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开封是星球上第一个不夜之城。黄昏时分,逛夜市的人潮就开始汇集起来,天汉州桥两侧的木船桅杆上,高挂着长串的灯笼,昏黄的烛光照辉映着水面的涟漪,一圈圈荡漾着美丽的花纹。沿河的茶馆都是高朋满座,未及第的书生穿着破旧的长衫,围坐在一起,一边听着说书人讲述古今奇谈趣事,一边相互抄录当下大词人的新作,录好的词曲交给茶博士,获得茶馆掌柜的首肯,就能得到当日免费的晚餐,假若送到对街酒坊里得到美人的青睐,还能额外享受一小坛透瓶香或者状元红,那可是半贯钱才能买到的美酒。当下最红的作品都来自当朝宰相晏殊,许多穷书生每晚都候在蔡河边上晏相官邸的后园墙外,等待夜色中传来晚宴上歌姬咏唱的晏相新词,耳朵和记性都好的便默默背下来,明日就能换大坛美酒。当年七夕有个书生在河边偷录到一首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立刻传颂一时,那书生凭此得到学士街久住王员外家一年免费食宿的优厚待遇,从此闭门苦读,一举考上状元,成为真正的晏相门生,他的名字叫做范仲淹。
范仲淹并不知道江湖上还流传着这些关于他的传说,而此刻,他独自坐在白矾楼第三层丁字号房里喝着闷酒。从酒楼的窗口望出去,夜市上人来人往,远处络绎不绝的人流中显出一顶青衣小轿直奔白矾楼而来,范仲淹眼睛一亮,暗地思忖:“相约的莫非就是此人?”
说话间那顶轿子已经行到跟前,轿夫没有停留,径直把轿子抬进酒楼,酒保显然对轿子的主人很熟悉,毕恭毕敬地低头行礼,等待里面的人出来。只见随从小厮挑开轿帘,一个三十多岁的大汉走了出来。这人生的虎背熊腰,厚实的前额突显广阔的颧骨,鼻子下面蓄着一对墨黑的八字胡,下巴上留有三缕短须,一看就知道不是中原人士。酒保看见大汉出来,忙陪着笑脸说到:“金大官人这边请,您的酒菜摆在三楼戊字房,小的给您带路。”忙不迭地躬身引着那人上楼。
金老爷跟着酒保上楼,突然回身扫视了一下喧嚣的酒楼大堂,看见没有什么异样,这才继续向房间走去。进了房间,桌子上早已摆满了酒菜,随从小厮从银壶里倒好了一杯酒,摆正了碗筷,就带着酒保走出房间,回身掩上房门,站在门口等待主人召唤。金老爷并没有坐下喝酒,慢腾腾地走到和邻接客房相隔的壁板前,轻轻地敲了三下。
这是事先约好的暗号,范仲淹听见敲击声,放下酒杯,踱到壁板前打开搭扣,那大汉推开走了进来。
“范大人久候,潘家楼花魁教习金古乃这里有礼了。”大汉恭敬地施了一礼,笑盈盈望着范仲淹。
“金教习,初次见面,不知邀约在下来此相会有何见教?来,坐下说话。”范仲淹回了一礼,邀请金古乃一起坐下。
“大人有所不知,小可是大辽国治下女真部落人,家父完颜石鲁目前是女真头领,数百年来,我们一直被契丹人奴役,我们吃不饱饭,打到的猎物要进贡给大辽皇帝,挖到的人参也不能卖到大宋,只能上交给辽国皇帝。”金古乃开诚布公侃侃而谈,激动处眼角竟有些湿润。范仲淹有些愕然地望着这位直言不讳的青楼教习,一直没有打断,静静地听他说话。
“我们没有办法购买大宋的铁器和衣帛,父亲就派叔叔和我携带族人在漠河里淘出的金子来东京,想直接同大宋做些买卖,但大辽使臣恫吓大宋,不准和我族交易,结果几十多年来就只有在这里经营潘家楼,却没有一丝办法照顾到族人。”金古乃坦诚地望着范仲淹,没有任何掩饰。对于这个青楼教习的讲述,范仲淹略知一二。女真是辽国北边的少数民族,人数不多,而且野蛮凶狠,但所在之地却物产丰富,通过辽国边贸,人参熊掌虎皮都有卖到开封,但漠河能淘金却大出意料之外。唐代刘禹锡就曾经有诗浪淘沙描述淘金:日照澄洲江雾开,淘金女伴满江隈。美人首饰侯王印,尽是江中浪底来。
范仲淹想到这里,突然想起这首诗的另外四句: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暗忖这异族的大汉藏身东京这么多年,所图难道仅仅就是为了和大宋做点生意么?眼前这个从小就混迹京城的女真大汉难道就什么别的企图?
“大宋国富兵强,汴梁繁华似锦,小可的青楼生意也日益兴旺,如今潘家楼已经是东京第一青楼了。”金古乃嘴角掠过一丝得意,接着说:“歌姬们在朝中大人们的府邸间生意,不经意间也能得到一些消息,比如这次范大人要去陕西……”
范仲淹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面色铁青,阴沉地斜睨着金古乃,喝道:“一派胡言!朝廷官员任免乃今上亲点,宰相尚不得知,你又哪里听来?假若有所欺瞒,我便抓了你去开封府。”
金古乃微微一笑,似乎料到范仲淹的反应,再施了一礼,等范仲淹坐回到椅子才开口说到:“今日正月初九,六日后上元节的此时此地再见,如有不妥,请大人割了小可的吃饭家伙。告辞!”说完就起身开了隔壁的隔板,径自回到戊字房去。
范仲淹颓然坐在椅子上,并没有阻止金古乃,今晚的约见是老师晏殊通知的,午时晏府内宅小厮送来宰相的亲笔书信,让他酉时来白矾楼丁字号房等人赴约,暗号就是轻敲三下。信的结尾处写了两句老师的新词:闲役梦魂孤烛暗,恨无消息画帘垂。似乎暗示着前途暗淡。如此说来金古乃所述不一定全是虚言,这可能是老师想让他知道有不便亲口转告的消息。自从推行新政变革以来,范仲淹就感到四处受挫,暗地里那些狐魅鬼影涌动,到处都在流传关于他的谣言,皇上跟前也总有人编造他的恶行,在传言中,他简直就是十恶不赦的大魔头。说的人多了,皇上也有些听信,当下正值人事调整,恩相让他来见一个青楼教习显然是有深意的,或许就是通过这个金古乃来跟通告自己。范仲淹胡思乱想,不觉连着干了几杯酒,醺醺然走出酒馆。
此时戊子房里已是人影攒动,十几个花团锦簇的歌姬轮番到来,一群刑部的小吏也陆续加入宴席,这群官员品级不高,大多是宗室子弟,有几个还是没落了的皇族,平日里也常去青楼寻欢作乐,但和潘家楼的头牌姑娘们饮酒作乐的机会却不多,一是腰包里银两不足,二来潘家楼都是达官贵人出没的地界,万一遇到上司也是极其难堪的场面,今日能在白矾楼的包间艳遇,自然大呼小叫,热闹非凡。金古乃看上去和每个人都很熟悉,一会儿和这个碰碰酒,一会儿和那个聊聊天,而那个小厮依旧垂手立在门外,目不斜视,仿佛睡着了。
从酒楼出来,顺着学士街南行,沿途都是小贩提着货篮叫卖,一片繁荣祥和的景象。范仲淹本想直接到晏殊府去和老师商议一下今后的打算,转念想老师让金古乃转告自己贬官一事,可能就是不想与自己讨论这件事,自己此时去晏府岂不是自讨没趣。于是,他反身折向北边自己的府邸走去。
刚走三五步,就看见街边站着一个小厮模样的孩子,大大的眼睛直盯着他,看他转身,便迎了上来,低声说:“闲役梦魂孤烛暗,恨无消息画帘垂。”
范仲淹怔住,如同遇上鬼邪一般,这个小厮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光景,精干的身形从范仲淹身边掠过,却不停下,而是拐向一个胡同深处。范仲淹木然顺着小厮的方向向前走,胡同尽头却是一家棺材铺,穿过棺材铺的通道是一个宅院,黑漆漆的一扇府门上缀着半个铜环,显得有些诡异。那小厮推开府门,等范仲淹进去,再关门上栓。院子空荡荡的,没有种树,顺着墙角摞起一大排醋坛子,空气中也弥散着轻微的酸气,仿佛这里是一个醋坊。东边的厢房亮着灯,却看不见人影,那小厮带着范仲淹进了东房,往桌子上的茶杯里倒上茶,示意范仲淹坐下喝茶。
范仲淹心存狐疑却不开口发问,挨着桌边坐下,接着灯光打量这个小厮。此时才发现这孩子浓眉大眼,鼻直口方,一大圈浓密的络腮胡子遮住了下颌,厚实的胸脯,粗壮的胳膊,看上去就像天州桥下一个卖艺的武夫。仔细看过去竟然是刚才在白矾楼戊字门口站着的那个小厮。那小厮没有向范仲淹行礼,说话有些急切:“宰相大人命我今夜与大人在这里相见,是为了请你出手救助赵从郁。”
“什么?英国公赵惟宪的儿子赵从郁,他还活着?”范仲淹脸色大变,惊呼一声,呼吸也急促起来。原来当初英国公逝去后,其子就不知被何人带走,范仲淹曾多方探听,一直没有音讯,今日在此居然从一个小厮嘴里听见世子的讯息,范仲淹自然大惊失色。
那小厮显然早已预料到范仲淹的反应,微微点头说:“正是。五年前英国公无疾而终前,世子就秘密送到晏相的别院寄养,恐仇家势力庞大,消息灵通,为避免意外,晏相命我带他寄居在潘家楼当小厮。近来我当了金大官人的贴身,晏相又派了一个青年武士狄青来保护从郁。去年底,我发现对头正在全城搜索世子,赶紧禀告宰相大人,前日晏相通知我今日找范大人商量如何带从郁离开东京。”
世子藏在妓院当小厮,难怪自己遍寻不得,范仲淹深深佩服老师的安排。但身上一阵发冷,秦王赵德芳的嫡传子孙现在只剩下赵从郁一个了,最不希望他活着的,当属太宗一系,当今皇帝是不是也要杀赵从郁呢?如果这小厮所说的对头就是当今皇上,那么,自己的行为无异于谋反,自己就凭他的一面说词就裹挟到这可怕的惊天大事中来,真的是老师的意见么?范仲淹心里盘算着,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浑身就像被无数虱子在吸血一样难受。那小厮看着,又微微一笑,伸手揭开前襟,从贴身缝着的一个小布包里摸出一张纸条,递到范仲淹眼前。
上面一排娟秀的小楷,写着“责晏殊办理燕秦子嗣事宜如朕亲临”。后面盖着仁宗的私印,没有日期。范仲淹得到皇帝的器重主持朝廷变革,仁宗的手书看过无数,这张不用细看,确是出自仁宗亲笔。在这里居然看见当今皇帝的御笔,范仲淹心里忐忑,急忙准备跪下。
那小厮阻止了他,一边贴身收起小纸条,一边说:“晏相让我带来给你看看,去除大人疑惑。赵从郁已经送到京外五里的陈桥驿,大人出京后去那里找个叫狄青的武士即可。刚才金古乃说过大人不日去陕西的安排,是皇上和晏相的主意,避免大人与朝廷旧派矛盾加重,顺路保护皇家血脉,另外还要去了解西夏李元昊的动向。这是晏相让我转告你的,过了上元节就要启程了,盼范大人尽快安排好京城的事情,晏相那里就不用去辞行了,这次弹劾范大人的奏章也是晏相安排监察御史启奏的,请范大人不要介怀。咱们今天就到这里,金大官人那里我也不便离开太久,金古乃似乎另有事情与大人商议,大人可以自己斟酌办理,就此别过。”
范仲淹没想到这小厮知道如此众多的细节,看见他要离去才想起连他姓名都不知道,呆呆问到:“多谢公子提醒。不知公子高姓?”
那小厮回头笑笑,答道:“大人不需客气,小人姓鲁,单名一个侗字。”然后出门而去。范仲淹待了一会,仔细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回忆了一遍,才离开了那家醋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