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做一个梦,梦里头枕着奶奶的臂弯,她的枯萎的手理着我的长头发。直不起来的手指摊不平一个手掌,也时时轻拍我扭曲的脊梁,也时时掖掖翘起的被角。她不说话,像六岁的小女孩收到一件如芭比娃娃一样美丽的生日礼物般把我从脚趾头看到发梢。她甚至要用手比量一下我究竟长高了多少,她是不相信“一百七十厘米”这几个字的,必须要用她僵硬的手,一寸一寸,从头量到脚才能真切地感觉到这才是她失了十多年的连儿。
能记得的奶奶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因为她不让二伯母给她洗被子而冲她发火并且将她的所有家当都大清洗一番之后,她拄着拐在床边看着我给她铺床,就像一个犯了错刚被原谅的孩子一样打着准备再撒个娇的主意笑吟吟地说:“你今天晚上就跟我睡吧,被子也洗干净了,还晒了太阳,睡着肯定可舒服了。”我捏住还没装好的被套,顿了顿又继续把棉絮塞进被单里去,应了声“我就去二伯母家睡就行了。”
这一句答话给了我这五年来无法言说的悔恨愧疚和夜夜的失眠和噩梦。我想再见她一面。想把五年来憋在心里的眼泪全部留下来,看她着急得不知道怎么安慰我的样子,看她如数家珍般炫耀着她把我儿时穿的小衣衫保存得多么完整的样子,看她拗着脾气不让我丢那些我曾经宝贝着的玩具的样子,看她盯着我一直看到眼角留下泪水的样子。
奶奶把她的年龄全都给了我,我庆祝自己又长大一岁的蛋糕上的烛光里,总有她眼角眉梢又添一条皱纹的痕迹。我提起还有多少要去看的远方的声音里,总有她数着日子独自发出的叹息。我遇到一个又一个新奇的人的日子里,总有一张刻满年轮的脸从她的泪花中淡去。我们在倒数声中迎接新年,她在倒数声中接受死神的宣判。
留在眼前的只有手机里的一张照片,她是那么的气质出众,浑身上下透着的傲气,凹陷的眼窝里是一双干净澄澈的眼睛,那么平静地看着镜头,那么波澜不惊地微微扬起嘴角,满眼净是看尽芳华的安闲,丝毫没有垂垂老矣的暮年之气。
不怪时光太匆匆,只怨书中谎言太多,书上说“南北东西只有相逢无别离,别时容易”,离别从来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