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也有上、中、下三品。”她忽然说。
佛殿内燃灯昏黄,一场法会初歇,善男子信女人都回家了。香案上供佛的鲜花色色芗泽,供果圆满,隐隐然与檀香共缭绕,香泥一弯一弯的落在果的肌肤上,凝然不动。他下班后,来寺里用毕流水席,也帮忙法会经忏之事。她则早早就来,俨然是众主事之一。此时,殿内空阔,人声足音都寂,她正在擦拭供案,他则弯身将地上的蒲团个个叠起,时间沥沥的拧水之声。
他直起身问她:“哪三品?”
“最下品的,当然是貌合神离,”她一面从供盘内拿着芒果来擦拭,一面沉思,果皮上的甜涎都被她拭净。“徒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一见面好象冤家,无明火都起来了,把屋子弄得跟苦海似的。”
“既然那么辛苦,何必做夫妻?”他说。
“‘怨憎会’嘛。”她答:“不知道谁欠谁一笔情债?果报。”
“中品呢?”他问。
“有实无名。”她答:“得了心得不了身。再怎么恩爱,都是荒郊野外的,不能‘结庐在人境’。说不苦嘛也很苦,看看别人家都是一灯如豆、形影不离的,自己却要独守凄风苦雨,也是很心酸的。一心酸,就动摇了。“
“这是标准的‘爱别离’,束手无策。“他说。
“也是可以化解的。看是要心还是要身,要身比较难办,得拆人家的屋檐,祸福吉凶很难预料;要心就单纯了……”
“怎么个单纯法?”他看看她,她拂拭着案上的木鱼,木棰握在她手里,正在推敲;仿佛有一瞬间,她已奔马行空,一一为杂遝诸事覆额,回过神来对他说:“永结无情游。”
木鱼“托”的一点诸男欢女怨篇章已被句读;恩怨爱恶的日子虽然历历分明,好歹终有个句点。就像瓦檐上的青苔罢,雨水润的时候才翠绿起来,天晴的时候,也仅是一块浮尘而已,谁也不要管谁。人之用情,若能似行云流水,行于所当行,止于当止,倒也是个解铃人。
“至于上品,”好的容颜欢悦起来,颦笑之间,云天都动。
“自然是名实俱副了。”他接了个语尾。
“还不仅于此,”她像在拨云见日;“如果能像大迦叶和普贤一样,做一对梵行夫妻,自觉又觉人,才叫难得。”
他微微一汗,看她:兀自低眉揉着抹布,用力一拧,水珠都还回去,沥沥。
她抬头,遇着目光,“看什么?”也不等他答,又擦将起来,“大多人都陷在中、下品之间庸庸碌碌忙了一生,得着什么?成就了什么?问都不敢问,反正大家满头大汗演他几场戏,锣鼓一收,散场就散场罢!你说呢?”
他赶紧回神,接着说:“也有夫妻互相成全的,一生扶持,不离不弃……”
“你这话真是善哉!但是,为了大我生命的成全,暂时离弃是在所难免的;做一世夫妻是缘分,若能做生世夫妻,那就得靠修来的福分了。”
“生世夫妻是什么?……”他突然感到一种莫名而来的切肤之痛,自己的心口浮上了这层凝固,倒也没说出口。她自顾自去倒水,干净的身势。
两人辞别了寺里的师父,一道退出。天已黯然了,车灯如流萤穿梭,织出一匹匹冷风,她帮他把外套的扣子扣下,他顺势掌着她的手,握在手心里,紧紧的,仿佛她已是流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