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4日,清明节气。上午十点的时候,举国汽笛长鸣,悼念在疫情当中去世的人们。那时我还不知道,我的老朋友、著名作家吴若增先生,在这一天的凌晨,也已经离开了我们。
人都有悲悯之心,感世伤生,当我们齐刷刷的在规定时间悼念死难者的时候,内心复杂而又悲痛,但实际上,那些死难者是谁,我并不认识,之前也没有任何能相连接的情感故事。而我在晚上的时候,当听说了老朋友、一个具体的人、写出了很多有反响作品的吴先生去世的消息,我反而好像没有那么强烈的悲痛。当然,我半悬在空中的笔,还是惊愕地、啪嗒一声掉到了桌子上,又滚落到了地上。
上个月老作家杨润身先生去世之后,伤感之余,我在想老前辈们都可还安好?我清楚地想到了吴先生,我甚至非常迫切的想给他打一个电话,并且我还想到了2017年发生的一件遗憾的事情——我是想着在吴先生的书房和他合一个影的,但好像是手机没电了,就没有拍成。
比较起和他同一个等量级的大作家来说,吴先生的书房太简单了,也太寒酸了。他一直住在天津市五大道地区、成都道芷江路的一处老单元房里,一个小的三居室。我和他在他书房里的这次相见,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见面的缘由就和这处房子有关。
吴先生贵为大作家,而且性格孤傲,好像一个隐士。但他当然也吃人间烟火,他不仅有丰富细腻的情感,而且他也有对于美好生活的物质憧憬——他想换一处大房子。而换大房子的具体理由也非常充足并且符合他的”隐士”身份,他说,”那里能钓鱼”。他指的那里是西青区大寺,他看中并且签约了一处靠近郊外的临湖洋房。
16、17年那两年房价暴涨,并且由于政策调控的原因,很多买房者被套牢,发生了很多纠纷,这其中就包括吴先生。那时吴先生位于芷江路的那套老三居室已经卖掉了,而大寺的临湖洋房也已经买了,但这里有一个先后顺序,吴先生要等老三居室的房款到位,才能支付临湖洋房的房款。但谁能料到呢,政策调控的原因,很多房屋买卖无法进行。买吴先生房子的人违约无法付款了,吴先生也只好跟着违约,他没有办法支付临湖洋房的房款。吴先生显然心有不甘,他急于卖掉旧房子搬进新房子。所以吴先生宁可大幅降价也想快速处理掉那个老三居室。他如果不能够处理掉,不仅面临着不能得到心爱的临湖洋房的问题,同时还要支付高额的违约金。
我和吴先生的这次见面,就是为了帮助他解决这件事情。当然一件事情的表象背面,总有更为复杂的内容。比如我们见面的那个下午,我们谈了处理法律纠纷的具体问题,也谈到了任谁都可能有的隐秘的情感,房子这个具体的物事,当然是和承载情感紧密相关的。我们由法律,谈来谈去,谈的还是人生,或者也可以说谈的就是个人的成长史,不得不承认,虽然我们不愿意谈文学,但那就是文学。具体到对吴先生的感受,那一天我感觉眼前的这位老友,他生活的太天真了,也太艰难了。并且就是在那一天我认真的发现,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风流硬汉,在我眼前已经是一个垂暮的老人,他走路已经变得很迟缓,目光已经变得暗淡,和他客厅里悬挂着的那张他年轻时代英俊的照片相比较,已经可以说是判若两人。
吴先生大了我30多岁,年龄的差距,丝毫没有影响我们的交情。我们相识于上个世纪的90年代末。那时我们在一起,经常谈文学,谈吴先生所知道的一些文坛往事,甚至评论当时或者和吴先生同一时代的作家的人和事,那个时候吴先生50多岁,和后来他得不到那套房子的心态一样,很显然对同辈作家他也并不一定那么甘拜下风,对于当年落选全国优秀小说评奖,对于没有能够成为更高量级的大作家,他也是显然心有不甘。但那个时候吴先生就不愿意多谈小说了,吴先生的后几十年几乎没有写过什么小说,我问起他放弃小说而改写杂文的原因,他只是若有所思的缓慢的说了一句话,他说,小说就是讲一个故事。
小说就是讲一个故事?该怎样理解这句话呢,吴先生好像是在说,仅仅是讲故事而不能阐释深刻的道理,就像是”故事会”似的,那没什么意思,又好像是在说,与其通过一个故事来阐释一个深刻的道理,那显然不够痛快,那还不如直接通过杂文把想说的话说出来。我的文学以外的普通朋友中间,有不少知道吴先生的,但他们读的也基本都是吴先生的散文,而不是小说。
90年代末是我和吴先生交流较多的一个时段,那时他还没有看过我所写的作品,我们就是朋友。我们结识于一个电视节目,我和吴先生是那一期电视节目的嘉宾,后来我们较为频繁的接触中,当我谈起他80年代的那些小说的时候,他感到有些惊讶,他评价我”超敏锐”,他不认为那个年代像我那样当时的年轻人,可以阅读了80年代的那么多的小说,我们因为电视节目结缘,但成为朋友的纽带还是文学。
但维系我们的联系和情感的纽带,不是文学而是法律。20多年的交往中间,我们可能每隔两三年才会有一段时间联系的多一些,一般是他向我咨询一些法律问题,并且由此促成见面和一起喝酒吃肉,也有少数时候我们就是纯聊天,但为数实在不多。给我的感受,吴先生就是一个居家男人,我们见面的地点基本上是围绕在成都道他家的附近,后边这些年他作品的产量不高,他宅在家里都干了些什么,是一个迷。
吴先生络腮胡须,即使胡子刮得很干净的时候,也仍然能够看出他的英雄本色。他是东北人,东北的乡音并没有因为在天津待了大半生而消减太多,有一次我们吃饭中间,说起现在的人们,普遍因为养生而不再喝白酒而纷纷改了红酒,他微微一笑,说只喝红酒,那还是男人吗?
2007年11月22日,那天是感恩节。我的一本儿新书发布会在利顺德大酒店举办,那天同时也是我的律所成立五周年。吴先生来为我站台支持,我清晰地记得吴先生那天演讲时的翩翩风度,我发现他这样一个被普遍认为”耿直”的人,也是能够说出很多所谓的”场面”上的话。那天来宾很多,也有一些名人和不少领导。我清楚地记得吴先生的开场白是这样的,他使用了欲扬先抑的文学手法。他说:杨仲凯一定要让我讲几句,那我可就真讲了!我对这本书最大的感受是,情感很热,热得烫人……
记忆是不完全靠得住的,我的文章写到这儿的时候,我在查找我和吴先生历次合影的时候,忽然找到了我和吴先生最后一次见面的合影,原来那天我们是拍了照片的。并且由此确定了我们见面的具体时间,2017年的11月16日。我并且想起,那段时间我正在鲁迅文学院读书,我几乎是专程来和吴先生说话和告别的。吴先生所居住的老的三居室,那个时代的房子,客厅一般很小,客厅相连接的最里面的那个居室,是吴先生的卧室,卧室里面也有一张写字台,很多作家的书房和卧室是不可分割的,就是说,他的卧室和客厅连在一起,构成了他书房的整体。
他的客厅的两面主要的墙上,迎面的墙上有一张前文提及的吴先生年轻时候的照片,很显然那是吴先生非常满意的一张照片。他满脸大胡子,风流潇洒又桀骜不驯。那张照片被用在了《吴若增小说选》的封面上。我记得我们见面的时候还重点谈了这张照片,但是相关内容我记不清楚了。因为吴先生在出版社做过美术编辑,艺术行当又触类旁通,所以我现在恍惚又记得,那会不会是一张油画呢?但这并不重要。
吴先生的客厅的另一面重要的墙,是一面书柜。他的书房过于寒酸,他的书柜也不豪华和大,但这一面书柜放置的都是吴先生自己的作品,他之前若干年发表在文学刊物上的小说,还有他在各地报刊副刊上的杂文,那些刊物和报纸戳立在那里都已经泛黄,就和垂暮的吴先生一样,老旧的没有神采。吴先生大隐于市,又牢骚满腹,他不看重小说,也不看重他作家的名号。但他还是把自己所有的作品小心翼翼的整理在一起,放在了迎面的书柜里。管他是不是大作家,他是一个人,作家这个行业也并没有什么更高尚的,这只是这群人赖以生存的本领,大家就是干这个的。
我前面还说我可能是手机没电了,而没有和吴先生拍成照片,实际上我们的合影就是在吴先生的这面书柜前完成的。照片里的吴先生穿着拖鞋和毛裤,这个曾经在中国文坛引起过震动的人,是一个垂暮的、平凡的、仍然为情所困的老人。
吴先生的纠纷后来究竟处理到什么程度,我忙忙碌碌也就不得而知。我当然给了他很多具体的法律建议,我还帮助他找了几个买家,吴先生很豁达,他宁愿低价卖掉那个老三居室,但那段时间房屋买卖市场几乎”横盘”,越降价越不好卖。为了那个纠纷我们通了好多电话,我还几次邀请吴先生到我这里来吃饭和钓鱼,但他告诉我他现在已经无法参加晚上的饭局了。
从那以后,我和吴先生就没有再见过面,在过年前的另外一个朋友聚会时,还有其他朋友跟我提起,希望我能约吴先生出来见见面,当时我也满口答应,如果不是过年前后突然闹起了瘟疫,也许我就真的组织了和吴先生的再次见面。人生无常,想见的人马上就去见他,哪怕是想和一个人合一张影,想了就去做,不然可能真的就没有机会了,我们不是总有机会。
在清明节当天,在举国为死难者同悼念的这一天,我的一个具体的朋友去世了,人总是要去世的,吴先生的去世使我觉得这一天的悼念活动变得更加有价值一点。我们都是这个时代当中的人,每一个人都是父生母养,血肉之躯,我不是因为吴先生是大作家才会悼念他,我仅仅是因为认识他而悼念他。由此我也想说,医务工作者是英雄,那么拉着医务工作者到现场的司机就不是英雄吗?我们要纪念所有的人,每一个人在这个社会上守土有责,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也许不好说每一个人都是英雄,但我想说,每一个生命都是值得尊敬的。
小说就是讲一个故事,我把吴先生的这句话引申一下,人生就是讲一个故事。每个人写不写小说,都是用自己的生命来演绎一个故事。吴先生显然属于比较有故事的人,我所知道的他的很多事,限于篇幅就不写在这里了,也根本不用写的那么具体,因为凡是有爱心的人,和小说家一样,都有属于自己的想象力。哪怕你是一个没有想象力的人,难道你没有属于自己的故事吗?故事和故事都是息息相关的,甚至是雷同的。
前面写过吴先生买房子,房子当然是用来住人的。我记得吴先生给我打来的最后的一个电话,他认真的告诉我,她没有欺骗我,她是爱我的。
一个70大几的人,仍然相信爱,使我们这些在清明时节悼念死难者的人,也仍然觉得这个世界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