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第一次看到死人,他躺在棺材里,棺材盖子是盖着的,但是被推开了一个角,我惦着脚去够棺材沿,然后两只手扒着,我伸着脖子朝里看,我一眼就看到了他铁青的脸,这让我吓了一跳,因为我觉得我可能需要在棺材了搜索一番才能找到他,这样直接看到死人的脸让我吃了一惊,房间里没开灯,桌子上点了蜡烛和香,昏黄,压抑,我跑出房间,跑进院子里喧闹的人群。
2005年,我小学四年级,这是我爷爷去世那一年。他并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爸,因为觉得我爸没出息,每次去他们家,他都铁青着脸,爷爷高瘦,光头,脸上有灰白色的胡茬,总穿浅色衣服,抽烟喝酒,脾气大。他年轻的时候很厉害,我太爷爷在政府机关,而他精通人际交往,借助我太爷爷的帮助,他在当地经营着好几家砖厂,还和很多政府人员有直接的接触,村里人敬畏他,他走到哪里别人都会先同他打招呼。这是我妈告诉我的,我妈嫁给我爸的时候家里还很气派,我爷爷的砖厂早已倒闭,但他仍然受到人们敬仰,所以在爷爷去世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妈都疑心他给奶奶留了很多钱。这种连带的尊敬让我妈很受用,她喜欢被人尊敬的感觉。
二
我二年级的时候,爷爷忽然瘫痪了,我年龄小,并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他躺在里屋的大木床上,我们一群孩子在旁边吵闹,他只是闭着眼不说话,后来他慢慢地可以下地走路了,这时候我看清楚了,他瘫痪了半个身子,走路的时候,他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是手哆嗦着,收在腰间,像鸡爪子一样张着,半边脸也歪着,他先把一只脚踏出去,然后拼命把另一只脚挪出去,他走的慢且丑陋,有小孩子模仿他,他生气,伸出拐杖去打他们,小孩子边跑边向后做鬼脸吐口水,我看到了,我没有去制止,我只是停下来正在玩的东西,静静地看着,然后转过头继续玩,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他知道自己的样子不好看,所以就很少出门了,他走的最远的路就是从他躺着的床上走到院子门口,他在那里晒太阳,看来往的人同他打招呼,就是这段路有时候奶奶会去搀他,他生气,拿拐杖敲奶奶,话都说不利索,他用这种方式表达他的不满,他不让别人扶,谁扶他敲谁,有一次我在院子里玩,看他敲奶奶,我撇了他一眼,说:倔老头!他听见了,拄着拐杖往我这边走,我跑开,站得远远的斜着眼睛看他,他说不清楚话,咿咿呀呀地叫着,我知道他在骂我,可能还想打我,我再拿眼睛斜他。有时候他会爬到房顶上晒太阳,楼梯他也要自己爬,奶奶在他身后跟着,不敢扶,他像一头牛一样使劲,又像一头驴一样倔。
小学三年级,我中午放学去他们家吃饭,门锁着,我只能回自己家,我爸不在家,我问我妈说:我爷家怎么没人?我妈说:你爷从房顶上跳下来了,送诊所了。我吸溜着面条,眼睛盯着电视,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一方面我并不意外,另一方面我只想赶快吃完饭去上学,老师让我在黑板上抄题,这是一个光荣的事情,我并不想迟到。从诊所回去之后他再也没有上过房顶,村里有人说他是不小心摔下来的,有人说是跳楼,我知道他肯定是自己跳的,虽然说不上来什么理由,但我就是坚信。事情闹哄哄地过去了,从那以后,直到他死了被装进棺材埋在土里,他再也没能引起大家的关注。
他死了,我妈允许我请假一天,我很开心,在武汉打拼的大伯夜色中匆匆赶到,小姑也从临近的村子里赶来,院子里挤满了人,堂屋中间摆着他的棺材,天黑了,院子里摆了四五张桌子,有一个男人在院子里支了一口大锅,他在搅拌锅里的饭,热腾腾,搅饭的人脖子里挂着毛巾,他时不时抓起来擦擦脸,他叫着:甜汤好了!一个小伙子端着托盘过来把三碗甜汤放进托盘里,然后穿过拥挤的人群把汤送到桌子上,喝到汤的女人说:今天汤烧的挺好的。旁边的女人凑过来“我尝尝”。男人们在另一张桌子上喝酒划拳,声音又大又难听。很喧闹,很拥挤,我喝了一碗甜汤,忽然想起来上次我妈带我去吃喜宴也有这样的甜汤,味道是一样的。我跑到屋子里看棺材的时候,堂屋里只有小姑一个人,她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头上系着一条白布,她靠着墙,像是坐着,又像是躺着,借着昏暗的烛光,我看到她脸上泛着光,目光呆呆的,有些吓人,我想可能这里只有她一个人难过。夜色浓重,我爸看了一眼时间,和大伯说:埋了吧,大伯把嘴里叼着的烟扔到地上,用脚狠狠地踩灭,说:好。几个人把棺材砰砰砰地订上,像钉一个作业本一样,在空旷的深夜里,这样的声音让我打了个颤,然后他们用绳子把棺材担起来,静静地走出门,他们要把棺材抬到田地里去,那里有一个挖好的大坑在等着爷爷的棺材。我哈欠连连,妈妈很快让我回家睡觉了。
三
六年级我留了一个齐刘海,每周都得去剪刘海,有一次去理发店,那是我们村子里的剃头师傅开的,他很会剃光头,附近几个村子里的光头老头都是他剃的,他先把刀在一个长皮条上磨一磨,然后去剃头,顺便刮胡子,我坐在椅子上说:我这个刘海是要用剪刀剪,他乐呵,说:好,他剪着刘海说:你爸叫什么名字呀,我说:耀光,“哎呀,那我还真不认识,你爷爷叫啥”,理发师好像都话多,不管是过去剃光头的师傅,还是现在流里流气的TONY,我只想快点剪完刘海,说:“树齐,我爷爷叫树齐”,“哎呀,我认识呀,我们也好久没见了,你爷爷当年很厉害的,只可惜后来得了那样的病”,他摇摇头,叹了口气,接着说:“你爷爷现在怎么样了?”“死了,早死了”我说,“什么,死了”,我感觉他拿剪刀的手明显抖了一下,我生怕他把我刘海剪歪,他说:“死了,死了我怎么就不知道呢?”“偷埋的,偷埋的知道吧”我说。他沉默了一阵,我也走神了,我忽然记起爷爷死去的前一个晚上,爸爸打电话给大伯,爸爸说:“咱爹不行了,你快回来吧”,“好,葬礼呢”大伯问,“偷埋吧,偷埋花不了几个钱。”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大伯开口:“行,反正咱爹病了这么久也没多少人记得他了,偷埋能省点钱,也不用叫太多人。”他们像商量怎么买一件东西一样,很快达成协议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