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廊里的镜子随处可见。蓝卓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还算满意。四十多了,脸上没有皱纹,脖子上有两道因皮肤松弛留下的印,这是在所难免的。给她理发的发型师金海明,带着一顶牛仔帽,黑色的西裤和皮鞋,白色衬衫,身型匀称,中分,偶尔遮住眼睛,就会把嘴唇留出一个缝隙,朝斜上方一吹。
“我在利比亚时候,差一点被当地的反对派打死”,金海明说。
蓝卓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边说:“你在利比亚也当发型师啊”
“当建筑工人,和几个老乡一起去的。在那边盖房子,中国政府支持建的。我跟你说,姐,你都不知道有多苦,我们住在简易棚子里,那边蚊子苍蝇又多,我们一个伙计后背爬了二百只苍蝇。”
“快别说了,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怎么就去非洲了,在还不如在国内呢”,蓝卓皱着眉头说。
“挣钱啊”,金海明说,“我干过可多职业了,在非洲当过工人,在三和打过零工,还被骗进传销过。”
“刘海还是剪短一点,有点长”,蓝卓说,“真羡慕你有过这么多体验”,蓝卓说,“我除了教书就是画画,回家给老公做饭”
“您看您是美院的教授,老公又是著名画家,保养的这么好,一般女人谁不羡慕”,金海明说。
在金海明的回头客里,中年女人保养的这么好的实属少见,身形苗条,腿和少女一样纤细,头发将将垂在肩上,皮肤颜色像玉一样,围布下面漏出一双光滑白皙的脚。
金海明让阿鹏给蓝卓卷杠子,一边问:“姐,学校最近事多吗”,蓝卓说:“别提了,最近学生毕业展,忙着帮他们布置展厅,还得看他们写的狗屁不通的论文”,金海明笑了笑,说:“那也别熬夜,对皮肤不好”。蓝卓说:“嗨,我知道”,然后忽然问起:“你怎么进的传销”。金海明说:“是被我之前的一个女组长骗进去的,去了那边,手机没收,上厕所都有人在外面喊你,不让你有空闲时间思考”。
阿鹏把杠子拆下来,马上去拿毛巾,准备给蓝卓洗头。金海明把毛巾接过来,示意阿鹏可以去做点别的。他看着躺在洗头床上的蓝卓,一边端详起她张脸来,一边说:“我们那个据点有一次暴露了,警察进来对我们拳打脚踢的,晚上抓紧警察局,早晨放出来了,后来我们就换到重庆了。”
蓝卓从发廊出来,脑海里还在想着金海明进传销的事。她忽然想给他画张画。
蓝卓在中央美术学院任教,43岁。老公许红兵是她的同学,也是同事,两人在同一所学校任教。结婚有十多年了,不要孩子了。平日里,有课的时候,蓝卓和许红兵各自去上课,没课的时候,两个人就一起去离家不远的画室画画。画室是由过去的厂房改造的,非常空旷,非常安静,在里面大喊一声可以听见回声。许红兵和蓝卓两个人,相背而坐,隔着五六米远,每人面前都有有一块一人多高的油画,墙面上靠着同样大小的完成或者未完成的作品。两个就像上班一样,上午9点到画室,画画的时候,互相基本不会说话,到11点半回家做饭或者点外卖。下午两点出门,画到6点,两个人去菜市场买菜,回家做饭,日复一日。
再去发廊洗头的时候,蓝卓和金海明说想画他,可能需要几天的时间,一天五百块钱,金海明说:“好说,等我下一个休息日咱们就开始画,不要钱,到时大姐你请我吃顿饭就行了”,蓝卓把画室地址告诉了他,还嘱咐说就穿平时穿的这身衣服就行,去的时候把理发的家伙带上。等蓝卓走了,理发店里的人调侃金海明:“女教授看上你喽”,“你咋没问她是穿衣服还是不穿衣服的”。金海明笑了笑了,说:“你们这叫嫉妒”,不当回事,继续干自己的活儿。
金海明住在发廊安排的宿舍里,地址就在发廊附近小区的半地下。一间长方形的屋子,大约有7平米,放下一张单人床,就只剩一个可以容一个人的过道了。小是小点,但让金海明满意的是,只有他一个人住,不用和其他人住一个屋。下雨容易漏水,但是话说回来,哪个地下室不漏水。每周他会给他爹打了一个视频通话,内容无非是互相问问吃饭了没有,然后他爹教育几句要攒钱娶媳妇的话,“少花点,别和我当年一样”。金海明的妈妈在他六岁时离家出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他看蓝卓很亲切,在他的记忆力,妈妈就是那么漂亮,那么成熟的女人。
周四到了,金海明这天休息,他一觉睡到11点,起床去小区门口的小饭馆吃了笼小笼包,喝了碗鸡蛋汤。开饭馆的是老两口,他看着他们,也不会说太多的话,就是觉得亲切。按着地址找到蓝卓的画室,在一个艺术区里,这里以前是生产安眠药的工厂,周围的墙面上画着五颜六色的画,有的非常大,有五六米高,画的是威震天。蓝卓的画室比较靠里面,在一个小胡同里,两扇生了绣的大红铁门,紧闭着,他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干瘪瘦弱的男人,走路撅着屁股。蓝卓从里面走出来,笑着说:“这是我老公,许老师,这是金海明”。
许红兵点了点头。画室是以前厂房改造的,天花板如此之高,能在里面再隔出三层。四周的墙上靠满了一人多高的油画,左半边的画看得懂,各式各样的男人、女人、老人还有孩子,右半边的画都看不懂,一张画上只有一根黑线。空气有一股子味道,金海明并不讨厌,反而觉得熟悉。以前美术老师家里的也有这种味道。
金海明没有说话,站在那,等着蓝卓的安排,蓝卓给他找了把椅子,就让他随意坐,把身上背的装着理发用具的透明小包露出来。
“累了,你就和我说,咱们就休息”,蓝卓对金海明说。金海明点了点头。
这是他第一次当模特,比他想象的要累一点,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可不容易,哪痒了,就得强忍住。还有被蓝卓一直盯着看,也有些怪不好意思的,他会忍不住笑,蓝卓看见他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有的时候,他故意深情地望着她,她会回避他的目光,让画布把自己完全挡住。等他不看了,再出来。有一次,他在看到她脸红了,她说了一声休息,就独自跑到画室外面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显然已经恢复了平静。
蓝卓画的非常尽兴,年轻人的身体有一种蓬勃的朝气,画的虽然累,但是心情舒畅,有一种酥麻的感觉,她迷恋他的长毛绒毛的小腿,充满了生命力,还有那张什么都不在乎的脸,修长的双手。她觉得自己爱上他了。
画室里放着一个旅行箱,许红兵当天晚上要出差去开会,一周以后才回来。画室里只剩下蓝卓和金海明两个人。金海明看着完成的画说:“像,真像,姐你把我的思想都画出来了”。蓝卓笑了笑:“你可真会自夸,你有什么思想”,金海明说:“我的思想就是娶个像蓝老师这么漂亮的女人回家”,蓝卓笑着说:“油嘴滑舌”。按照约定晚上请金海明吃饭。
两个人来到簋街一家有名的吃小龙虾的地方,递菜单的时候,他假装无意间碰到了蓝卓的手,蓝卓没有躲闪。
“喜欢北京吗?”,蓝卓问他。
“不喜欢,还不如我们村待着舒服呢,每家房子都有三四层楼,想睡哪个房间睡哪个房间。”
“在你们村不如在北京挣得多吧”
“那倒是,所以我只是暂时留在这,挣够了钱我就回去。就现在这个季节,村子里白天刚下过雨,蝉蛹怕被淹死,就都从地下爬到树上,晚上拿着手电和罐头瓶,在家后树林子里一晚上能逮二三百只,卖给县城里的饭店,一只能卖两毛钱,一晚上逮的可以卖好几十呢,这对小孩来说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蓝卓托着下巴看他,她觉得当他讲这些家乡的事情的时候,就像蝉蛹褪去了那一层被社会打磨的壳,整张脸充满了孩子气,特别可爱。她想摸摸他的脸,但是不好意思。去卫生间回来入座的时候,她捏了捏金海明的肩膀,然后坐下来。
金海明一下握住她的手,她想挣脱但是没有挣开。“蓝姐,我喜欢你,我看见你,就喜欢你,你长得有点像我妈年轻时的照片”,蓝卓用力把手挣脱开,左右看了看有没有人在看他们。然后喊服务员结账。
从商场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蓝卓往停车场走,金海明在后面跟着,他走上去,抓住蓝卓的手,蓝卓回过头,打了他一巴掌,但是金海明不松开,在一辆吉普车的后面,他亲了她,她也回亲了他。
两个人上了车,直奔酒店。
快到酒店时,蓝卓让金海明先上去,开好房间再告诉她。金海明坐在酒店房间里,焦急地等待着。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高跟鞋“噔噔噔”的声音,他的心狂跳不止,正准备去开门,但是声音从门口走过了,他怕不是,就又回来坐着。很快,“噔噔噔”的声音又回来了,有人敲门。房门打开,蓝卓走进来。两个人有些不好意思,对了一秒眼神就都移开了,他把门锁好。
“把窗帘拉上,有水吗”,蓝卓说。
他把矿泉水递给她,她咕噜咕噜喝了多半瓶,水滴顺着下巴,流进了背心里。
而他,顺着前胸,经过脖颈,咬住了她的耳朵,她轻哼了一声。继而吻住了嘴。
蓝卓迫不及待地脱掉他的白T和牛仔裤,把坚硬握在手中,像握住了已逝的青春。
在床上,有那么几秒钟,她什么都没想。快感像涨潮的海水一浪一浪不间断的涌来。金海明纤细灵巧的手,紧致的腰,大腿上的绒毛刺激着她的感官,真美啊,像古希腊雕塑一般。他的大腿像用象牙雕刻的,他的屁股像两颗白桃,他的眼睛水汪汪的,他的嘴唇微微撅着,让她忍不住不挨上去。
她坐在金海明身上,催促他用力一些,在像吸了毒一样朦胧混沌的状态里,她大喊了一声:“送我上青云”。金海明将她扑倒,疯狂地亲吻着她,甚至咬破了她的嘴唇,蓝卓仿佛如梦初醒,扇了他一巴掌,推开他,跳下床小跑些去卫生间照镜子,她看到自己的嘴唇上红了一片,竟然哭了,对着金海明大骂了一句:“你他妈太狠了吧”,她又抓紧用手纸擦,然后冲洗,还是有了不大不小的伤口,她怕丈夫看出来。金海明抓紧在外卖上买了双氧水碘伏和红霉素软膏,蓝卓说:“算了算了,实在不行我就说让猫挠的。”
晚上,两个人抱着睡了。
此后,有机会他们就在一起。直到被许红兵撞见的那次。
许红兵这天上午有课,金海明说有重要的事告诉蓝卓,蓝卓就让他来自己小区门口,结果许红兵突然回来了,正好在小区里遇见,三个人愣了一会儿,许红兵对金海明说:“既然来了,就上去坐坐吧”。
进了门,许红兵对蓝卓说:“厨房里还有个西瓜”,然后就自己进了书房。蓝卓让金海明先坐着,自己去厨房切西瓜,金海明坐了一会儿,也去了厨房。蓝卓猛然发觉有一双大手按在自己的屁股上,猛地一回头,看到了金海明一张兴奋的脸,眼睛瞪得大大的,等待她的回应,嘴角微微上扬,他在笑,他在笑,这让她感到无比的恐惧,完全体会不到一丝丝偷情的快感。她使劲打了他的手,但他又把另一只手贴上来,她生气了,恶狠狠地看他,又像一个受委屈的少女,差一点就哭出来了。她用哀求的眼神面对金海明那张兴奋的脸,指了指丈夫的书房,她蹲下来,抱住自己的身体。金海明竟也蹲下亲吻她的头发。蓝卓此时已经忍无可忍,但是又不敢发出一点动静,她猛的站起身,抓过案板上的菜刀,想吓唬住金海明。金海明看了是这情形,走出了厨房。
蓝卓切好了西瓜,端到客厅,强忍住怒气,尽力用平和又亲切地说:“海明,吃两块西瓜吧”。
金海明忽然开口:“我要离开北京了”,说完就开门走了。
蓝卓松了一口气,瘫坐在沙发上。许红兵从书房走出来,拿了两块西瓜,看了看蓝卓,又走进去了。
晚饭的时候,许红兵忽然提起了金海明,“你和那个理发师是怎么回事?”。
“就是你想的那样”,蓝卓说,她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
“生活还继续下去吗?”
“还可以继续下去吗”
“别和他联系了”,许红兵说。
“好”
“我曾经也有过一个'理发师'”
蓝卓愣了一下,过了很久,叹了一口气,说,“我们平了?”
“我们平了”。
蓝卓收拾好碗筷,拿去厨房,放进水池里。水龙头里的水哗啦啦的砸在不再洁白的瓷碗上,水池的水位不断升高,最后漫出来,她的泪水不管不顾地直往下流,整张脸因为挤压变得扭曲,这是高度紧张过后的宣泄。颤动的身体渐渐平稳,她慢慢不哭了,脸重新舒展开,看着窗外,是树,树后面是楼房,楼房后面是高架桥,高架桥上有一只不动的风筝。它飞的很高,很远,人们都羡慕它,但是它不能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