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座小城里断断续续地住了十多年,十多年的记忆说不上星移斗转,但总是有一些平日里淡如白水般的存在,默默地于记忆藏馆中,流出百味往复的斑驳之色来。
比如城东的菜市街,一条仿古街道,百米长。它喧闹的世俗气多年来一成不变,但里外的天地却一翻再翻。
想要进去,入口有三:一是两头贯通的街口,一是中间近东位置的菜市场大门。我家人想进去买菜,往往会从菜场大门入,因为街道的一头被众多早点摊拥住,并非我们嫌堵,而是有亲戚在那儿营业,碰见了就总会被塞上一碗豆花、一根油条,热情,又让人不好意思;至于另一头呢,太远,没必要。
菜场和菜市街的规矩是,蔬菜和粮类可以不分内外地摆摊,鱼贩也是,但猪肉牛肉不得出外、禽类则不得入内。人们习以为常,从未对这样布局有过什么疑问。 不过,兴许是受了日光的福荫,外面的蔬菜始终瞧着比里面的诱人,色泽青爽、挺括肥嫩,所以买回家存备用的菜,我们爱挑街道上的摊儿,阴天除外。
说道摊位,大部分年年在变,小部分却经年累月地驻在那里,如同生了根系、钉了钉子,从未随着人流挪过位置,不论春雨繁密亦或冬雪冻足,他们总是不变的。
比如售禽的两位、卖面的三位。
脏兮兮的鸡笼鸭笼和硕大的木砧板,是两个售禽摊子的标配。母鸡和公鸡要分笼,鸭和鹅也不能掺一起,四个宽而低矮的笼子面儿上,粘附着硬化的粪便和色彩闷沉的羽毛,白的污浊、黄的惨淡、绿的稀疏、褐的黯淡。笼子下方是起伏的粪便,如山丘、如烛泪,颜色和气味都颇为撩人。
虽然摊样相差无几,但各自的老板却独成风景。
靠南边的,老板娘主位。小时候见她,模样真是端秀,轻挽着团子发髻,乌丽悠扬,眉眼温柔得像日下棉絮,笑容朴素得像蜜桃甜李。虽然胶质围裙和筒靴臃肿不堪,但丝毫碍不着她的轻巧。开笼取禽,手起刀落间,就已装好了满满一袋肉块儿,开合的姿势宛如牵牛花般圆实。
如今,这老板娘四十有五了,那股实诚劲儿没变,模样却远不如从前了。
靠北边的,老板主位。五多十的男人了,高瘦,竹竿样儿,话少,经手的鸡鸭,毛都除得很仔细、很干净。
可能是生意太红火的缘故,两家虽靠得近,却少有互动。南边的老板娘,明眸永远在摊位和顾客间来回跳动,北边的老板会偶尔让他人搭把手,自己则缩到一旁抽根烟,然后瞟一瞟不远处香汗淋漓的女人,又收眼望向熙攘的人群。
菜市街中没有树,脏兮兮的街道上,只有一摊一摊青绿蔬果,点缀着拥挤和闭塞。
在街道旁卖菜的,以老人居多。她们是散耕菜农,虽然摊位都很简陋,但反复喷洒的清水,让她们的蔬菜在阳光下晶莹可爱。比起超市里包装整洁的果蔬,菜市街上的显然季节气息会浓得多。比如清明时节,各类野菜瞬息间悄然登上菜农们的菜筐子:绿烟花状的蒲公英兀自绽放、油红色的椿芽细嫩而有异香、蒿子草则纠结相缠,一副呆样……
虽然时常会被冠以“淳朴”类形容词,但这里的菜农却一个个精明如山野狐狸。
我总觉得她们是老人了,多少会让人放心一些,所以从不讨价还价,于是标给我的菜价,几乎没有低于五元一斤的。或许是她们看我年纪不大,所以宰得格外狠一些,弄得我妈一度怀疑我是为了逃避买菜,所以故意装傻看不懂菜价的。
从小到大,我就这样反复被坑,可见人是一代一代的老去了,但那点儿精明和算计却会永远年青着。
除开日常的鸡毛蒜皮,菜市街也发生过几件大事。
比如菜农陈妈妈家的独子,某年考上了清华还是北大,在小城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陈妈妈婚离得早,独自养大儿子的故事堪称励志典范,被我妈念叨了五六年。那位“别人家的孩子”如今过得怎样,我不得而知,但那年菜市街九步一条的横幅却始终红在我的记忆里,夺目骇人。
大约五年之后,菜市街中,有家麻将馆夫妇的女儿也考上了清华还是北大,又是横幅夺目、烈烈灼灼,一番美谈吖。
不过实诚地讲,这两桩大事儿倒也没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什么大起大落,亲眼见证并被激励多年的我也没能如那两位传奇前辈一般,登耀冠荣。一切还是归于寻常,消散于清晨的雾气、黄昏的彤光里。
清明回去,我只在菜市街南边的入口处伫了一会儿,为了等我妈,她进去买时令的椿芽。当时,我端着豆花看人潮涌动、晨烟迷蒙,恍然觉得这幅光景,由熟悉渐渐褪出陌生的味道。弹指间,时移世易,它到底变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