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22 二百六十七课
古文经典交流学习群 郭老师
郭志强,1996年毕业于河南大学历史系 ,中学高级教师,曾任《中学政史地》编辑部主任。
11.1 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语音整理
经过一段的学习,对于《论语》呢,我们基本上掌握了它的结构。总体上来说,就是通过对孔子日常言行的记录,来叙述他宏大磅礴的思想体系。我们目前为止,已经把《论语》的上半部分共同学习完了,从今天开始学习它的下半部分。
首先来看篇名“先进”。我们今天所理解的“先进”和《论语》中提到的“先进”,它的词义是相反的。比如我们现在说先进的武器,它指的就是最新的、功能最强大的武器。而按照《论语》的理解,那些最古老的、最早的出现的才叫“先进”。按照这个逻辑,“先进的武器”应该是指早先出现的武器,比如原始人的石器。
因此我们得出一个结论,汉语具有很强的包容性,经过长期的发展,不断的融合与演化,这个词义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从内容上来看,本章孔子讲的是如何选拔使用人才。一句话就是选拔的原则是看他是否具备贤能之才,而不是看他的出身是否高贵。
我们来看文本。这里提出两个概念,一个是“野人”,一个是“君子”。实际上,这个“野人”并不是指乡野平民,而是贵族里没有继承权的那些庶子。“君子”则指的是那些有继承权的嫡长子。
我们知道,西周初期确立了宗法制,按照这一制度,卿大夫的嫡长子,可以直接继承他父亲的爵位和官职,这叫“世卿世禄”。他们可以一边当官,一边学习礼乐。就是先当官再说,然后再学习做官的本领。而其他儿子呢,就成为普通的士人,必须先学习礼乐,等到学有所成以后,被诸侯公卿所赏识,才能出仕做官。
这是有嫡子的情况下这样处理,如果公卿大夫没有嫡子,就要选择他的庶长子来袭位。比如我们前面讲过的鲁国公卿孟僖子,他没有嫡子,只有两个庶子,长子孟懿子就直接继承了他父亲的爵位和官职,而他的次子南容则成为孔子的授业弟子。南容必须“先进”,就是先学礼乐,学到了做官的本领,以后有能机会才去做官。同样的道理,孔子的父亲叔梁纥是陬邑大夫,但是也没有嫡子,所以他的庶长子孟皮就直接袭位为陬邑大夫。而孔子只能先学礼乐,学成以后才有机会出来做官。
这里无论是野还是朝,都是相对而说的。“野人”就是那些无爵位无官职的卿大夫子弟,他们是“人”,而不是“民”,但是没有爵位,没有官职,所以叫在野,称为“野人”。而“君子”是指那些有爵位有官职的卿大夫子弟。
所以正如子夏所说,“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这恐怕不仅仅是儒家学派的主张,还可能是周朝时候官场的一种实际情况。可能孔子发现,那些先受教育后当官的“野人”,要比那些先当官后学礼仪的公卿子弟更能够的体察民情,更有上进心,做官也更加称职,所以他才主张选用那些先学礼乐而后当官的“野人”。这就是文本中所出现的,“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在这里我们可以进一步的来思考一下,为什么孔子倾向于选择那些从底层开始做事的人?其实原因无外乎两种,就是从底层通过自己努力得到提拔的官员更了解民间的疾苦,更接地气。第二种原因就是他们有着丰富的实践经验,是依靠学习而不断的成长起来,更加懂得学习的价值。连孔子自己都说自己“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他就属于士阶层较为贫寒的,虽然是贵族出身,他出生时家道已经没落了。孔子是靠自己的努力,从底层一步一步的走出来的。
从本章我们可以借鉴如何培养下一代,培养接班人。很多家庭物质环境很好,孩子没有挨过饿,没有受过累,并且可能有大把的财产继承,这大概就属于“后进于礼乐”。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来培养?可以尝试着把这些“君子”当成“野人”来锻炼,给他一个打拼磨练的机会。实际上现在一些家族企业的创业者如何教育他们的下一代呢?像我们知道的华为、娃哈哈,他们对于子女的培养是如何做的呢?一般都是从最底层起步,和一个普通员工没有区别。也是自身通过不断努力打拼磨练,才逐渐走上了家族企业的领导岗位,延续家族企业的发展。
所以我们就感叹孔子的先见之明,在人才的使用和培养方面就坚定的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就是“如用之,则吾从先进”。他站在底层年轻人的角度认为,“先进于礼乐”的人更值得被任用,更值得钦佩,要多给这些人机会。
孙中兴详解
《先进篇》是第十一篇,有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章三种版本。皇侃认为:“此篇名弟子进受业者先后也。所以次前者,既还教乡党,则进受业宜有先后,故《先进篇》次《乡党篇》也。”邢昺则主张:“前篇论夫子在乡党,圣人之行也;此篇论弟子贤人之行,圣贤相次,亦其宜也。”朱子则指出“此偏多评弟子贤否”。
此章讲先进和后进跟礼乐之间或为野人或为君子的关系。此章古注解释颇有歧义。关键在于怎么理解“先进”和“后进”,并且怎么看待“野人”和“君子”,更关键的恐怕是画龙点睛的最后一句“如用之,则吾从先进”。所以可以有许多不同的白话翻译。我实在不知道哪种比较对,所以就略过白话翻译。
“先进”和“后进”大约有四种说法:一、孔安国当成“当官的先后辈”。邢昺基本上和孔安国的想法相同。这是“官场生涯辈分”的解释。二、皇侃也认为是泛指“先后辈之人”,而不是特指“当官”,而以为“先辈谓五帝以上也,后辈谓三王以还也”,这是将问题抬到历史的高度。朱子和戴望则遵循这种古史的想法。三、刘宝楠则认为“先进、后进,即指弟子”。四、黄怀信另辟蹊径说两者“非指人而指时”。
“野人”和“君子”的说法也有三种,通常都扣紧“礼乐”来解释:一、孔安国说:“礼乐因世损益,后进与礼乐俱得时之中,斯君子矣:先进有古风,斯野人也。”换句话说,“先进于礼乐”的“野人”还未受到礼乐时中的熏陶。皇侃的说法也差不多:“野人,质朴之称也;君子,会时之目也。孔子言以今人文观古,古质而今文,文则能随时之中,此故为当世之君子也。质则朴素而为俗,是故为当世之野人也。”邢昺的想法也和两位前辈类似。这是以古今来区分。二、朱子认为:“野人,谓郊外之民;君子,谓贤士大夫。”黄怀信也这么解释。这是以居住地区来分。三、刘宝楠认为:“野人者,凡民未有爵禄之称也……君子者,卿大夫之称也。”他引用宋翔凤结合“先进和野人”以及“后进和君子”的说法:“先进为士民有德者登进为卿大夫,自野升朝之人;后进谓诸侯卿大夫皆世爵禄,生而富贵,以为民上,是谓君子。”黄怀信也遵循这种解释。这是从“得爵禄的先后”来区分。毓老师也是这么解释。总之,这里的“君子”似乎和爵位有关,而和道德无关。
“如用之,则吾从先进”也有多种解释:一、孔安国没有解释“用之”,将整句解释为:“(孔子)将移风易俗,归之纯朴,先进犹近古风,故从之。”皇侃、邢昺的解释也都类似。二、朱子引用程子的解释:“用之,用礼乐。孔子既述时人之言,又自言其如此,盖欲损过以就中也。”其中“用之,用礼乐”这点是创见。三、刘宝楠认为“用之,谓用其人也”,又说明“后进于礼乐,虽亦贤者,然朝廷用人,当依正制,且虑有不肖滥入仕途也”。四、黄怀信的解释:“用,用其‘进’事之法。从先进,从不待礼乐而行事之法也。见孔子注重实干。”五、毓老师的独到见解认为,孔子“从先进”,是赞成“选贤与能”的“先学礼乐再当官”的这种选举制度,而不是“先当官再学礼乐”这种“官二代”的世袭制度。这是他遵循公羊学微言大义的传统解经法。
看完以上各家说法,我觉得整章更是难解。
我觉得我们得从“孔子重视礼乐”当成一个出发点。所以孔子说“如用之,吾从先进”,这里的“之”应该是“礼乐”(我赞成朱子引用程子的 创见),孔子愿意遵循的是“先进于礼乐,野人也”而非“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因为孔子没有选择后者,而后者又有“君子也”,会让读者感到困惑不解:“孔子不是一天到晚教人当君子,怎么这时候选择野人?”此时,要注意孔子强调以礼乐为重,特别是要回归到“礼之本”(《八佾篇》3.4)这样的礼乐的基本精神,所以从“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的原则来看,孔子选择遵从“先进”,应该就是和这里所说的道理差不多。这种“宁俭”和“宁戚”恐怕和“先进于礼乐,野人也”这段可以相互呼应。
孔子也曾经对于周代的“郁郁乎文哉”激赏不已,而说出“吾从周”(《八佾篇》3.4)。这是否和此章的“吾从先进”相关?如果光从字面来看,似乎如此。可是“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又好像和“郁郁乎文哉”的“周”不是同一件事。这比较像皇侃说的“古(殷)质而今(周)文”的对立,“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偏向“质”,“郁郁乎文哉”无疑是偏向“文”。所以“吾从周”,应该是孔子思想三阶段中早期的想法。这和孔子后来希望回到尧舜公天下式的礼运大同世界是不一样的。
从以上的众说纷纭中,我能抓到一个“礼乐至上”的要领。细部的解释纵使难以言尽,也应该不出这样的架构才是吧?
李零讲解(摘)
前人诸说,我觉得,最值得注意,还是刘宝楠引用的卢辩说和宋翔凤说,“先进”“后进”是指弟子进学的先后。“野人”是先学过礼乐,有了本事才做官,即所谓“学而优则仕”;“君子”靠世禄,没学过礼乐也可做官,学习礼乐反而是做官以后的事。[插图]此说是从邢疏变化而出,后被杨伯峻采用,[插图]比其他说法更合理。
另外,刘逢禄还有一种说法,“此章类记弟子之言行夫子所裁正者。先进谓先及门,如子路诸人,志于拨乱世者。后进谓子游、公西华诸人,志于致太平者”(《论语述何》),[插图]则更以“先进”“后进”为及门之先后,也值得注意。
我理解,古代大学主要是学礼乐。孔子培养学生,最高目标也是学礼乐。“先进于礼乐”是先完成高等教育的学生,“后进于礼乐”是后完成高等教育的学生。“野人”“君子”,就是指这两类学生。他们的家庭出身和身份地位不一样。
《论语》中的“君子”有两种意思,一种是出身高贵的人,一种是道德高尚的人。古人认为,吃饱了才讲文明礼貌。贵族社会认为,身份高,道德自然好;身份低,道德自然差。但春秋以来,情况变了,富贵之人未必有道德。孔子强调的,还是道德的高下。“君子”的反面是“小人”“野人”。“小人”可指身份低下,也可指道德低下。但“野人”和“君子”相对,却是指身份的低下。朱熹的讲法,大体是对的。“野人”是住在“郊外”的乡巴佬,“君子”是住在城里有爵禄地位的人。我怀疑,这段话是说,孔子的弟子,早期学成的多半是寒门,地位低贱;晚期学成的多半是世家,做官的人很多。
“如用之,则吾从先进”,是说孔子更看重苦孩子,宁用苦孩子,不用阔孩子。
孔子开门授徒,类似后世帮会。韩非子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韩非子·五蠹》),武帮会是侠,文帮会是儒,都是民间组织。当时,只有出身寒微、渴望学习的学生才来求学,有些还任侠使气,有流氓作风,甚至有犯罪记录在案。阔学生,多半是他名气大了之后才慕名而来。但这只是一种大致估计。因为孔子的学生,有很多都出身不详。
孔子早年居鲁时(35岁前)收的学生,几乎全是苦出身:如颜氏家族的弟子,颜无繇是颜回的爸爸,颜回贫居陋巷,唯能糊口,可见不是阔爸爸;冉耕与冉雍、冉求同族,出身于“贱人”;仲由是“鄙人”或“野人”;漆雕启“刑残”,当过劳改犯;闵损的出身不太清楚,好像也不是富贵人家。
孔子适齐适周返鲁后(36—54岁)收的学生,冉雍、冉求和颜回,是苦孩子;巫马施、高柴和宓不齐,出身不详。
孔子周游列国时(55—68岁)收的学生,端沐赐是“卫之贾人”,很有钱;原宪很穷;樊须、公西赤和有若,出身不详;卜商,家境贫寒;澹台灭明、言偃和曾参,家境可能好一点。
孔子晚年居鲁时(69—73岁),身边有颛孙师,也是个出身卑贱、作奸犯科的人。但宋国的司马牛,比孔子早死两年,却是大贵族。
另外,孔子的学生,早期皆隐,无官可做,晚期才纷纷出仕,如仲由先为鲁季氏宰,后为卫国的蒲大夫,冉雍和冉求也当过季氏宰,端沐赐仕鲁,善于搞外交,言偃为武城宰,卜商为莒父宰,宓不齐为单父宰,高柴为费宰,几乎都在孔子的晚年。
“先进”“后进”的概念,现在也用,但意思正好相反。如文质之辩,文胜于质是进化论,质胜于文是退化论。古人都是退化论。
张居正直解
先进、后进,譬如说前辈、后辈。礼乐不专是仪节声容,凡人之言、动、交际,与施之政治者,但敬处都是礼,和处都是乐。野人,是村野的人,言其朴陋也。君子,是贤士大夫之美称。用之,是用礼乐。孔子说:“礼乐贵于得中。”但世道既殊,而人之习尚亦异。由今日观之,前辈之于礼乐,专尚简质,不事浮华,恂恂然却似郊外野人的模样,何其朴也。后辈之于礼乐,威仪习熟,文采可观,彬彬然却似贤人君子的气象,何其美也。今时之人,固皆愿为君子,而不屑为野人矣,若我之用礼乐则不然。盖前辈的人,存心淳厚,行事质实,与浮薄虚夸的不同。我今但欲反薄归厚,敛华就实,一一依着前辈的规模,虽冒野人之名,有所不恤也。”盖周末文胜,古道寝薄,孔子伤今思古,欲损过以就中,故其言如此。其后汉儒董仲舒,劝武帝损周之文,用夏之忠,亦是此意。故人君之治天下,若能因时救敝,返朴还淳,行政,则敦本实而不为虚文;用人,则重老成而不取浮薄,庶几先进之风可追,而先王之治可复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