却不减半分,他又用手在短裤上狠狠的擦拭,不过那个感觉牢牢长在了心里。高平已经完全没有心思看电影了,他拼命抵抗内心难以言表的恶心感觉,又担心是不是把鼻涕虫甩到身体其他部位,纠结着再检查一下,还是什么都不管了免得再看见。电影在高平的纠结和迷糊中结束了,高平无意识地跟着人群流出广场,机械地往家的方向走。到家才猛然惊醒,赶紧拿着水桶肥皂跑到井边去洗澡,手上脚上更是打了无数遍的肥皂。这个澡洗的足够久,爸妈中间来看过两次,担心是不是掉水井里了。
高平想到了鼻涕虫,蚂蝗带来的惊吓反而淡了些,但两种发毛的感觉都根植心底,多年以后仍然记忆深切。
妈妈此时已经走回来,好奇地发现高平的脸色发白,眼神慌乱,还以为真累了。于是妈妈一手提篮,一手抱着高平继续赶路。高平趴在妈妈的肩膀上,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
第三篇,渡河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来到了渡口,高平又精神抖擞起来。说是渡口,其实在河岸这边是开放式的,因为这一带是长宽都达数公里的大河滩。河流到这里,刚好是一处地势平坦的大拐弯,上游湍急的河水,到这里甩出堆积成了大片砾石和砂石组成的河滩。河滩边上稀落簇生着芦苇,芦竹,野桑树,和一种不知名的灌丛。外层的湿沙地里则长满了沙葱,野蒜,苦麻子,蒲公英以及各种各样的大小植物。再外围,就是临近的金月湾村泥沙混杂的湿地和水田了。
无名灌丛其实是个蛮有意思的存在,一般成片生长在临近河水的泥石地里,三四米高,枝叶茂盛,由于经常被雨后上涨的河水浸泡,枝干之间密密麻麻缠绕各种水草杂物,宛如小小的童话森林。夏天的时候,这个童话森林就成了知了的快乐王国,知了震耳欲聋的欢快叫声,让人感觉里面的整个空间都被知了塞满了。而高平印象里最深刻的部分,则是有人在夏天的深夜,披着防护服拿着手电筒,钻到林子里用脚猛踹树根,睡眠中的知了就如雨点般噼里啪啦往下掉。只要有耐心,能很轻易地捡上一小箩筐。去掉知了的翅膀和腹部以下,用面粉一裹油炸,那是相当诱人的美味。
由于河这边是低矮又千篇一律的沙石滩,所以渡口位置并不固定,以对岸过来时船只的停靠位置为准,左右摇摆相差个百八十米,都是属于正常范围。渡工似乎也不是专职的,至少没那么敬业,所以时间也完全没有定论,纯粹要看当天渡工吃饭和休息的时间安排,和当时的心情。另外,就算船在岸,坐船的人太少,大家也得等着。总之,轮渡的时间那得看运气。因此,只要水温体感可以忍受,很多人都会直接趟过河。这一河段地势平缓,水深刚及成人的大腿部位,水流也不急。尽管如此,传说时不时也会冲走几个小孩。这些传说可信度未知,毕竟经常看到有人因为等不及渡船而自行过河,表情又都是那么的轻松自信,让人怀疑危险的真实存在,抑或,只不过是无知者无畏罢了。
实际上,走着过河并不是件轻松的事,河底的石头容易晃动打滑会让脚底不稳,站不稳则容易被水流带倒,高平后来在十来岁的时候在这里走过一回,尽管成功过河,但过程颇为挣扎。
年纪更大一点的时候,在河流的上游某段也走过一次。那次是因为要去河对岸的姑妈家送东西,姑父一家原是渔民,靠捕鱼为生。后来上岸分到田地,但仍然保有渔船,打点鱼虾补充生计。河流的那一段,河滩略窄,比渡口这段略深略急,高平之前见过姑父和几个表哥走过,颇有点难度但都顺利通过。那时没有手机,高平站在河边大呼小叫半天也不见姑妈家有任何人应答来撑船渡河。年轻人,心急之下,找了根长树枝,摸索着千难万险摊过了河。
有惊无险,不过后怕。高平后来的体会,年轻人爱冲动,容易干傻事,能活着长大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高平和妈妈到达渡口河滩的时候,有四五个人在等候了,或站或坐散落各处,但不见渡船的踪迹。对岸是高台,沿岸树木葱茏,渡口在一棵巨伞般伸展的老槐树下。该处河道有个豁大的内切口,一条小小的支流和一道水渠在这里接入河流,水渠上面建有水车和蓄水池。水渠边蜿蜒的小路连接右侧一段低台,表面石板铺设,就是对岸的渡口了。
高平眺望对岸,树影婆娑看不真切,看来还得等候一段时间。幸好河滩上好玩的很多,河里的小鱼虾,形状颜色各异的鹅卵石,笔直挺拔的芦苇芯,松脆的芦竹杆,美味的桑葚,包括沙子和野花野草,都能让高平找到乐趣。所以直到妈妈招呼,高平才发觉渡船已经抵达,对岸过来的人正踩着一段竹排陆续下船:阿姨抱着个小婴儿,老爷爷脖子上挂了只烟斗,还有矮个子挑了两个超大的竹筐里面空空如也,其他人大都拿着锄头耙子等工具,对岸有不少人家的田地在这边的河滩上。
高平拿着一个造型如手枪的老芦竹根,这是他在河滩上捡到的,也是唯一想保留的玩具,走回到妈妈旁边。妈妈和两个阿姨一起,每人手里一把野蒜,正在用河水清洗根上的沙子。高平在边上玩的时候,妈妈一直在和这两个阿姨谈天说地,原来他们还趁机采了点野菜,妈妈一直都很喜欢葱姜蒜这些调味料。妈妈喜欢聊天,也擅长聊天,这方面可能高平并没得到真正的遗传,慢慢长大变得不善言辞,也不太会交朋友,真正的朋友屈指可数。妈妈生气的时候,经常嘲笑高平和其父一样,成了一个无趣的闷油瓶。
庆幸的是,高平从未因此觉得孤单。
过了河,已近傍晚,于路都是村中屋舍间的小道,高平只记得弯弯曲曲重复着类似的墙角围栏,刚好在晚饭的时分到达了二舅家。
第四篇,水蛇和甘蔗
第二天一早,妈妈就自行回家去了,留下高平在二舅家。断奶期间惯例母子要分开,否则娃娃看到妈就犯奶瘾,妈妈听到娃哭闹厉害也会不忍心,半途而废。二舅家高平自出生起就无比熟悉了,每年都会在二舅家住几个月,二舅家的幼子才两岁多点,刚学会走路,也已在高平家待过好几个月了。两家虽然路程不近,但走动频繁。
二舅家三个儿子,其实二舅和舅妈一直希望最小的是个女儿,儿女双全嘛。小儿子出生时,隔壁老杜家刚生了第三个女儿。杜家夫妇托人深夜来访,说定两家互换儿子女儿,成全两家的愿望。不过没到三天,二舅就在深秋清冷的月色中,把儿子给换回来了。按二舅的说法:闺女是挺贴心,但毕竟是别人生的;儿子再多,也是自己生的。质朴的二舅,一向说话实在做事踏实,在高平的心中形象就如家乡的山,不显高大但厚实延绵。那个时代,物质都不富裕,二舅日常喜欢喝两口小酒,但下饭的菜且不够,这时二舅会洗几个青辣椒,剖开一条缝,去籽,在里面灌入自家酿制的黄豆酱,就着喝上几盅荞麦烧。二舅喝酒时滋吧嘴的声音,高平一生都不曾忘记。
二舅家的三个儿子,金星,木星,水星。别说二舅是个土不拉几的农民,却给三个儿子取了兼有天文学和五行的名字。老大十五岁,跟着一远房亲戚做学徒开拖拉机,这在当时不次于现在的飞行员,前景光明,不过平常不大见得着人。老二十来岁,正是上天入地调皮捣蛋的年纪,每天放学,高平就跟着表哥木星四处乱串,后面还坠着个刚学会走路就想飞的小表弟水星。到了傍晚饭点,舅妈就扯着嗓子在村子里上三路下五路的喊,直到三人灰头土脸,一路嚣闹着回家吃饭。
不过让高平心惊胆战的,是有一次三人围堵一条水蛇的经历。夏日的正午,一场大雨过后,水东村西面山疙瘩边的土路上,留下坑坑洼洼大小不一的水坑。这一段的山坡都是风化后支离破碎的页岩层,疙疙瘩瘩的表面,光秃秃的没啥树木杂草,与本地植被茂盛的丘陵山地大不一样。高平跟着表哥木星,后面表弟水星尾随,绕着坑洼泥泞的道路,左一脚深,右一脚浅地走着,准备去山后喊仍在田间劳作的二舅回家吃午饭。猛然间,右前方光秃秃的山坡上哗哗地滚落一片细碎的页岩砂石。走在最前面的木星急忙停下,紧跟着的高平差点一头撞上去,后面的水星距离尚远,但也停下了脚步。三人定睛瞧见右边一个大水坑边上,滚落的砂石堆上面,竟有一条青黄色的水蛇。这条水蛇不大,成人大拇指般粗细,应该是正从右侧的山坡滑下来,正去往土路低一侧的田边水渠。木星此时正好挡在其去路上,水蛇一见有人,噗的一声钻到了路面的水坑里。
表哥木星,刚看到水蛇的时候其实心里一惊,正要大叫“有蛇快跑”!见水蛇一晃躲入水坑,随即安心,又见高平和水星两个还在呆呆瞧那个水坑,顿时豪气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顺手捡起一根晒干蜕皮的树枝就往水坑中捅。同时招呼两个小弟:“快快,你们俩,捡个树枝来帮忙“。高平见表哥豪气冲天,吼吼嚎叫几声也捡了根烂掉一头的树杈子,站在表哥的右侧学样又戳又打,还边叫着“打死你,打死你...”。表弟水星走路还算利索,说话只能简单几个字,见两个大哥发疯似的对着水坑胡搅蛮缠,滴滴转了一圈没找到趁手的树枝,捡了根雨水打落的野生桉树枝叶,站在两人身后,对着隔壁另外一个小水坑左右乱扫,甩到三人身上都是泥水,还兴奋地叫着“打,打,打;蛇,蛇,蛇...”
水蛇被木星的树枝击中,翻滚身子从对面探出头,想寻找出路,却被高平在坑边一阵乱打,吓的又缩回水底,不敢再露头。水坑挺宽大,虽不深,但浑浊泥泞,一时不见踪影。三人停下手。
高平有点害怕,对表哥说:“我们快走吧,蛇会咬人的。”
木星自视大人,不屑地说:“水蛇没有毒,不用怕,瞧我打死它。”
水星还不懂蛇是啥玩意,但是这番闹腾的挺开心,听他哥又说打,就继续用枝叶在小坑水面扫荡,被木星喝止“别甩了,我身上都是水”,水星瞧了两眼,转过身对着低侧的野生桉树叶子一阵敲打,嘴里大叫“打死,打死”。
木星对着大坑底部捣鼓数次,仍看不着水蛇,丢了手里的树枝,四周去寻更趁手的武器,一时却找不到。三人松懈半晌,忽的水蛇从靠近山坡的那头钻出,沿着山脚往下游动数丈,绕过又几个大水坑,往右滑落低侧的水渠,钻入水里,消失不见。留下呆呆望着的兄弟三人。
回来的路上,二舅听他们说起打水蛇的事,不禁数落起木星来:“你个混小子,水蛇虽然无毒,但就你能分得清是水蛇还是毒蛇?小孩子胡乱打蛇,这是作死,况且还有两个小弟,多危险啊,以后可不敢这么干!”
木星心里自是不服,叽叽咕咕低声说着啥,但别人谁也听不清楚。
二舅不再和木星纠缠,一手抱起水星,一手牵着高平,顺着来路返回。走过那段坑洼不平的山边土路,二舅又放下水星,抱着高平边走边聊。二舅喜欢高平嘴巴叭叭的爱说话,老喜欢逗他聊天。高平用手蹭二舅的胡茬,二舅二舅叫个不停。二舅是个特喜欢小孩的人,可能小孩子单纯的心思更符合二舅淳朴的性格。经常听父母说,二舅特宠小孩,平常什么好吃的都紧着孩子吃,自己舍不得吃上一口。
某一年的冬天,高平也是在二舅家玩,高平和水星看到隔壁家小孩啃甘蔗,馋的流口水,就捡被丢弃在泥地里的甘蔗根吃。二舅看到了,心疼的不行,当即领着两个小孩,到屋后的柚子树下,起了一捆埋在地下作为来年种苗的甘蔗,让几个小孩连续几天分着吃光了。第二年种苗不够,四处也没借到,四垄甘蔗地空出了一垄,后来二舅给补种了辣椒。为这事,二舅妈数落过二舅多次,二舅不以为然,认为给小孩吃,苗啊种的也不在话下,一个字,值!高平的妈妈也经常拿这事调侃,说二舅可比高平的老爸更疼高平。老爸自然不认同,认为疼小孩的方式可不是都得这么直白。
二舅妈是姥姥带的童养媳,从小和高平的妈妈一起长大,亲如姐妹。大舅妈则是水东村本地人,妈妈评价大舅妈是个泼妇恶人。高平对大舅没什么印象,因为大舅在高平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从妈妈诉说的往事得知,大舅比二舅更老实巴交,加上大舅妈的强势,大舅在家里基本没有话语权,只能拼命做最苦最累的活,吃的却是剩饭剩菜。因为大舅妈经常不等大舅忙完农活回家,自己带着两个孩子先把菜吃个精光。等大舅回来,只好弄点咸菜豆酱下饭,长久下来损坏了身体。更让妈妈无比愤怒的是,在大舅突发急病的时候,大舅妈不管不顾地带着孩子出去玩,等他们深夜回来,大舅人已经不行了。大舅走了之后,妈妈毅然和大舅妈绝交,两个孩子对待大舅自始至终和大舅妈一个德行,妈妈说他们根本就是一丘之貉,全部绝交,老死不相往来。所以高平和大舅家的表姐表哥没什么交集。
三舅很小就跟着姥姥改嫁到了深山老林。因为姥姥家原来是大地主,文化大革命时姥爷被天天批斗愤恨离世,姥姥不堪折磨跑进了临省交界的深山中避祸,要饭到了一户孤寡光棍的门口,后来干脆就嫁了住了下来。光棍成了高平的姥爷,后来把才十来岁的小舅也接了过去。妈妈的姐妹中,大姨早早嫁人,二姨三姨也给了别人做了养女童养媳。这儿虽然是妈妈的娘家,但家人分散各处,只有二舅一家维系着妈妈娘家的纽带和儿时的念想。
水东村是当地的大村,人口密集小孩众多,二舅家又在村中心,天天热闹非凡。虽说是来断奶的,高平过得轻松惬意,并没有过多纠结,一待半个多月,断奶大业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