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我开面包车撞了一个老太婆。她是因为颅内出血,在重症监护室待了10天,等她转到普通病房时,我已经花光了所有的积蓄。
那一年我26岁,女朋友刚刚提出分手,理由是她看不到未来。
面包车是我借钱买来跑运输的,为了省钱,只买了交强险。看着躺在病床上的那张皱巴巴的老脸,我真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
等老太婆清醒过来,才发现她说不出话,也好像不识字,这就意味着没有办法找到她的家属。
她唯一能指望的,竟是我这个肇事司机。
警察来做了笔录,收走了我的驾驶证和行车证。他们警告我说:“如果你跑了,罪加一等,好好照顾她吧,直到找到她的亲人。”
而有关赔偿的事情,也只能等找到她的亲人再说。
我陷在一个泥潭,进退不得,而面包车还扔在交警的事故处理大队,放一天,就是浪费一天的钱。
她60来岁,我给她一张白纸,让她尽量画点有用的信息,比如她住的地方的标志性建筑,或者她的亲人的电话号码。
但是这招不灵,她虽然醒了,但脑子好像还迷糊着,只有吃的送来时,她才有点灵活气。
我很绝望。不知道自己还要陷在这里多久。当然,就算她的亲人来了,对我来说也不是好消息。他们势必会揪住我,把我弄个倾家荡产。
那样反而会好些,因为我已经倾家荡产了。现在盼望的,不过是尽快了结此事。
我在医院的走廊里坐了一夜,想了一夜。
我想我豁出去了,既然没人认领这老太婆,那我偷偷把她带走,随便丢在哪儿,可能没人追究。老太婆失踪这么多天,她的家人毫无反应,可见她也是个苦命人,和我一样。
既然我们的命都这么苦,何必要硬撑着去成全什么道德?
我试图上前挪动老太婆,她发出一声呓语。
我听清了,她说:“疼。”
我不相信地问她:“你现在能说话了?”
老太婆怔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她苍老的嗓音又哑又涩。她说:“好人,你是好人,这么多天,你都没跑。”
我想笑出来,警察没收了我的证件,我能跑到哪里去?
可老太婆一恢复语言能力就急于表达感激,不停地说:“好人,好人。”
我问:“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去。”
老太婆说:“我没家。”
在这个寒冷的清晨,我做了一个决定,如果命运一定要为难我,那就尽力为难吧,反正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
我对老太婆说:“我没钱给你交住院费了,怎么办?”
老太婆立刻发挥了穷人的智慧和韧性:“那就赖到他们赶咱们出去的那一天。”
女朋友搬走了,我租的房子也到期了,我干脆住到了医院。
白天,我和老太婆面面相觑,搜肠刮肚地找一些话来聊。但老太婆的记忆力实在太差,问起她的老家和过去,她一概不知,只知道自己姓周,靠捡废品为生。我的话比较多,说一些自己心酸的爱情,以及悲苦生活的前半生。
到吃饭的时候,我便和她商讨怎样买饭才分量多,又划得来,这时候她通常会指挥我:“晚点去,多要汤。”
尽管这样,我的钱还是越用越少,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
这天我对老太婆说:“你能不能对交警说,我们私下已经协商好了,让他们把证件和面包车还给我。这样我才能拉活挣钱。给你交住院费。”
老太婆正喝粥,听到话,赶紧点头说:“好,你是好人,我相信你。”
她眼巴巴地,眼神中带着讨好的意味。
终于,我的证件和面包车都拿回来了。我没有回医院,而是找了个二手车市场,把车卖了。
然后,我去了火车站,想买一张去咸阳的火车票。我有个远房亲戚在那里开纱厂,也许我能找个活干。
可我脑子里不停地跳出老太婆眼巴巴地讨好的眼神。
她还不能下床走路,因为欠医药费,医院已经给她停药了。每天夜里,她的呻吟声都极力压得很低,好像生怕别人听见。
我拿着火车票在火车站坐了四个小时。
当广播通知去咸阳的旅客上车时,我根本挪不了脚步。老太婆说的对,我是个好人,不管当好人有没有用,我就想当一个好人。
回到医院,老太婆却不见了,问周围的人,都说没看见。
我疯了一般在整个医院找,徒劳地呼喊:“周姨,周姨。”
这时有病友才奇怪地问:“原来你不是她儿子啊?啧啧,真了不起。”
病友的赞叹是真诚的,老太婆住院半个多月,我寸步不离。如果不是亲儿子,谁会这么尽心。
终于,在医院的开水房里,我找到了她,她缩在锅炉后面。
她可怜巴巴地问:“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躲出去了吗?我也趁没人跑出去,这样医院就找不着咱们了,是吧?”
天真的老太婆,她以为我一定是躲在哪个地方等着和她会和。
我把她背起来,一边往病房走,一边说:“不躲了,咱有钱了。”
老太婆终于可以出院了。结算清医院的欠款后,我卖车的钱3万元只剩下4000元。我俩站在医院门口,望着熙熙攘攘的车流发呆。
老太婆忽然问:“你会做馒头吗?”
我摇头。老太婆又说:“我会,我教你。我做得一手好面食,要是有本钱,早就开早餐店了。”
这一天,我的人生有了一个新的转折。但老太婆说,其实这转折也是她的,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弄一辆餐车,每天早上卖面食。
“你真是个好人!”这话她常对我说,想起来就说。不管我是在揉面、添煤,还是在灯下数钱。
我对她说:“你不也是好人吗?被我撞了也没讹我。你要讹我,我只好跳楼去。”
老太婆便捂着嘴,呵呵地笑。
我重新在这个城市站稳了脚跟。老太婆没吹牛,她做的面食真的很好吃。两年以后,我们的早餐车变成了早餐店。
没人知道我们其实不是母子,甚至有人说:“你们娘儿俩长得可真像。”
生意虽然是我拿的本钱,可是出力最多的还是她,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一直忙到打烊。
为了教会我做馒头,我甚至挨过她的打。面揉的不好,她一巴掌拍下来,说:“你不好好学,将来我死了,你怎么办?”
我五岁时就失去了双亲,从没尝过被人教育的滋味。这感觉,真好。
当然,我也没想过她会死,虽然她已经60多岁了,但是我觉得一个被车撞得进了重症监护室还能活下来的老太婆,是永远不会死的。
可是就在一年半后,她生病了,是肺癌。在医院里,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说:“有个事我要告诉你。”
她说:“当时我是故意去撞你的车的,因为我想买一辆早餐车,钱不够。是我这老婆子对不住你啊!”
她喘着粗气,费力地说完这番话时,我看到她的脸都白了。我在这一刻嗅到了死亡的味道,忍不住全身颤抖。
她伸出手来摸我的脸,说:“别哭,我不是一个好人,为我哭不值得。”
她不知道的是,关于“碰瓷”这事,我早就知道了。
就在她出院不久,我接到交警队的电话,说根据监控录像来看,老太婆有“碰瓷”的嫌疑,问我要不要提出申诉。
我拒绝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拒绝。
几个月的相处,我看到了她的无助和善良——为了不让医生开贵的药,她每次都谎报病情,明明很疼也会说不疼。
她在三天后去世,当我整理她的遗物时,发现有一张存折,上面有4万元。
早餐店的收益,我俩一人一半。每次结完账,她都赶紧存起来,像一只藏起食物的猫。
遗物中还有一张字条,开头便写着我的名字,上面写着:“等我死了,这钱留给你娶媳妇。”
她不识字,不知道是托谁写的。
她一直说自己不是个好人,甚至承受不起我的眼泪。她却把最后的信任、寄托和最后的一点钱,都留给了我。我从小没得到过母爱,可她老是让我产生错觉,想起一个词——妈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