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总站

她按下仪表盘上的按钮,车头的电子屏闪烁了几下,小小的黄灯悉数亮起。刷新了几次后,上面显示:开往黄沙总站。

“车辆即将发车,请乘客迅速上车。”冷冰冰的机器女声响彻车厢。她想着,完全没有她的声音响亮。

也许是起点站的缘故,车上没有几个人。她抬头望车厢内的后视镜,那些人她也不认识。她缓缓起步,脑子里想着自己能不能申请调到一条乘客相对固定的线路,比如社区巴士之类的。这样她就能和乘客们聊聊天,知道他们上这辆车是为什么,又要去往那里,聊到有趣之处,还能笑到一起。

而不是像这样,和大部分线路的司机一样,与挡板外的世界有着强烈的抽离感。驾驶位上的时间亘古不变,驾驶位以外如白驹过隙。乘客们奔向自己想去的地方,自己却从起点站到了终点站后,喝口水刷刷短视频,又要回到自己的出发点。

好像她走这一圈尽是无用功似的。

不知不觉,第一个站到了(她走神了这么久居然一路安稳!)扑哧一声,门打开,上来一位黄发老者。

“请问这车到不到黄埔啊?”老者没有投币,扶着把手问道。

“这车是到黄沙的!”她不耐烦地回答。

“哦哦,不好意思。”老者转身,颤颤巍巍下了车。

她看着这个上错车的人,竟然感到几分熟悉。真奇怪,自己开了公交车后,对人脸都麻木了,有时连同事都认不出来。这个老人为什么会抓住她的眼球?

老人后面上了几个人,她懒得监督他们投币,扫码。反正多了少了几个也不影响车队的钱。她重复动作,按报站,继续往下开去。

“女儿!”

“爸妈?”她看着第二个站上来的两位乘客,不可思议地问道。“你们怎么会坐这路车?”

“我们本来要去银河园的,车一直不来,想着你可能就是这个点到,索性来坐你的车陪一下,探个班~”她的父亲虽已满头银发,却精神矍铄。

“你们坐好啊,不要坐这个地铁座,去坐后面橙色的专用座,方便腿脚。”

“你妈的腿脚你还不相信?”她的母亲爽朗地答道,利落地抓住扶手跃上旁边的座位。

“你们刚才说去哪里?银河园?”她脑中依稀有这个站名,但一下子想不起来这个地方是干嘛的,有哪些线。这可是开公交的大忌。

“去哪里不重要。”父亲笑着说。

她和父母聊了几个站,但并不舒心。她尽量调低声音,不转头。一来保证行车安全,二来万一有人在背后准备录像录音,尽量不留把柄。父母似乎看出了这个心态,他俩笑着指了指后面,她一看,稀稀拉拉的几个人睡觉的睡觉,发呆的发呆,哭泣的哭泣,没有摄像头。

“他们不重要,你不用去管他们。”父亲提醒她。

“你不记得了?你就是操心那些不该你操心的人太多了,吃了不少大亏。”母亲严肃地说。

她想说,他们不是无关紧要的人,他们是乘客,不说要保证他们的安全,他们的投诉也关系到自己的工作。但她没说,她想知道另一桩事:

“什么大亏?”

“我全都记得,你看看你左手臂。”

她快速撩开左边袖子,赫然看到左手手腕处有一长长的划痕。她的记忆恢复了一些,隐约记得那是初恋,一盏路灯下一个决绝的背影带来的疼痛。

“我以为你开车了就会放下这些东西,看来我们还得提醒你。”父亲语重心长地说。她很想反驳,她没有去操不该操的心,她只是没有分清楚哪些重要哪些是浮尘一场的能力。然而这节骨眼不能说,车又得靠站了。

“老婆大人!”是她老公的声音。

“怎么是你?”她惊讶极了,父母还能理解,丈夫不应该在上班吗?

“我来了你不高兴?”丈夫笑道,化解了她的讶异,她喜欢丈夫笑起来的样子,肉嘟嘟的,像尊笑面佛。

“诶哟你来了,”父母欣慰地说。“那我们可就放心了,我们在这站下。”

“诶?你们在这站就下车?”她不理解,父母说的来陪她上班,难道不是一直陪到终点站吗?

“坐够了,现在换他来陪陪你。”父母下了座位往后门走去。她心里升腾起一阵莫名的慌张,父母怎么会熟悉这里呢?万一他们在这个站迷路怎么办。更重要的是,她感觉父母一下车好像就不会再上来了。

“你们到终点再回去。”她离开座位要去拉住父母,父亲却严肃地拍掉她的手。

“不要管我们了,你还有乘客要拉。”

她只能看着他们平稳地下车,然后回座位。却发现跟着丈夫上车来的是她的老朋友!

“诶,怎么是你们啊?”她更加疑惑了,但惊喜总归是更浓烈的情绪。

“我们也不知道啊!”其中与她相处最久,分隔也最远的闺蜜说到,“我甚至不知道今天你会开这一圈。我们这有多久没见了?”

“天哪,这时间,我都不知道这么快。”她感慨如此,重新起步。现在这车上的人基本全都是她的故交了。她没有再管走上又走下的其他些许陌生人,只有不经意间抬头看后视镜,才知道他们的存在。

原来父母的话是这种意思,她一面回应着丈夫和朋友们的打趣,一面想着。

“你上次去机场送我,还叮嘱我给你带北京的药糖回来,瞧我这记性。”她的老友说到。

“结果回来的时候,你说你的咳嗽早好了,她就装傻不知道,哈哈哈。”另一个人补充。“你的咳嗽什么时候好的?”

“好像是换车队的时候,之前经过的有条路在修地铁,灰尘大。”她回答,甜蜜的滋味在她嗓子里流淌,仿佛那颗薄荷雪梨味的药糖真的在喉咙里化开了,这就是和朋友相处的感觉。

“还是开公交好,地铁暗无天日的,还要卡准位置。我要这样过一辈子(这个词好像很重)早抑郁了。”她的丈夫评论。

“我以为我得一个个给你们打电话,在电脑上排时间表,才能把你们聚到一起。”她说。

“相聚不是求来的。相聚是几股溪水因为地形起伏,偶然或者注定流到一起,变成一条河。”她好像分不清这是谁说的。

车辆再次靠站,这次只听到有人踩上来,没看到人。她低下头,才看见这位矮小的乘客——那是她的儿子!

“哎呀呀!你怎么也来坐妈妈的车了!”她赶紧离座,把小小的他抱上丈夫旁边的座位。

“妈妈从来都不让我坐妈妈的车,我就来了。”儿子的声音虽然稚嫩,但挣扎起来还是生龙活虎,俨然一个霸王小兽。

“你儿子都这么大啦?”她的朋友惊喜地说。

“诶,是啊,这么大了。”她看着儿子的脸庞,突然感觉恍若隔世。

“那我心里的石头可就放下了,你担心了很久来着。”那个朋友欣慰地说,还抹了抹眼角。“我得在这个站下车了,拜拜。”

“这就走了吗?”她再次惊讶地问,不知为何她今天特别害怕看到别人下车,和父母下车时的情绪一样。

“嗯,我还有朋友可能这会儿也开公交车过来了。说不定我会遇到他呢。”朋友淡然地同她笑着握握手,后门下车。

“妈妈,开车了!”儿子催促道。

她赶紧回到座位上,关门报站起步走。熟悉的感觉回来了,自从有了孩子,孩子就在各个方面催促她向前走,一刻不停地向前走。

“乖儿,我们不要打扰妈妈工作好不好?”丈夫哄着儿子。

“那你们呢?”儿子反驳道。

“我们打扰起来是收得住的,所以不算真正的打扰。哪儿像你,说不过去了就开始哭。”丈夫的语气依然怜爱。

她刚想提醒丈夫,小孩子可能听不懂什么收得住收不住的,但她又得靠站了。真奇怪,这几个站下的人多,上来的少,与她深刻骨髓的职业经验不符。下车的人也有之前那个站上来的朋友,他们下车前只是来打个招呼,没有什么多的话,只有眼神是温柔的,笑中带泪的。

“再见了。”他们大多只有这一句话,有几个甚至是默默下车。沉默到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走了眼,怀疑之前为何会认识,怎样地认识。

“嗯,再见!”儿子代替她回应那些人,可声音不对劲。她侧过头去,看见儿子已经是个青少年了。

对啊,自己的儿子是有这么大了。她更新自己的记忆到最新版。

车摇摇晃晃的,驶过大街小巷,隧道长桥。儿子沉默不语,这个年龄段的人总是最不情愿同父母说话的,只有丈夫和越来越少的朋友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闲话,填补红灯和偶然的行人在时间中扯出凝滞的裂缝。

“他下车了,我才敢跟你讲喔。别看他好像心情还不错,其实股票已经赔了几大十万。昨天还想到证券大厦寻短见。”

“出国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难就难在我们老觉得自己要准备好了才敢走出去,却一直拿不准什么才叫准备好。等你自己下了飞机,过了海关,才意识到自己完成了什么事情。”

“你说为什么他不和我联系了呢?毕业的时候还约好了,一年回一次母校,然后去亚丁。”

……

不知不觉,最后一个朋友也下车了。她想挽留又懒得挽留,不知道从哪个站开始自己就变懒了,对一切都只是嗯嗯地敷衍。

“那我也先走一步咯!”丈夫突然就来了这么一句。

“不是,你走干什么啊?”她诧异至极。

“你看儿子,都这么大了。”丈夫欣慰地拍拍儿子肩膀,她才发现儿子已经比丈夫还高大了。“这样我就放心了。”

“你让我一个人看着他?我可能看不动。”她抗议道。

“不是让你照顾他,是让他照顾你。”丈夫笑着说。她毛骨悚然,她觉得丈夫这一下车,也和父母一样就不再上来了。再看看车厢,这几个站根本没有人上来,车厢里就寥寥数人。

“妈你担心什么啊?他们不陪你到终点站,我还不陪吗?”儿子信誓旦旦地说道。

也对,儿子肯定会陪她的,毕竟他才刚长大。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但这样想应该是对的。“没良心的东西!”她嗔怪道,看着丈夫挥手下车,消弭恐慌情绪,然后回座位上去。

“你注意看着他们,有些人把一张钱折几道,让你以为他们投的是两块。”明明已经没有人上车。

“有些人爱吹自然风,会开窗,但这样会减弱空调效果,有人开窗去提醒。”明明没有乘客注意窗外的景色。

“老人家腿脚不好,下车扶人家一下。”明明唯二的老年人早就下了车。

儿子只是笑着应承。明明这样,一直开下去就行,到不到终点站也没关系。

“喂?该我过去了是吗?”儿子接的这通电话,让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连你也……你不是……”她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因为还有一部分注意力必须给到方向盘踏板和前方的路。

“天有不测风云,计划没有变化快嘛。”儿子不好意思地低头,“那妈,我先走了,你注意身体,多保重。”儿子说着,走到后门的扶手处。

她真急了,她飞过了下一个站,没有停车。也不管站台上有没有人,也没有管仪表盘的语音提示超速和未报站。

“妈,你干嘛呀?”儿子也急起来。

“我才想问你!”她吼道,“谁打的电话?你下车要干什么去?”

“我以为你是懂这个道理的,你年纪这么大了。”儿子甚至还有些失望。“谁也不会一直待在一个人身边。”

“你是我儿子,你不待谁待?”

“看来你没想起来。”儿子答道,带上了哭腔。“我本来也是这样打算的!”

车已极快的速度接近下一站。她本来也想把这个站甩掉,这是终点站前的一站,百分之九十九不会有人想上车。但她看到了乘客巴望这台车,那还是个熟悉的人!

她只好乖乖停车,但做最后的挣扎,她只开了前门。

“是你!”她失声叫道。她看到了最开始上错了车的老者。

“我没弄错,这车到黄沙总站。”老者慈眉善目地抢先一步答道。“小伙子,跟你妈妈说再见吧。”

她真的上手去拉了,但老者好像练过几手,用千钧之力挡住驾驶室的玻璃门将她拦住。儿子微笑着,尾着最后一两位乘客从前门离去。

“别哭了,到终点站再说。”

“真奇怪,我好像把我应该见到的人都见完了。”

她很想就此罢工,但她感觉自己的肢体好像渐渐不受控制,随带着心灵也渐渐寂寞下来。她起步,从前的记忆翻江倒海,一泻千里。她终于想起来了,在一片萧索的北风中,父母,丈夫,朋友,儿子从上车到下车的真正过程。

“下一站,是本班车的终点站:黄沙总站。请您带齐全部行李物品准备下车。感谢您的支持和配合,如果方便,请您在下车时对司机师傅表示一声感谢。欢迎您再次乘坐本班车,再见。”终点站报站音从喇叭中响起,但不再是机械女音,而是她自己的声音,尽管她并未开口。

“谢谢,您这一趟车下来辛苦了。”老者对她说,话音里有土地和天空的宽容。

车辆到站了,但她没有看见内环路高架桥与整齐划一的楼盘,而是真正的黄沙——连绵向天际的沙丘,万里无云的深蓝天空,还有呼啸的狂风。

她和老者一同下车,不忘伸手扭一下按钮,关闭车门。

“终点站本来就应该这样。广袤——容纳更多疲惫的灵魂;狂风——让你听不见其他杂音;黄沙——清除一切其他景物,让你得到纯粹。”

她伴着老者的讲解,一步一步将刚刚拾起来的记忆再次一点一点扔掉。一阵尘卷风卷起狂沙,在她无神而决绝的身后卷起,不一会儿,她的身影便消失在天与地的交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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