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丧--最坚强的人最委屈

大一那年初冬,北方的冬天格外的冷,下课刚出教学楼就接到了父亲的电话。从小父亲就很少主动给我打电话,拿起手机的那一刻,心里隐隐不安,仿佛头顶那片黑云笼罩的天空,难以喘息。隔着电波,父亲的声音嘶哑低沉,眼前浮现父亲疲倦的面容。我问道:“爸,出什么事了?”


电话那头一声叹息之后,传来简短几个字。“你爷爷走了。”我不知道父亲是第几个通知我的,但是挂了电话之后,他还要反反复复地陈述这个事实给更多的亲友。每一次拨通一个电话,似乎是在告诉别人,他没有父亲了,又似乎是在告诉自己,他已经没有父亲了。

向学校请了几天假,赶当夜的火车回家,天刚亮时,才到了村口,远远望向家的方向,听见阵阵哀乐,回荡在村子上空。 院门口围坐着几个妇女正在拆纸钱,黄色粗糙的黄纸像砖块一般,妇女们一边说着家长里短,一边把那厚厚的一摞纸拆成一张一张,身边已经好几筐了,但是还是不够。

父亲披麻戴孝穿梭在人群中,纸灰染白了父亲黑色的棉服,似乎也染白了他的黑发,眼球布满了血丝。母亲说,为了处理丧事父亲已经两天没合眼了。

 更多时候,父亲在无意义地奔走,像一个陀螺一样,一刻也停不下来似的。招呼亲友,安慰奶奶,联系道士,安排晚饭,购买杂物,添香烧纸,扫地拖地……他的背越发驼了,看背影就像爷爷似的。 晚上,亲友都安置妥当之后,道士开始做法。按村里的习俗,谁家的葬礼不闹三天,家中子女不孝,死者走地不风光不体面,将来要落人口舌。扩音喇叭架在楼顶,全村都沉浸在哀乐中,不得安宁。

半夜,整个村子都熟睡在黑夜中了。远远望去,还有一盏明亮的灯光。院子里,父亲用木棍支起一盏大灯,明晃晃地照亮整个小院。穿着黄袍的道士挥舞着剑,在院子里转圈圈,一群晚辈积极地配合着道士上窜下跳,驱魔除妖,比戏还逼真,比游戏还紧张。几个女眷都挤坐在一条长板凳上,看着自家的孩子,时不时交流一两句闲话。

 阴暗里,父亲蹲坐在墙角,满地的烟头,手里又点燃一个香烟,指尖一点红光微微闪烁。红肿的眼睛迷茫地望着,似乎在遥望一个远方。 母亲对我抱怨说,戒了三年的烟又开始抽了,今天已经是第五包了。总说是散给别人了,就是他自己抽了的。母亲也不管他了,转身回房了。

我在父亲身旁蹲坐下来,和父亲一起望着那个远方。 我侧头看了一眼父亲,鬓角的白发比眼角的皱纹还扎眼,我喉头有异物堵塞般,咽了咽,艰难地喊了一声:“爸。” 父亲惊地颤抖了一下,然后愣住了看着我,迟钝了几秒,才回答道:“出啥事了?”

 “爸,你进屋休息一下吧。” 父亲掸掉指尖半长的烟灰,继续望着那个莫名的远处说:“没事,我不困。你奶奶呢?”

“睡着了。”

“你妈呢?”

“照顾我奶奶呢。”

 “明天下葬结束,你就回学校去吧。别耽误功课,生活费够不够,不够跟你妈说。”

 “嗯” 我应了一声后。靠着墙,望着夜空,耳旁锣鼓的喧闹似乎都远了。今晚漫天繁星,明天或许是个晴天。

 第二天的忙碌从凌晨四点半开始,天还未亮,几颗晨星还挂在天际。父亲和我挨家挨户地请同村的人帮忙送葬,头一天父亲和他们都说好的,只是需要挨家挨户地叫他们起床罢了。

忙碌给人一种麻木感,回忆起来,所有的流程都印象模糊。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走在清晨的旷野上,露水深重,薄雾迷蒙,寂静的原野传来阵阵哀乐和哭声。 一路上一旁都有老妇人指点着,什么时候哭,什么时候磕头,什么时候烧纸,什么时候下跪……下葬结束后,日头高挂,送走道士,取下大喇叭,村庄安静下来,张罗一顿宴席款待了亲友。几个老人聚在一起,交口称赞父亲。

“老陈头养了个好儿子,这办的多体面,多风光。”

 “这道士怎么得好几千吧。”

“几千?你想都别想。”说着凑到一起,颤巍巍地举起一根手指小声说,“一万呢。”

几个老头眼里都是羡慕之色,心里暗暗地做起了自己的盘算。

下午五点,冬日的太阳落得格外早,天边只剩下一个橘红的圆,天色暗淡,暮色四起。亲友吃饱喝足四下散去,布台撤掉了,借来的桌椅也都还回去了,地面打扫干净了。热闹过后,院子格外冷清。


送完最后一位亲戚,正值黄昏,橘黄的夕阳散落在院子里,静谧安详,电线杆上停着几只乌鸦,等人散去后,偷偷下来,信步在院子里捡拾残渣。母亲还在厨房收拾残局,偶尔传来叮叮咚咚的敲击声,也吓不走它们。

记忆里,柿子树下,爷爷的躺椅总是吱吱呀呀地摇晃,老旧的蒲扇晃晃悠悠地摆动,小小的院落里时光慢慢悠悠地溜过去。

暮色中关上院门,落上锁。柿子树下,一张躺椅孤零零地守着夕阳。父亲蹲在墙角,手里夹着一只烟,好像望着天边,又好像望着柿子树在夕阳里的剪影。

 “爸,你进屋休息吧。”

父亲茫然地看了我一眼,抹了一把脸,哽咽地说:“你去厨房帮你妈收拾吧。”

我转身回房时,父亲又问道:“那个,什么来着,你车票买好了吗?” “买了,明天早上的票。”

“几点啊?”

“8点。”

“哦,我明天早上送你。”

 厨房里母亲正在清点碗具,我一边洗着碗,一边隔着厨房的窗户看着父亲。

“你那里有几个碗?怎么咱家这个白碗的数不够呀,怎么少了三个?”

 半晌,没有作答。母亲又问道:“问你话呢?你看什么呢?”

我呆愣着出神,半天才回复道:“我这里有两个。” 我转头,小声说道:“妈,我爸好像哭了。”

我妈低头数碗,手里的动作一滞,嘴角抽动了一下,过一会儿,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然后继续利落地清点碗筷,似乎这世界没有比数清楚咱家碗更重要的事了。

我试探地问道:“要不,我出去看看我爸吧?”

“洗你的碗,大人的事别管。”

我打开水龙头,水声哗哗,低头沉默地洗着满满一水槽的碗。

 夜色掩护下,父亲变成了暗夜的一个黑影,隐藏在低矮的墙角,隐隐的哭泣悄悄地消失在安静的院里。

成年人的悲伤谁也不打扰,谁也不想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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