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否总有一种来自远方的思念与召唤,如摸不到的彩虹,似从茫茫宇宙的深远处,传来的美妙吟唱,氤氲缭绕在心,难以忽略。于是,我们常常,若有所失!这种力量,会把不同的生命汇并交错一处,呈现“桥影流虹,湖光映雪”的诱人对撞,将惊喜送达,把遗憾填补。之后,带着余韵与回味,于怅然怔忡中,踽踽前行。这是人生的一面。
01“维以不永怀”
秦钟与宝玉便是如此。他们初遇,将对方不曾有过的那一部分带来,鲜活跳跃眼前,无从抗拒。
钟乃秦业的老来子,五十方得,生得俊俏,温柔腼腆,有女儿之态,如花儿一般。
他与宝玉初见时,宝玉心有所失,呆了许久,才晃过神来。说:
“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了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儒薄宦之家,早得与他结交,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如此比他尊贵,可知绫锦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死木头;美酒羊羔,只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被我荼毒了”。他恨不得自己生在,贫寒之儒家,早与他结交。”
而秦钟,也恨自己生在清寒之家,不能早与宝玉,耳鬓相交。也想着“贫富”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
不同的人生,在互相对望中,发现了自己的遗憾和“残缺”。这也是我们每个人,不可避免的一种错过。是“采采卷耳,不盈倾筐”,是找不到的完整,心中永远的缺角,亘古的“未满”,也才会有盈盈的思念和张望,“维以不永怀”。
宝玉与秦钟相遇了。这不同于平日,见惯了的下属小厮。他们原本是两种不同背景的人,一个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富贵簪缨之地;另一个人长在寻常普通,潦倒没落的寒寂儒门,在等级森严的社会,这是不同阶层的两个人,唯一的共同之处,便是他们所读之书,可是天下读书之人,皆以以四书五经为首。
细细区分说来,这算不得交集。原本,他们该相招呼却罢,就像,我们遇见同学的旧交,因为一场婚礼,或者恰逢的聚会,大家照面,相视而笑,不问始末因缘。之后,大多都是“兰亭已矣,盛宴不逢”,相聚再难,各自带着一抹浅浅的微妙印象,回归原本的生活和圈子。
秦可卿虽是抱养,却也因为这层亲戚关系,让宝玉与秦钟,有了今后来往的可能,且暂不提他俩是否,可知音相待。这种像异极磁石般的吸引,来自绵缈时空的呼唤,一有机会,便不由自主,靠近了。
那刻,他们的生命平齐了,抛却等级和长幼,只有碰撞时奇妙。
这是生命的一种神秘吸引,在截然不同的轨道,向往着,寄羡着,我们原本生活里没有的内容与神奇,期待着更圆满,更丰富。给认为既定的画面,注入惊喜,惊起鹭鸶,漾起波澜。让跌宕起伏的故事,在无可预料中展开了,撩拨着不甘平常的干哑心弦,让生命得以润濯,于枯燥黯淡中看见灵动低徊,谱写出悦己悦心的生动婉转。
生命永远是有缺失感的,也正因为这种缺憾而完满着,骚动着。可是这种,相遇相处,是不能长久的,像天上飞鸟和水中游鱼,彼此可互想互念,却走不到一起。电光火石的交汇,如流星般璀璨霎那夜空,照亮彼此的生命,之后便陨没了。
开始,他俩聊得很是热络,然后达成一致,遂与宝玉同入学堂。而后,越来越亲密,贾母对秦钟亦是和“自己的重孙一般疼爱”。宝玉与他,只朋友相称,不论辈分。
甚至,在学堂上,被人误会,他俩有龙阳之嫌。那时候,他们只顾着,那股相遇的热劲,并未来得及深入了解对方。而其实,秦钟禀赋浅,并无甚至学问,与宝玉相反。作者对此一笔带过,留待世人见分晓。
这是怎样的时空谜题!于万千过客的来回擦身中,于“似曾相识”的迷离未辨中,我们的目光却偏偏停留在,“自己之外”的世界!这种外延的好奇,是我们探究宇宙奥秘的力量指引,一种神奇的存在。
天地悠悠,怆然涕下。还有多少未尽,还有多少未完成,除了眼前可感的万事万物,其余的是什么!此生须臾,盈虚有数,那么多来不及,那么多未体验,于是,我们将已有的放置别处,或交予名曰“珍惜收藏”的情愫,然后,虚置曾经过往,让“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彼此照见,欣于所遇,聊慰原本孤独的你我,在有限中找到无限。
这不是“贪婪”,是开阔。可是,若我们贪恋这样的“延伸”和窥探,于天地奥义,或是好事,可于人世,未必了。
因为人性的不同和多变,没有“自其不变而观之”的幸运。人心,会生出堤防和猜疑,会有沟通屏障和悖谬。
02 何以不永伤
秦可卿安灵时,秦钟在水月寺,见了智能儿,故作嫌疏,宝玉便说:“你别弄鬼,那一日在老太太屋里,一个人没有,你搂着她做什么?这会子还哄我。”
秦钟在此刻意疏远智能,除了因羞怯,也因在服丧期间,与出家人做出这等出格之事,有失去体面,而心虚。他内心更是不想,让宝玉以为,自己近了娇娥,便远了友人罢。动了些小人之心。我免不得这样想。因为情感的复杂,会另有其解。可终也免不了,此二人日后相处中的摩擦。
这一个细节,暗暗透露,他并不信任宝玉,至少对朋友不够坦诚。而宝玉早早知晓,却装作一般,连打趣都未曾有。是因宝玉知道,这种事情,为世难容,有意替他遮掩,而不露声色。而后又替他拖延时间,与智能缱绻缠绵。
他二人后来密会,遂被宝玉当场捉个现行,捉弄了一番,秦钟才无可否认。宝玉说要和他细细算账。可睡下之后,白玉也不知算何账,“未见真切,未曾记得。系此疑案,不敢篡创。”
“未见真切”,说的并不只是,二人私情,更是涉指自己和秦钟,未探根底,未深交心的情谊;“未曾记得”,更隐隐透露着,丝丝幻灭之感和浅浅的失落。“系此疑案,不敢篡创”,可见宝玉对这关系的犹疑与重置。
在后来听曲文的时候,宝玉写下偈语: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无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无立足境,方是干净。
道出了一种人际关系的虚幻之感。
这也就隐含了,二人友谊必然短暂,难以持续的现实呢。稍等一切冷静下来,桥归桥,路归路,失落自然会浮出水面。而书中,这一切以秦钟的去世告终,作者把“接下来的失落”,掩盖在戛然而止的“干脆”中,这何尝不是一种“痛快的了断”!把相遇相惜后,渐渐淡去与疏远的曲折落寂,留与世人玩味。
鲸卿身本怯弱,回来后,又生了病。也偏就这个时候,智能私逃进城,找来探望。不巧,被秦业知道了,将其一顿痛打。秦父气得旧疾复发,一命呜呼了。
宝玉最是怜惜生命之人,再顽固任性,也很难接受,因情欲和美色,将自己父亲气毙的吧。宝玉会被女儿所动,金钏儿之事也确实怯懦,可他不会沉迷于欲,因他对世界一直有着好奇与眷恋,对生命有着不止的心疼怜爱。
秦钟不会如此,他们看待生命并不在同一维度,宝玉可理解仰望他,而他却无法理解宝玉。这是他们最根本的差别了。
秦钟一病不起,弥留之际,宝玉见他最后一面时,秦钟依然记挂着,父亲留下的三四千两银子和智能,放不下劳什子的钱财和美色。
最后与宝玉说的也是:“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悟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这一段,白先勇老师认为是传抄之人的不是,可我倒是觉得这说出口他俩的一种对立。
这就他和宝玉的鸿沟天堑,宝玉是向来不喜仕途经济的,而他却致死不放手,更用此劝告宝玉。与贾瑞一般,不可能用彻悟,赢得最后的宁静和踏实,获得生命的庄严感。所以他们临死的画面,都显狼狈。
宝玉像是一位探索者,对于生命终极,未曾停歇,只是时时思悟,又不得其解。他为晴雯写《芙蓉女儿诔》:“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
他对纯洁生命,极尽珍惜和留恋,唯恐摧残,又怎如秦钟那般“执迷不悟”,至死贪恋财色,这些一概不属于生命归属的牵绊。
全然有别的个体,只能相视参照着走一段,而后,你是你,我是我。而人会止不住,去奢望一种不变和长存,一种至死不渝的守护,那何以不永伤!人情流转,不会若只如初见。
03 “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宝玉早在先前便说,自己荼毒了富贵二字,你可以说他本身衣食无忧,所以才会轻视。可这的确是他性格使然,在同一回目中,宝玉见了乡下的二丫头,也是和善待见,他不但不鄙薄,更恨不得跟了二丫头去。再鉴,宝玉乃性情中人,功名钱财,实乃看轻。
这也是一种奇妙的相遇对照,也是源于自身缺憾的吸引。但,他和二丫头是俩个世界的人,我们下意识,这只是投向彼此湖面的倒影,不会有继续的现实的条件和依托,所以,大家各自相安,这是最好的结局。
而他和秦钟,原本是两条“平行轨迹”,却因为机缘巧合,有所接近。秦钟的死,预示了这种相处,并不能长存。
现实中,我们也会仰望一些人,羡慕一些生命。可是,仅仅因为这样,便强拉在一处,而两个有别的人生没有磨合的可能,那么,止于相遇,止于短暂,便是最好的收尾。
因为这些迥异不同,我们认识到自己的有限,也了解了世界另外的样子,看见了一个“别有洞天”,让有限的生命得以拓展。
很多时候,我们都在寻找一种,不知为何的遗落和丢失,羡慕着,焦灼着,甚至无所适从,因有这些可照见的弥补,自身也得到一种充实,一种内容叙写。
有些继续和下文,并不如期待中美好;有些再无可能的路遇,也是一种幸运成全。而多数人的悲剧,在于不能是时候,停止那些念念不忘的余音,不去强留过往!要叫你尝遍苦果,方能悟出一二。
所以,要叫出家之人“智能”,流连于人世情爱,上修行必须的一课;要让宝玉经受,失去秦钟,失去另一种人生可能的无奈,在“互异”的对话与“干涉”中,学着慢慢平复和接纳。
宝玉与秦钟,与智能,不同的彼此在时空中,互相勾连过。遥远的生命之间是有一种,无法亲近的联系存在的。绝对地割裂,彼此不相任何干系,会因省去很多烦扰,而波澜不惊。可这样的生命,也未免平淡了些。
所以,要放下的那写“竹筐”,放对了吗!在适合和恰好的时候。满则亏,放不下,是一种损耗。
飞鸟和游鱼,彼此互鉴的那一瞬,便是最美妙,要继续还是要停止,就看谁能忍住荡漾悸动的心,谁又能穿过崎岖的人世艰辛!有如秦钟,翻越不过;有如宝玉,能回归于自己的一方天地,走到失落,走过起伏,若有所得,也若有所失。
最后,智能,不知所向,她曾留恋于红尘,那么,它所代表和加持的“空”与彻悟,亦不知所向,这是前路的未知。后来高鹗续的部分,让宝玉惜春“出家”,这是多么巧的“吻合”!。索性,我们在极力回到此刻,环顾或前行。
下一刻的遇见,是相知相伴最好,是浮萍一聚,那自不强留。“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那一眼的吸引和眷恋,除却,珍惜和投入,剩下的,留与记忆书写,交予时光带去... ...
秦钟,二丫头,一个是近看的茫然,一个是远观的羡慕与美好;一个在“有度”之外,一个其内。我们与每个人的“距离”和“分寸”是不一样的,需要细微对待,但人是不擅于掌握住这种“心理等差”的,而陷入“一概而论”的模糊中,所以才会有“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喟叹。
人生的追寻,没有绝对的恰到好处。曹雪芹生生将“过渡”借着这个宣以灭迹(秦钟之死),而将“适度”,留与人世冲刷,在不断调试斟酌中,渐渐清晰。
这是他的茫然与留白,也是我们各自永远的找寻。涉足不到的河流,试探着走出去,“置彼周行”,斟酌来回取舍,那么退回来,更无妨了,因为赤条条来,人最后还得回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