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日夜里我做了一个冗长而完整的梦。梦里有吹糖，有娃娃裙，有马戏……在梦里我度过了孩童时期的两年光景。后来我把这个梦讲给妈妈听的时候妈妈跟我说，梦里的那人那事还有那只猫，都曾真切地在我四、五岁那年出现过。
“真的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你当时还小，不记得很正常。”
年纪尚小这个理由似乎说得过去。然而一想到生命里的某个时光片段被自己全然忘却的时候，心里还是感到一阵难过。好像过去被生生偷走了两年，变得不再完整。
而我不曾想过，被记忆遗忘了的两年时光，会在某天以梦境的形式回来了。
二
梦里我是四、五岁大的年纪，生活在青石铺路的老街。小时候的老街有照相馆、杂货铺、零嘴店等，还有一个小小的集市，很是热闹。老街人的生活是简单的，节奏缓慢，阳光洒落下来，都透着一股懒洋洋的味道。朴实淳厚的民风人情应运而生。
爸爸的裁缝店就位于老街，离老街入口处两百来米的距离。裁缝店很小，两台缝纫车、一张茶几、几张凳子和一张床，几乎便是所有的家什了。
白天爸爸在裁缝店里给客人缝制和修改衣服，我就在一边自个儿玩。妈妈说我小时候不像其他小孩喜欢跟着妈妈，而是总爱粘着爸爸。爸爸工作的时候，我总是能够自己找到玩处。尤其店里面向街道的那个窗子，给我的童年带来了几多乐趣。这是一个旧式窗子，由六块一样大小的红色长方形木板组成。每天早晨爸爸把木板一块一块拿下来，阳光便迫不及待地钻进屋子里。到了晚上再把木板装回去，这样窗子就关上了。下雨天爸爸不让出去玩，我就趴在窗子上，看着窗外的雨淅淅沥沥落下，行人把手放在额头前匆忙躲雨，小鸟忙乱地扑打着翅膀，终于停落在了某个屋檐下……
我的孩童时光，在窗前清晰流淌而过。
三
四、五岁的我喜欢漂亮的娃娃裙和神奇的吹糖，以及住在裁缝店对面的李叔叔。
李叔叔个头不高，皮肤黝黑，身材强壮，总是穿着松松垮垮的衣服，笑起来就是一个憨大叔的形象。李叔叔是一个木匠，他搬来老街的时候带了很多大大小小的工具，爸爸帮忙把那些工具搬进屋里。之后，李叔叔闲暇时经常到爸爸的裁缝店里喝茶，和爸爸相交甚好。因此，他成了我的李叔叔。
某个烈阳高照的夏日午后，李叔叔来到裁缝店。当时我正吵闹着要出去玩，爸爸被我闹得没办法。李叔叔拿了一套积木玩具在我面前坐下，对我说：“妹仔，等天气凉快一点我再带你出去玩，现在我们来玩积木好不好？”李叔叔边说边拿积木玩具在我面前晃了晃。小时候都是拿着家里的旧铁勺子和缺了角的碗当玩具，在沙地里玩沙子，鲜有一件像样的玩具。当我看到包装精美的积木玩具时，马上伸手去拿。李叔叔却迅速地把积木藏在身后：“先叫一声‘叔叔’再给你。”在玩具的诱惑下，我变得特别嘴甜，连叫了两声“叔叔”。李叔叔笑得乐开了花，拿出积木玩具来，和我一起搭建积木。
那天下午我沉浸在玩积木的喜悦之中，窗外阿伯卖豆腐花的呦喝声和爸爸的缝纫机发出的轰轰声都让我觉得可爱动听。我更是喜欢上了送我玩具陪我玩的可爱的李叔叔。
当我们终于成功搭建了一座公主城堡的时候，时间已接近傍晚六点，夏日的暑气伴着西下的夕阳正慢慢退去。
我抓着李叔叔的手抬头对他说：“叔叔天气凉快了，可以出去玩了吗？”
爸爸不答应：“你已经缠着叔叔一个下午了，叔叔会累的，等改天再出去玩吧。”
李叔叔一把抱起我：“没关系没关系，就带妹仔出去一会就回来。”
说着便走出了裁缝店，来到老街。这个时候老街人已经陆续出来活动了：踮起脚尖收衣服的阿姨，坐在树下摇着蒲扇闲聊的叔叔伯伯，放学归来在家门口玩过家家的小孩……在老街，时间的流动是缓慢而温柔的，不着痕迹。
长到四岁以后妈妈就很少抱起我，说是我长大了，她抱不动我了。而那天李叔叔抱着我从老街街头走到了街尾，再从街尾返回来。在四岁的我眼中，李叔叔成了一个强壮的大力士。李叔叔一路上不停地给我讲有趣的小故事，还在零嘴店给我买了糖果。回来经过李叔叔家的时候，一只黄色的小猫跑过来蹭李叔叔的脚，“喵喵”地叫了几声，像一个乖巧的小孩。李叔叔蹲下来，一只手护着我，另一只手摸了摸小黄猫的头，说：“我先送妹仔回去，回来就给你倒吃的哈，别着急。” 小黄猫似乎听懂了，李叔叔站起来的时候，它就跑回去，在李叔叔家门口坐下等着。
李叔叔三十多岁，离过一次婚，没有儿女，至今也没有再婚，跟一只猫生活在一起。
这是一只有灵性的猫。也许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喜欢上这种惹人疼的小动物。
有一次爸爸有急事离开一会，把我留在裁缝店里。闲得无聊的时候，我爬上了窗台，看到对面的李叔叔正在一堆大大小小的木板中间忙碌着。头顶上的吊扇慵懒地转动着，李叔叔偶尔停下来，拿起披在肩膀上的毛巾擦掉脸上的汗，再随手向后一甩，把毛巾重又披在肩膀上，继续工作。小黄猫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睡得正香。
我兴奋地喊着：“叔叔、叔叔……”
李叔叔抬头看到窗台上的我，笑着回了声：“嘿，妹仔！”
过了一会，李叔叔停下工作走到裁缝店窗前，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了一包棉花糖来。在爸爸回来之前，李叔叔就在窗前陪我玩，唱本地的儿童歌谣给我听，和我玩拍手游戏，教我简单的算术……
后来我经常爬上窗台，趴在窗沿上看着对面，因为窗的另一边有李叔叔，有小黄猫，有糖果。透过窗台，我看到的是一整个夏天的欢愉。
四
小时候最让我兴奋的事情之一就是看杂技表演。表演当天在中心广场上临时搭建起一个简单的戏台，晚饭时间一过，戏台前便聚集了很多小孩。他们搬来自家凳子，选择靠近戏台的位置坐着等杂技表演开始。这些小孩往往要等上一两个钟头表演才开始。他们一边等待一边玩闹，这个过程对他们来说也是极其欢乐的。
随着时间的推进，戏台前的人越来越多，大人小孩围了一圈又一圈。在离戏台稍远处即是各种卖东西的小摊点，有卖冰糖葫芦的，有卖油炸食品的，有卖儿童面具的等等，很是热闹。最吸引我的还是吹糖。吹糖学名糖塑，是以麦芽糖为原料，经由艺人吹、拉、搓、扯、捏、压、剪等技艺塑制成形的一门手工艺。从事这行手艺的人叫吹糖人。那天李叔叔带我去看杂技表演的时候，我看到吹糖，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吹糖人是一位留着胡子的老爷爷，只见他从一个小盆子里抓起一小块麦芽糖，再拿起两根细长的竹签插上，边摆弄麦芽糖边用嘴吹着。我还来不及眨眼，老爷爷三下两下就做成了一个个人物和动物形象。这种神奇的“魔法”给我的小心灵带来了极大的震撼。我一直呆呆地看着，直到杂技表演开始的鼓声响起，李叔叔便给我买了一根孙悟空形象的吹糖，抱着我匆匆挤到戏台前。由于来得晚，前方人头孱动，我被挡着看不到表演。于是李叔叔把我扛起来，让我坐在他的肩膀上，两只手紧紧地抓着我。我的眼前突然一片开阔，杂技表演清晰可见。就像以前我坐在爸爸的肩膀上一样。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睡着了。关于杂技表演的内容其实模糊不清，那天的记忆停留在我坐在李叔叔的肩膀上，手里举着“孙悟空”，兴奋地随着人群胡乱叫喊着……
五
从四岁那年盛夏到隔年冬天，李叔叔陪伴我度过了一年多的时间，其间经常给我买零食，带我玩，偶尔我调皮使坏惹爸妈生气了，李叔叔也总是护着我，拿我当自己女儿一样疼爱。长大后听妈妈说起，才知道李叔叔曾经有过一个女儿，可惜幼年病逝。这成了李叔叔心里一个永远的悲痛。至此我才终于明白了些什么，关于李叔叔和我。
年幼的我尚不懂得离别的意义，然而当我听说李叔叔搬走了的时候，仍然哭得一塌糊涂。
那是年前的时候，我在外婆家住了一个月后刚回到裁缝店，看到对面李叔叔家门窗紧闭。妈妈告诉我李叔叔搬到很远的地方去，不会再回来了，走的时候送了我很多零食和玩具。我在那些零食和玩具堆中一眼就看见一条黄色的娃娃裙。我才想起去年夏天有一次李叔叔带我逛商场，我看见了挂在墙上的一条娃娃裙，通身黄色，领口跟腰身带有白色的蕾丝边。我很喜欢那条裙子，便指着跟李叔叔说我想要。店姐姐笑着说：“小妹妹，这条裙子是八、九岁的姐姐穿的，你还小，给你看这条好不好？”边说边取下另一条裙子。李叔叔则对我说：“等妹仔长到八岁的时候叔叔再给你买这条黄色的好不好？”后来我慢慢地忘记了这件事。没想到那条黄色娃娃裙现在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哭得更厉害了。
趴在裁缝店的窗台上，再不见李叔叔和小黄猫，我很多次哭着闹着要找李叔叔。不管我怎样地闹腾，窗前都是一片空荡荡。终于在一次哭喊中我醒了过来，回到长大后的世界中。醒来窗外已是阳光明媚的早晨，我却久久不能回神，一种似真似幻的感觉在心中萦绕着不肯消散。
六
一个闲暇的周末，我带着探梦的心情回到了老街。早在十多年前爸爸的裁缝店就搬离了老街，旧时的照相馆、杂货铺、零嘴店都关了门，小集市也不在了，只剩下零星几户人家还住在这里。看到老街昔日的热闹场景不复存在了，感伤的情愫油然而生。
站在小时候的裁缝店前，我更是感伤至极。裁缝店门窗紧闭，我走不进那扇门，打不开那扇窗，也再不能够透过窗户看到对面的人事。它隔开了一个成长时期的记忆。
妈妈说，真实的情况其实是这样的，当我听到李叔叔搬走了的时候，我并没有哭闹，而是顾自吃零食玩玩具，后来也只是偶尔问起李叔叔为什么不来，再后来慢慢地就不再提起。
妈妈还说，就在几天前，李叔叔去世了。
我走近窗边，看到窗沿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不禁用食指轻轻抹开。一些记忆穿越漫漫时光而来，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突然之间，我的双眼潮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