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有一首相当著名的词叫《雨霖铃》。词中写道:留恋处,兰舟催发。
留恋处,兰舟何竟催发?
再无语凝咽,回头一望已此去经年。
不知道为什么,中国的墓地都在山上,把骨灰放入坟墓叫上山。有人说,因为背山靠水风水好。
岱山。与《欢乐颂》中的黛山无关。是一座很小的山。倾盆大雨之后,是小雨。向上的青石板坡道上,水汩汩往下流淌。
一排排的墓碑,有的有烤瓷的照片,有的只有名字。先父,先母。有刻吾爱的,行走间定睛看一眼,是给英年早逝的丈夫。十几年前了,女人到底改嫁没有不知道。还有刻爱女的,这位爱女应该也是红颜薄命,做父母的该多伤心啊,如果是独生子女,就更惨。看到一个墓碑刻的是姑妈,估计是孤寡老人。
下面的墓碑便宜,越往上越贵。从墓碑的颜色和样式也能看出来。站在半山腰,往山下望去,对面是一座高架,上面地铁来来往往。有一座大湖。湖那边是被雾气环绕着的山,连绵的山峰。风光很好。
说是入土为安,实际上都是水泥砌的墓穴,把骨灰盒放进去,盖上红缎子,放上几枚硬币,放上生前喜欢的东西,穴口糊上水泥,把墓穴的长方盖子盖上。再烧纸,烧金元宝,去下面的焚化炉烧死者的衣物用品。
难以置信。明明几天前摸过那只手,那手还有着正常人的体温。明明还面对面说了话。怎么,就穿上了大红袍子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怎么就进了一个叫骨灰盒的盒子被放进这叫做坟墓的洞穴里。
这,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我们观看别人的退场。
那个叫红英的女孩,她在西瓜地里看西瓜,看了有半个月,她的父亲来接替她回家。还没到家,就看到了继母。心慌,仍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继母顺手拿起一根钉耙就往头上打去。鲜血直流。撕心裂肺的疼。但恐惧是比撕心裂肺的疼更有震慑力和威吓力的东西。她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继母匆忙跑回家拿了香灰往她头上抹,拼命地手忙脚乱地抹,一边抹一边威胁她:不许说,就说是你自己摔的,不然我还要打你。
那个年代的男人都是只管外面的事,家里的事老婆在管,男人绝不过问。他不是不知道女儿一直在被后妻欺负,但是又能怎样。这个男人,他站在地里看着满地的西瓜,他望得见地的四角,他望不见,自己并不长寿,死于在西瓜地里染上的病。
鬼子进村的时候,大房二房三房一起逃难。走了好几里路之后,大家发现红英并不在人群中,匆忙中没有叫上她。这个已经被后人遗忘了名字的女人,她立刻冲回去,跑呀跑,跑呀跑,心扑扑乱跳,跑回家找到红英,带着她一起往前奔。后来,陈美秀回忆起这段往事,她说:我不恨她,毕竟她救过我一命,否则我就死在鬼子手里了,会很悲惨地死去。
童年的红英,成年的陈美秀。早早离开了村子去城里工作。她对站在她面前英俊潇洒的男子说:如果你要和那个女大学生在一起,我就走。那个男子面对着两个女子犹疑不定。
男子说:我选你。陈美秀的这一生终于尘埃落定,不再飘荡摇摆。新婚的她知不知道,这一生那么长,长到生活中的磕磕绊绊没完没了;然而这一生又那么短,短到还没有回过味来就已走到了终局。围绕着三个女儿转,扶持着一个有着封建大男子遗风的丈夫,闲下来的时候,她有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不再是她,她不再是那个“我”,她有没有因此而惊惧颤栗。
绕外婆遗体一周的时候,大家按照殡仪馆工作人员的要求把遗体旁的花放在遗体上。妈妈流下眼泪,但仍稳稳地搀扶着她的姨娘,也就是我的姨婆。小新娘痛哭流涕,大姨娘则是大哭大喊想要抱着遗体不走,被拉走。我拼命咬自己的嘴唇,咬呀咬,咬呀咬,一圈快绕完了,一圈终于绕完了。
走一段路到等灵大厅等骨灰, 跨进厅门,突然感觉到脸上两道凉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