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时候,是不愿意回忆十二三岁时候留守儿童的日子,因为那段记忆是灰色,带着忧伤的。
我认为,留守儿童大多都是问题儿童,这事我最没有发言权,因为从身边人看来,我和最小的妹妹是待在父母身边时间最久的孩子,相对来说,是不太缺少父母爱的。
这事首先得从第一代留守儿童,我的外婆关女士说起。
2013年冬天,大雪夜,我外公王先生没有留下一句遗言,夜里睡着,再也没有醒来,就那么安详的,没有征兆的,猝然长逝。
据我母亲回忆,王先生棺木都已经封上了,出殡的队伍都站齐了。我外婆始终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临了,还让人扶着她,颤颤巍巍走到棺木前,对着棺木狠狠地踹了一脚……这一个动作,肯定不是我们当地的什么风俗人情,也不是与亡者的告别仪式。而是他们多年夫妻之间冷战,这是她对冷战对象逝去的一个告别仪式,这一脚又带着她这一生对王先生的多少爱恨情仇……
在此,不得不叙述一下关女士命运多舛的童年。大约六七岁的时候,她是跟着我太姥姥从许昌某地,一路要饭来到阳县的,太姥姥不知道什么原因,年纪轻轻守了寡。她裹着三寸金莲,身体又瘦瘦弱弱,根本从事不了重体力劳动,一个寡妇,带着四个年幼的孩子,生活所迫,或许只有乞讨这一条路可走。
旧时要饭乞讨,不像今日这般,大家拼的是才艺是表演,恨不得吹拉弹唱,十八般武艺全都会。那时候大多要饭的只需一种表演方式,就是装可怜(注:关女士母女是真的可怜)以此获得别人的同情心,施舍你。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地主家都没有余粮的年代,关女士一定挨过不少白眼与嘲讽,那段要饭的经历,也一定给她的童年带来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再后来,八岁的关女士就被王先生的爸爸用一袋麦子,换来给王先生做了童养媳。自此,开启了她留守儿童的生活。(此处省略八百字,因关女士患老年痴呆症,已经没办法还原她童养媳的悲苦生活了)
关女士年轻时候,是美的,照片中的她,据推测,大约二十岁模样,齐耳短发,怀里抱着我大舅,眼神温暖坚定又隐忍。
断断续续,从母亲嘴里知道,关女士年轻时候就表现出,性格执拗,敏感又多疑,不自信,缺乏安全感。经常为一件小事,或者王先生一句无心之言,就几天不吃不喝,躺在床上独自流泪……再要不就是披头散发,哭哭啼啼,闹到王先生的单位去。
年龄越大,心里积累的苦越积越多。她时常会如祥林嫂般絮絮叨叨到所有人都睡着了,然后,在天刚蒙蒙亮就起床接着絮叨,絮叨到伤心处,往往泣不成声,泪流满面……满腹的苦闷无处发泄,又没有经济基础支撑的她,开始抽一种自制的玉米秸秆儿烟。风干的秸秆儿,截成香烟长短,中间扎个孔……一个农村家庭妇女,没有信仰,没有朋友,又没有科学的专业的心理疏导,大约五十多岁的时候,这种执拗的性格与悄然而至的更年期不期而遇,使其执拗的性格达到了顶峰。
终于在一次与王先生的武力交战过后,两人开始了长达近二十年的冷战,直至王先生与世长辞,再无和解。
如今,关女士老年痴呆了,什么都不记得了,见面总是不停问你是谁?要不就是呆呆的看着某处,不言不语。但她却依然清楚记得年轻时候,王先生如何如何负她,气她……
第二代,留守儿童的子女,我的母亲王女士。
王女士与我相识甚早,从她怀胎十月至今,与我相识三十四年有余,所以我对她特别了解。
前年春节时,她和我舅舅小姨在一起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小时候,说到我外婆关女士,大家一致认为,关女士对他们兄妹有严重的家暴行为。家里扫地的扫帚把,没有使坏的,都是打孩子打坏的。经常在外面玩的开心的时候,我外婆一声吼,她们就如训练有素的士兵听到集合号一般,放下手中所有事情,集合。
关女士没有婆婆,老公又常年在外面工作,自己一手拉扯大六个孩子,还要照顾十多亩田地,伺候牲口……孩子对她来说,如坷垃粪土一般普通又皮实。关女士的口头禅就是:打你一顿都是轻的!
王女士小时候,家里种了几棵桃树,从桃子落花,刚露出个毛茸茸的指头大小桃,一直到桃子罢园,小舅舅和她都是桃园的主要看护人,一整天一整天的看着,从早上天蒙蒙亮,看到天黢黑……(注:后面还有关于看护植物的事,我也有幸参加过)只要被指派去看桃树,就是无聊的在树底下哭了,睡着……也不能离开桃树。否则:打你一顿都是轻的!
小舅舅小时候没人抱他,从婴儿时期,一直都是三餐喂饱了,就放堂屋地上躺着,一直躺到快一岁的模样,有鸡进屋里偷吃粮食,他都会挺起身子去撵鸡了……
以上都是序,我要说的是我的母亲王女士。
王女士性格客观形容一下。与我外婆关女士有几分相似。多疑敏感,心口不一,没有安全感,自尊心极强。
王女士年轻时候,是在供销社上班,大小也算是个领导。后来供销社关门之后,她也随之嫁给了我爸焦先生,焦先生年轻时候也是蛮帅气的一个小伙子,他来自阳县当地一个大家族,别多想,不是传统那种有钱的大家族,而是人丁兴旺的大家族。他是个老好人,热心肠。
年轻时候放过电影,开过砖窑,还无师自通的学会了电焊手艺,在我们当地十里八乡,也算是有能耐的人。在中年时期,他变了,变得不耐烦了,他的所有变化只是针对王女士。
后来,他自己说出他结婚目的:家里穷,没得挑,怕打光棍才娶王女士的【容我插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我们才明白,他不爱王女士。
他们的婚姻关系,一直都是女强男弱,王女士会做小生意,掌管家里财政大权,家里一切大小事物,都她说了算。
王女士年轻时候也时常苦恼,这苦恼来源于没有钱和儿子。她曾经在大年三十晚上,跪在当院儿里,求老天爷让她过上好日子,再赐给她个儿子,哪怕这个儿子长的丑点,个子矮点都关系。可是,老天爷只实现了她一个愿望,就是让她过上了小康生活。
王女士中年时期,遭遇焦先生的背叛,让她尤其难接受。为此闷闷不乐好多年,我们的陪伴,亲友的开解都无济于事。还得时不时陪她去跟踪,大冬天去焦先生住的楼下盯梢,蹲点到半夜……如果不支持她,顺从她,她就不吃不喝,哭闹不止。
她经常嘴上说:不爱焦先生了,随他去。”却时不时,神神秘秘的到处打听焦先生的下落。最苦闷时候,她几乎整日哭泣。直至她喜欢上了骑行,有了个自己稳定的宗教信仰,身边人才能看到她个好脸色。
以前不知道在哪里看到过几句话,这会儿想想挺有道理的,原话忘了,大概意思就是,一个女生婚姻生活过的幸不幸福?老公宠不宠爱?一定跟她的父亲宠不宠爱她有关。因为父亲是女生接触的第一个男性,第一个男性对她的宠爱,会延续给这个女生未来的老公。王女士的父亲常年在外工作,到60岁退休时,估计父女相处时间,也不会超过三个月。所以她缺失的不止一点点宠爱。
再加上她小时候,有家庭暴力带来的心理阴影。她性格这样,绝对与原生家庭有很大关系。
好在她没有遗传到外婆家暴的不良习惯,她很少打我及其她姐妹,记忆里也就那么一两次吧。她也足够爱我,再艰难困苦的日子,都把我带在她身边。我记忆中,顶多也就是惹她急了,用手指头狠狠地戳过我的脑门子【笑哭】
第三代留守儿童,我的大姐焦女士。
其实我是不愿意,也不大敢写焦女士,因为她脾气暴躁,我怕她知道这样写她,万一她不如意,就会毫不留情面的收拾我。但是又觉得她是留守儿童的受害者,案例特别。忍不住冒着被收拾的风险,写下来【笑哭】
她是我父母的第一个孩子,是在父母比较情投意合时候生下的爱情结晶。漂亮,聪明,又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长女。一岁之前,她基本是独享父母陪伴的与爱的。
不知道当时母亲是出于什么心理,把刚满一岁的她留给外婆关女士抚养,一直到她十四岁,才回到父母身边。
她性格很火爆,又极度矛盾。一会儿自信爆棚,一会儿又极度自卑。胆小,敏感多疑,缺乏安全感,常常害怕一些不存在的东西。
我小时候,偶尔去外婆家,天刚蒙蒙亮,就被外婆从床上轰起来(确定不是哄,是真轰。毫无征兆的,一把扯掉正在熟睡的孩子身上的被子……),跟我姐焦女士一起去菜园里看蚕豆,不让家畜家禽破坏偷吃。从蚕豆种下,刚刚冒出一个柔嫩的芽儿,一直到蚕豆收获,整整一个庄稼季,天天如此。我曾经蹲在地头睡着过。除了看菜园子,还总时不时被关女士语言暴力攻击。不能痛快淋漓玩耍,为此,小时候特别讨厌去外婆家。
我记事的时候,外婆五十多岁,正是更年期厉害的时候,那时候她脾气很不好,经常看到她拿着鞭子追表哥表姐还有我姐……焦女士经常挨打,为此她总结出了一套挨的轻的方法。瘦弱的麻杆一样的她,总是装作跑不快,第一个被追上,外婆气的轻,也就打的轻。最后一个被追上的,往往挨打最重,因为追的久,气的很。我是偶尔才去一次的客人,通常会给我留点儿脸,不打我。虽然不用挨打,但是我也跟着吓的心通通乱跳半天。
焦女士至今记忆犹新的一件事,大概发生在她七八岁的时候,那时外婆有一个比较喜欢的儿媳妇,二舅妈。也有一个脾气合不来的大舅妈。某天外婆在熬猪油,盛出一小碗,递给焦女士并嘱咐她:“给你舅妈送去。”
焦女士愣了一下,问:“送给哪个舅妈?”
关女士没好气的说:“你傻呀!难道要送给恁大舅妈啊?”
就这样,左右为难的焦女士端着一碗猪油,真的送给大舅妈了。大舅妈死活不收,又派大表姐给送回来。关女士知道后,居然没有因为她办错事打她,而是笑的直不起腰。就这样的教育方式,能培养出高情商的孩子才怪。
焦女士性格不好,偶尔暑假回来小住几天,就会把我已建立的小朋友关系弄的一团糟。她总挑唆我疏远对方,或者直接武力对方。从她嘴里说出的损人的话,骂人的话,对我这个从小的乖乖女来说,听都没听过,稀奇的很!那时特别怕挨着她睡觉,因为她心情稍有不好,她就会毫无征兆的踹我一脚。被窝里稍微碰她一下,或者挨着她了,她就会像只愤怒的猫一样,抓我一把。
2012年底的时候,她住院了一次,被那些晃眼的仪器折磨的蹲在病房里床上,吐的一塌糊涂,我一夜陪伴她左右,心疼又难过。快天亮的时候,她突然冲我说了一句:“谢谢啊,幸亏有你个妹妹。”
这是我从她嘴里听过的最真诚最暖心的话。
她至今未婚,经常如婴儿一般,说睡就睡,又特别没有安全感的表现,很容易被惊醒。不能跟异性朋友长时间相处,总是几句话说不对,就掰了,闹分手。脾气上来,谁都劝不住。
她跟我母亲王女士生活在一起,两个人时常有些小摩擦,我经常劝王女士:她小时候您把她送走那么多年,留守儿童问题多,您没能好好陪伴她长大,现在是补偿她的时候,所以要像对待大宝贝一样的爱她,一切还来得及。
综上所述,无论是我的外婆关女士,我的母亲王女士,还是我的大姐焦女士,她们都是善良淳朴的女人,一生没有做过恶事,为人坦坦荡荡。这里讲的是她们的性格,与人品没有一点关系。她们都是原生家庭教育失败的特例,也是留守儿童的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