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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年后,在儿子乐乐四周岁生日这一天中午,看着房间内其乐融融、共享天伦的温馨场面,施然突然想起了自己三岁生日时的那个午后,他第一次从爸爸嘴里听到了“离婚”这个词。
那也是个秋天,天空湛蓝,阳光明媚。酒店房间里,迎面的墙壁中央挂着两条彩色拉旗,分别用五颜六色的卡通文字写着“施然宝贝”“ 三周岁生日快乐”,拉旗两边悬挂着两串彩色气球。
带着生日帽的小施然坐在爷爷奶奶的中间,捧着一块蛋糕吃得高兴,丝毫没有察觉大人们脸上那掩饰不住的愁容。
妈妈一直没有出现。刚到酒店时,施然问过妈妈怎么还不到,奶奶摸着他的头说妈妈值班不一定能到。
施然”哦“了一声也没在意。妈妈的工作需要经常值夜班,在他8个月时就给他断了奶。白天由奶奶全权照顾,晚上则两边轮流住,每个月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跟着奶奶睡。之后妈妈下乡离家一年,奶奶干脆将他和爸爸都留在了家里。除了前八个月,他三岁之前基本上都是由奶奶照料的,妈妈似乎并未过多地参与其中,他已习惯了妈妈的缺席。
他只是觉得妈妈最近好像总是值班,他都好多天晚上没回妈妈家睡觉了。
“嫂子,你现在忙完了没有?小然还等着你吃蛋糕呢。”姑姑对着手机笑着问道。
“哎呀,这有什么,我这当姑姑的还不该给他过个生日?哦哦,那你忙着,我会跟他说。”
“怎么,她到底还是不过来?”看姑姑挂了电话,奶奶皱眉问道。
“嗯嗯,说是抽不开身。”姑姑转头看向施然,“小然,你妈妈说祝你生日快乐,让你多吃几块生日蛋糕。”
“我真是服了,什么事能比自己儿子更重要?唉,这样的娘也是天下少找!”奶奶长叹一声,连连摇头。
“妹妹妹夫,难为你们有心特地给小然过这个生日,不过她根本就不接这个茬儿。我看她是真的不打好谱,上赶着不是买卖,实在不行干脆离婚算了。”爸爸举起杯子对姑姑姑父说:“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谢谢你俩!”
离婚?施然第一次听说这个词,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却感觉一定不是好事。因为爸爸的脸色很难看,像是生了病。爷爷奶奶也一直在叹气。
“哪能说离婚就离婚?孩子怎么办?”爷爷的语气里满是不赞成。
“爸,哥,别当着小然的面说这个。”姑姑轻声提醒。
“他还这么小,不能知道什么吧?”爸爸有些不肯定看了施然一眼,见他正埋头跟一块糖醋排骨较劲,便也放了心。
像他那个年纪的孩子,人们应该都以为他们还小,不会留意大人们在说什么,即便听到了也不会往心里记。殊不知大人们当时说的那些话丘石都听进了心里,并且随着一天天长大,理解得越来越透,记得也越来越清。
其实在自己过生日前施然就多次听爸爸跟爷爷、奶奶还有姑姑说了好多他听不懂的话,所有的话里都提到了妈妈,说她有了外心。
他很是不解,心还有长在外面的吗?
有一次姑姑回来时,他问了她这个问题。姑姑没有回答,叹了口气将他抱在了怀里,然后带他去吃了肯德基。
等回了奶奶家,姑姑就跟奶奶说:“以后别再当着小然的面说嫂子的事情了,他能听得懂的。”
奶奶愕然回头看了眼正坐在床上玩积木的施然,似是觉察到了奶奶的视线,他抬起头来说:“妈妈坏,小然不喜欢她!”
就在那年的春天,施然妈妈与单位里的一个男同事关系暧昧,被男人的妻子发现了端倪,并将这事告诉了自己的姐姐。而这位姐姐的婆婆与施然的奶奶关系特别好,拗不过儿媳的再三请求,居然带了自家儿媳及其妹妹找上门来,拜托施然家这边规劝一下施然妈妈。
奶奶之前对此毫不知情,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场面那叫一个尴尬,只能陪着笑脸说会仔细问问情况,若情况属实一定好好配合对方做工作。
奶奶第一时间将施然爸爸叫回家里,一问之下才知道两人已为此事闹了好几个月,他只是怕父母担心一直没敢告诉他们。尤其是奶奶有高血压,早年曾因脑血栓偏瘫过两次,最怕的就是生气上火,万一再出现什么状况可就麻烦大了。
施然的爸爸本性仁厚,人老实脾气又好,与施然的妈妈是从小学到高中的同班同学,后者当年就是看中这一点,再加上他人又长得高大帅气,遂主动向他表白并最终嫁给了他。婚后公婆慈爱,丈夫关爱,生活甜蜜幸福,一年后施然出生,日子更如蜜里调油。
纵然生活再甜蜜,终究还是要回归平淡的。渐渐地,她开始感觉到日子过于平静,无法激起丝毫波澜,心中涌起了一丝疲惫,越来越觉得丈夫有些木讷无趣。正在此时她被单位委派下乡一年,同行的还有个男同事。
在乡下平时除了值班的,别人都是下班就回家,他俩只能住在单位宿舍,难免相互聊个天、帮个忙,日子久了,惺惺相惜,竟生出不应有的感情来,并且回城后继续牵扯不清,直至东窗事发,任凭施然爸爸多次苦苦相劝依然我行我素。
施然生日前爷爷和奶奶就去了施然姥姥家,说是小两口最近闹了点小矛盾,主要还是因为自家儿子脾气太轴,不会体恤人,希望二位亲家好好做做女儿的工作,争取早日让小夫妻俩和好如初。
没想到这一举动被施然妈妈理解成了去娘家告状,之前她还会在公婆面前稍作掩饰,现在干脆破罐子破摔,孩子也不管了,整天见不到人影,最后竟直接缺席了儿子的生日宴。
施然生日后爸爸妈妈之间的关系更加恶化,两人的感情降到了冰点。多次努力未果后,施然的爸爸决定放弃,准备提起离婚。爷爷奶奶也担心儿子因为继续被羞辱憋出病来,只能义无反顾地支持儿子的决定。
施然的爸爸找律师撰写了离婚诉状,跟父亲一同去了岳父家谈判离婚的事情。
施然爷爷先是向亲家赔礼道歉,说自己没教育好儿子,既然两个人实在过不下去,他也不能一味阻拦,只能顺了他们的意了。施然的外公外婆也是无话可说,在未过门儿媳的眼前,他们没脸为女儿的不耻行为辩解。
当施然的爸爸拿出诉状提出离婚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的一幕出现了。在全家人的注视下,施然妈妈突然跪在丈夫的面前,泪流满面,痛悔不已,连声忏悔说自己对不起将她视为亲生女儿的公婆,对不起一直关爱呵护她的丈夫,对不起全心疼爱侄子的小姑子,更对不起需要母爱关怀的儿子。自己错得离谱,罪孽深重,只求丈夫和全家人能够宽容大量,给自己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
看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儿媳妇,再想想家里的小孙子,爷爷当场就拍了板:”就算为了孩子,这婚先不离了。一个巴掌拍不响,闹到今天这个地步,你俩都有错,以后能好好过日子就行。“
回到家里,爷爷跟一直都在等消息的奶奶和姑姑说了大致情况。两人一听都被惊得目瞪口呆,当着全家人包括未过门的弟妹的面给公爹和丈夫下跪认错,试问这世上有几人能够做到,又得需要多大的勇气?也或许这恰恰表现了那人痛改前非的诚意和决心?
“知道你肯定心里憋屈,不过为了小然,就让之前的一切都过去吧。”爷爷在爸爸的肩膀拍了拍,“有些事时间久了慢慢地就淡忘了。”
奶奶也心疼儿子,但更心疼孙子。歌里不是唱道: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虽然这个妈妈当得有点不太称职,但总好过没有,更别提再找个后妈了。
一场离婚风波就这样悄然平息,家中的气氛仿佛再次回到了妈妈下乡之前的状态。似乎在一夜之间,每个人的记忆都消失了。
施然对此一无所知。他只是突然发现妈妈不再像以前老是值班,几乎天天晚上都来奶奶家接他回自己家,还会跟爸爸一块带他去电影院看动画片,去肯德基吃他喜欢的鸡米花和薯条,这都让他非常高兴。
一天早上刚回到奶奶家,施然就跟奶奶说他晚上被尿憋醒时,听到妈妈在悄悄地哭。奶奶哄他说是妈妈做了噩梦,但心里却生出一些猜测。
晚上妈妈来接施然,忍不住背着儿子在婆婆面前掉了眼泪,哭诉丈夫对自己甚是冷漠。
奶奶自是明白其中的缘由的,况且她心里其实也很替自己的儿子感到不值。“主要是被伤得太厉害,冷了心,不是一下子就能焐热的,是需要时间的。我养的儿子我了解,他是个软心肠的,不会一直冷下去的,你得有耐心,我也会跟他好好说说的。”她语重心长地对儿媳说道。
随着时间的流转,爸爸和妈妈的关系慢慢缓和,感情也逐渐回暖升温,施然上小学一年级时,家里已恢复了往日的和谐氛围与欢声笑语。
只是施然心里总感觉有些失落,四年的幼儿园,六年的小学,自己的妈妈从来就没有来接送过自己,也从未参加过任何一次亲子活动或者家长会。他也曾不止一次地央求过妈妈,她总说自己上班没时间。可别的小朋友的妈妈怎么就能有时间?那个阿姨明明也是跟妈妈同一科室的同事啊。
施然一直很羡慕小自己三岁的表弟,从小到大,似乎无论他去哪里、做什么,都有姑姑的陪伴。其实姑姑也很忙的,她是高中老师,要上早晚自习,周末和假期也要去学校为学生补课。但是她总是一下课就忙着去接弟弟,除了姑姑仅有几次去外地学习和考试,弟弟几乎就没在他奶奶家留过宿,即使时间再晚姑姑也会去接他回自己家。他曾不止一次地用羡慕的眼光看着弟弟在姑姑面前撒娇耍赖,每到这时,奶奶总是默默地叹息一声,然后会主动满足他的一个愿望。姑姑则会带着他和弟弟去吃肯德基。
又是六年过去了。
施然的妈妈升了副主任医师,进入市组织部门的人才库,并当选为市人大常委会委员,参与的社会活动越来越多,交际圈子也不断拓展,隔三差五就有饭局茶会邀约。外面的世界太过精彩,家里的生活就开始显得寡淡,还有身边的人,似乎比以前更加木讷无趣。
恰逢那时,施然上了初中。学校离奶奶新搬的家很近,施然就住到了奶奶家。爸爸也跟着住了过来,说是跟妈妈两人商量好了,为了辅导他的学习,初中三年就在奶奶家陪他。
姑姑对此似乎并不赞同,施然无意中曾听到她跟奶奶说:"我哥跟我嫂子总这样分开可不好,时间长了会影响感情的。小然初中毕业还得三年,他俩的感情本就出过问题,你跟我哥好好说说。"
施然也不知道奶奶跟爸爸说过没有,反正爸爸留在了奶奶家,只在周末回自己家。后来渐渐地周末白天也在奶奶家,吃过晚饭才回自己家。据说是妈妈有应酬,中午晚上车轮转。
再后来,逢年过节,甚至爷爷奶奶生日,妈妈也常因为会务应酬、朋友聚会缺席家宴,只在饭前回家看看,打声招呼就离开,或者干脆打个电话告知一声。
而施然与妈妈相见的机会更是逐渐稀少,有时甚至两个多月都见不上一面。只是此时的他已经完全习惯了妈妈的缺席,甚至很多时候,在他心里,妈妈似乎就是一个熟悉的过客。
中考之后,施然考进了姑姑的学校。收到通知书的那天中午在饭桌上,姑姑说此后他高中三年都由她全盘接管,催着爸爸赶紧回归正常的家庭生活。
“我们学校体育组的于老师未婚妻三年前研究生毕业去了青岛,他因为编制问题一直没调过去,上个月女方提出分手,紧跟着就跟同办公室的同事举行了婚礼,据说都怀孕两三个月了,这两口子就是不能长时间不在一起,会离心的。”姑姑说得语重心长,奶奶也跟着连声附和。
其实在这之前,经常在外应酬的姑父就从不同人的口中听到关于施然妈妈的流言蜚语,那些人不知道姑父正是他们口中的主人公的小姑女婿,说的时候口无遮拦,添油加醋,粗俗猥琐令人难以忍受,有好几次姑父都因恼怒提前离席。
姑姑听说后气恼不已,又不好直言相告,只能时不时地从侧面提醒自家哥哥。做哥哥的却有点启而不发,似乎几年来的安逸和平静已让他忘记了曾经的不堪。此时趁着侄子考入高中,她再次提起这个问题。
施然一下子就想起三年前姑姑跟奶奶说的那番话,他敏感地觉察到姑姑似乎是话里有话,便对爸爸说:“我上了高中你也辅导不上了,回去也好跟我妈做个伴儿。”
“你妈现在是大忙人,我之前周末回去白天都见不到她,常到半夜才回家,有次喝多了楼都上不了,就在楼梯那儿坐着,我好不容易才把她弄回家。”爸爸蹙着眉头,语气里带了几分无奈。
“那你更该回去了,万一哪天我妈再喝多了,家里没人可不行。”施然跟着强调。
“哥,听说俺嫂子在酒桌上挺能喝的,你也适当劝劝她,这样下去身体受不了。”沉吟片刻,姑姑开口说道。
“我说了,可她听不进去啊,还说都是朋友,如果不去就拂了人家的面子。”爸爸微微耸肩,轻声道。想起那晚两人的争吵,他的嘴角泛起一抹涩然。
“小然,以后放假休息你就回去住,我就不信一个多月才能跟儿子见一面,当妈的还能撇下孩子自己出去玩。”奶奶似是想到了办法,很有些笃定地跟施然说。
奶奶还是低估了外面的世界的诱惑力。
几天后,姑姑说要带施然和表弟去云南旅游。奶奶家里没有旅行箱,施然想起自己家里有,吃过晚饭跟奶奶说了声便回家去拿。奶奶说她第二天要跟爷爷去乡下探望一个生病的老朋友,让他在爸妈那里待上两天,正好他也有些日子没回去了。
到家后发现妈妈不在,爸爸说她上夜班去了。
“这样吧,明天我休息,你妈也下夜班。我早上去水产市场买些新鲜的海货,中午给你们娘俩做海鲜大餐。”爸爸从储物间找了箱子拖出来,边走边说。
“好啊好啊。”施然不禁欢呼,他也好长时间没有吃到爸爸做的海鲜了。
妈妈特别喜欢吃海鲜,爸爸为此特意拜了一个精通海鲜烹饪的朋友为师,几年下来也做得有模有样。后来发现儿子也跟妈妈同样喜欢,更是有了提升厨艺的动力,现在也能称得上炉火纯青了。
施然早上醒来时,爸爸已经从市场上回来了,正在厨房里收拾一条多宝鱼,一旁的几个盆子里分别盛放着洗得干净的海螺、蛤蜊、虾虎等,都是他和妈妈最最喜欢的。
“你妈也该回来了,你赶紧去洗洗准备吃饭。”看到站在门口的他,爸爸一边继续着手里的工作一边扬声道。
施然转身欲去洗漱,与刚进门的妈妈碰了个正着。“妈——”他喊了声便上前给妈妈拿拖鞋。
“哎呀,小然回来了。”妈妈一副很高兴的样子,笑着问:“听说你姑要带你和弟弟去云南玩,啥时出发?”
“后天早上,对了妈,爸爸买了鱼,还有海螺、虾虎啥的,中午给咱做大餐。”施然兴奋地说。
“是吗?那你中午多吃一点。”妈妈笑着说,换了鞋就准备去卧室,“昨晚一直病号不断,又累又困,先去睡了。”
爸爸闻声挓挲着手出了厨房,冲着妈妈说:“饭做好了,吃完再睡吧。”
“我不饿,你俩吃吧。”话音未落,妈妈已然进了卧室。
“你妈太累了,让她先睡,等中午起来再吃。”爸爸用手肘推了推施然,“快去洗脸刷牙,我去端饭。”
中午时分,厨房里弥漫着海洋鲜美的香气,让人垂涎欲滴。
“小然,去喊你妈起来吃饭。”爸爸端着做好的清蒸多宝鱼来到餐桌旁。
施然应了一声来到主卧门口,刚要敲门,门从里面打开,妈妈走了出来。
“哎呀,刚才接到王园长的电话,中午有个聚会,我中午不能在家吃了。”妈妈满怀歉意地说,施然这才发现她妆容精致,衣着讲究,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你跟她们说孩子回来了,要在家陪着吃饭行不行?”爸爸以央求的口吻试探道。
“那怎么行?人家的车都在门口等着了。”妈妈竖眉道,继而又言笑晏晏转向施然,“妈妈中午实在没办法,等晚上回来陪你吃饭。”
“叮铃铃——”手机又响了起来,妈妈迅速接通,“哦哦,我马上就下去。” 说罢就着急忙慌地换了鞋,说了声“我先走了”,就拎着包一阵风似的开了门,迅速消失在门外。
门“咔嗒”一声关上,父子俩面面相觑,一时间无言以对。
那天中午,施然第一次觉得那曾经鲜美无比的海鲜似乎没了味道。看着爸爸脸上那掩饰不住的失望和落寞,他努力像往常那样吃得狼吞虎咽,眯着眼,腮帮子鼓起,竖起拇指连声称赞“好吃好吃!”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什么滋味。
到了晚饭时间妈妈并没回来,而是打了个电话给施然,说她们下午去了乡下的农庄,主人坚决留他们吃饭,她也不好一个人单独离开,只能跟大家一起吃过饭再回城。
爸爸说那农庄是市里一个企业家开设的高档私人会所,据说是会员制,一般人进不去。那人跟妈妈一样也是常委委员,常邀请一些朋友去聚餐,妈妈算是其中的常客。
眼看着九点多了,施然给妈妈打电话问她何时回家。电话里妈妈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醉意,说车已快到小区,马上就到了。
施然跟爸爸说自己下去溜达一圈就出了家门,下楼后径直走到小区的门口,坐在大门一侧的长椅上刷手机。
大约过了一顿饭的功夫,一辆宝马SUV缓缓停在门外,从车上下来三男两女,五个人除了其中一男人,看上去似乎都喝了不少。
“哎呀,还要麻烦你们送我回来,谢谢啦!”妈妈微微俯身,笑容可掬地向那几人连声致谢,语气熟稔而亲昵,还有些似乎与年龄不甚相符的甜腻。
施然还是第一次听到妈妈如此讲话,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不适。而且他听到妈妈说的是普通话,知道她绝对是喝多了,她只要喝多了就会大飚普通话。
“麻烦什么?能送两位美女回家是我们的荣幸。”其中一个男人笑眯眯地说,另外两个也嘿嘿嘿地跟着附和:“对对对。”
施然在他们的笑声中察觉到了一种油腻猥琐的气息,心中不禁生出了几分不喜。
"嘻嘻,李检就是会说话。"站在妈妈身边的女子掩嘴嗔笑道,声线带了一抹娇嗔。
施然只觉得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忍不住站起来走到妈妈面前喊道:“妈。”
“姐,这是你家大公子,长得好帅!”女子笑嚷着看向施然。
“嗯嗯,是我儿子,”妈妈连连点头,拉着施然一一介绍道:“小然,这是王阿姨,实验幼儿园的园长,这是李叔叔,吴叔叔,赵叔叔。”
施然依次向几人问好,态度淡然又不失礼貌。几人看他并不热情,讪讪地说了几句就开车离开了。
“你咋对人那么不冷不热的,显得多没礼貌啊。”目送着车子离开,妈妈转身对施然说。
“我爸一大清早就去市场,忙活了一上午,结果你却被他们喊出去一天。就这样还想让我对他们怎么热情?已经够给他们面子了。”施然不满地回了一句,见妈妈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忙上前搀扶,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前行。
母子俩进了电梯,狭小的空间里立时充满了浓烈的酒气。看着妈妈那酡红的脸和她那副难受的样子,他的心里生出几分不忍,叹了口气说:“妈,以后能不能别喝这么多酒了,会伤身体的。”
“我没喝多。”妈妈微微皱了皱眉,语气中透露出些许不服气,但她话音刚落,便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呃,我以后尽量不喝。”她略带尴尬地轻声道。
“家里就你跟我爸两个人,你出去了他一个人在家多孤单?有些场合实在推不了,你可以让我爸陪你一块去啊。”施然继续说。
“嗯嗯。”妈妈漫不经心地随口应着,一阵醉意袭来,便闭上双眼依靠在电梯厢壁上。
那天晚上施然第一次体验到失眠的痛苦,眼前不断闪成过爸爸隐忍落寞的神情,以及妈妈与几个男女之间令他不适的异常的互动,一种莫名的恐慌和焦躁无助的感觉如同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的心脏,让他无法平静。黑暗之中,他双眼紧闭躺在床上,那放在身旁的手,紧紧地握成拳头,仿佛要守护着一件珍贵的宝物。
施然直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去,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爸妈也早上班去了。弟弟打电话邀他一起去买运动鞋,施然吃了个面包就出了门。
那天以后,施然好长时间没再见到妈妈,即便十几天后的傍晚,姑姑带着他跟弟弟从云南旅游回来,姑父去机场接他们并特意安排了接风宴,妈妈也没有出现,因为她有个推不了的饭局。
举着盈满可乐的杯子与爷爷、奶奶、姑姑、姑父还有表弟碰杯畅饮,施然的脸上洋溢着欢愉的笑容,内心深处却是一片荒凉。
开学了,紧张而繁重的高中生活让施然无暇顾及其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学业的忙碌之中。三年期间,他从未回过自己家,一直住在奶奶家。爸爸开始每隔一两天就会过来看他,做他喜欢吃的饭菜。后来不知从何时起,爸爸来奶奶家的频率逐渐减少,而且人变得有些沉静,不似以前那样开朗,脸上笑容也淡了许多。只是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即将高考的施然身上,也就没人将这种变化放在心上。
至于妈妈,除了过节或是爷爷奶奶生日时回家吃顿饭(前提是与其饭局不冲突),正常情况下基本上每个月来奶奶家一次,吃一顿饭,再待上一小时左右,就算完成了任务,然后独自离开。
自打两年前家里买了车,妈妈都是开车出入。爸爸不会开车,先是骑自行车,后来是电动车。除了出远门或者某些特殊情况,爸妈都是单独行动。施然曾暗暗生过爸爸的气,一个大男人咋就连车也学不会呢?
三年的时间转瞬即逝,高考报志愿时,省内有很多合适的大学,施然却鬼使神差报了东北一所位于哈尔滨的大学。在内心深处,他感到窒息,只想逃离眼前纷乱的的一切,寻觅一处清净之地。此时的他并未意识到这个决定将在不久后让他追悔不已。
寒假回家那天下午,当施然走出航站楼大厅时,迎接他的是妈妈和那个王园长。他问爸爸在哪,妈妈说爸爸没来,她和王园长中午一起吃饭,听说他是下午的飞机,便直接从酒店过来接他。
施然心下反感,勉强冲那王园长点头笑了笑,便拉了行李箱向停车场走去。
“哎呀这孩子,也不知道喊人,真是没礼貌。”妈妈满怀歉意对王园长说。
“这有什么,孩子可能是路上累了。”王园长倒是一点也在意,施然觉得这人的脸皮可真厚。
还是那辆熟悉的宝马SUV,司机也还是那个被称作李检的男人。看到他们走近,那人从车上下来笑嘻嘻地去拿施然手里的行李。施然心里的不悦愈发强烈,不露痕迹地避开了他的手,自己提起箱子放进后备箱,打开后车门兀自坐了进去。
路上王园长一直跟妈妈和那个李检议论着他们那个圈子内的种种琐事,每每说到兴奋之处便毫无顾忌地放声大笑。而施然始终紧闭双目,静默无语。
后来话题不知怎地就转到了爸爸身上:“姐,你家姐夫可真难请,请了几次都不肯出来。”
“嗨,人家施工是斯文人,哪能跟我们这些俗人同流合污?”
“他那人就是古板,还死犟,你们别跟他一般见识,要是他真来了你们可能就会感到无趣了。“
施然心里的火腾地就起来了,愤怒犹如翻滚的岩浆般汹涌澎湃,凭什么,他们有什么资格对爸爸指手画脚?他真想大喊一声让他们闭嘴,但是良好的教养终还是让他忍了下来。
到家了,施然下车拿出箱子拖了就走。妈妈在身后气急败坏地指责他:“叔叔、阿姨辛辛苦苦来接你,你都不知道说声谢谢?”
施然的脚步未停,甩下一句“我又没请他们来接我!”就径自走进了单元门。关门的那一刹那,妈妈的话飘进他的耳朵:“我晚上有事就不进去了,已经告诉你奶奶了。”
施然进屋第一眼看到爸爸时,几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他一脸倦容,头发有些凌乱,胡子也没刮,看上去有些邋遢,身上的衣服也皱巴巴的,一向注重仪表仪容的爸爸怎会如此地不修边幅?
“爸爸,你怎么······”施然欲言又止。
“你看你看,连小然都看不下眼了吧?”奶奶对着爸爸数落道,“你也太不讲究了,理个发刮个胡子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啊,还有你这衣服,就不能让小然妈给你熨一下再穿?她自己倒是打扮得光鲜亮丽,也不知道给你收拾一下。”奶奶最后语调中透露出明显的不悦。
“我平时又不大出门,费那些功夫干什么?”爸爸不急不慢地说。
““你不是还要上班吗?怎么就不出门了?”施然脱口问道。
“不去了,”爸爸答得简单,“我把证放在院里,每年税后11万。”
“为什么不上班了?”
“不想上就不去了呗。”爸爸随口答道。
施然还想再问,正巧姑姑端着洗好的水果从厨房里出来,又看爸爸一副不想再说的样子,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一晚上爸爸的话不多,只简单地问了问他在学校生活学习是否适应就再没了下文。任凭大家说得再热烈,他也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仿佛这一切与他都没什么关系。饭后坐了不到半小时,他便说有些头痛要回家,离开时都没问一声施然是否一起回去。
“我爸咋了?出啥事了?为什么不上班了?精神头不好,也不愿意说话。”送爸爸出门后,施然急切地问。
“唉,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了,整天班不上,门不出,也不常回来,回来就闷在屋里在电脑上看小说,脾气还越来越大,动不动就发火。”奶奶愁容满面地叹息道,“你姑姑说他有些抑郁,让他去医院看看他就是不去。”
“小然,你放假这段时间多回家陪陪你爸,别让他总窝在家里不出门。前些日子我有事去家里找他,他进书房找东西时我跟了进去,发现里面放了张小床,桌上有开了封的火腿肠还有面包啥的。他整天趴在电脑前在网上看武侠小说,也没什么时间概念,饿了就吃火腿面包,困了就在小床上睡,早上五六点睡觉是常事。满屋子都是烟味,熏得我头晕恶心,可想而知他一天要抽多少烟!”姑姑一脸的嫌弃,但话语中却流露出浓浓的关心。
“那我妈呢?就不管他?”
“你妈中午在单位餐厅吃,晚上经常有饭局很晚才回家,不过即便她在家你爸也是吃完饭就钻进书房不出来。 ”
施然第二天就回了家,但是爸爸似乎并不很欢迎他,除了做饭、吃饭,其余的时间都独自待在书房里,不管跟他聊什么他都没什么兴趣。
最后,施然只在家里住了三天就回了奶奶家。在那三天里,妈妈只在家里吃过一次晚饭,跟爸爸之间的互动很少,但她会买回很多吃的,肉、菜和各种面食,冰箱里塞得满满的,爸爸说家里的吃的几乎都是她买回来的。
正月初六,乡下的姨奶和舅爷家的叔伯和姑姑们照例来家里给爷爷奶奶拜年,大人孩子有十八九人,中午留下来吃饭。爸爸跟以往一样负责做菜,然后陪着大家一起喝酒。席间说起他不上班的事,大伯父说他不该待在家里,建议他回去上班,其他几个伯父和叔叔也纷纷附和劝说。
爸爸开始还勉强敷衍着,渐渐地脸色就沉了下来,最后吼了声“烦死了!”就穿上外套摔门离开,惊得众人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来。
表兄弟们的关系向来亲密,说起话来从来都无所顾忌。谁也不曾料到生性温和宽厚的爸爸竟会勃然大怒,瞬间翻脸。
“这个熊孩子!”奶奶被气得脸都白了,“你们别理他,他这半年来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整个人变得不可理喻!”
“妈,你也别那么说我哥,"姑姑上前安抚着奶奶,“他现在就是抑郁状态,情绪上来了自己根本控制不了。”姑姑又跟表哥表弟们介绍了一下爸爸的情况,大家听了都挺担心,自然也不会怪罪爸爸的失礼。
“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们也不清楚,估计是因为工作上的事吧?”姑姑含糊其辞地回答。
施然却笃定姑姑知道原因,而且他还觉得妈妈这事与脱不了干系。
离家返校的前两天,施然去参加同学聚会,出门之前告诉奶奶自己中午晚上都在外面吃,估计得11点以左右才能回家。
晚上聚餐结束时还不到九点,几个同学提议去唱歌,施然感觉有点不舒服,跟大家解释了一下就打车回家。
刚一开门,施然就听到客厅里传来姑姑的声音,“妈,你不知道听了那些话我当时是什么心情,幸亏赵岚把我拉到另外个空房间去说的,要是当着一桌人的面说的话估计我会无地自容到去跳楼!坐在男人的大腿上被喂酒,还撇着普通话撒娇说‘姐姐我不能喝了’。她怎么好意思,我都替她臊得慌!她就是自己不要那张脸也得为我哥想想,为他儿子想想啊!我哥现在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不肯出门?说不定就是在外面听说了什么,或者看到了什么。小然他姑父出去吃饭,不是一次听别人说到嫂子了,都难听得要命。妈,你说她凭什么就这么欺负人啊!凭什么啊!“
姑姑最后说得悲愤,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接着又恨恨地说:“十几年前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当时你们就不该拦着,早让他们离了,今天也不会受这种窝囊。”
“这不都为了小然能有个完整的家吗?”奶奶无奈地叹息,“那孩子虽然表面上好像什么也不在乎,心里还是盼着一家人亲亲热热的,从他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尤其在看到你们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时候。你哥和你嫂子在这孩子身上做得实在欠缺,你这当姑的可要多费点心思。”
“这点你不说我也知道,姑妈姑妈,是姑又是妈,我一直拿他跟小磊一样看待的。对了,妈,小然没说啥时回来?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
施然的心“砰砰砰”地跳起来,忙悄悄退出门外。因为客厅里开着电视,两人又在说话,也就没注意到刚才的开门声。他用力推门,门碰到墙上,发出较大的声音,然后扬声喊道“奶奶,我回来了。”
“小然回来了。”奶奶的声音里有一丝慌乱,跟姑姑一起来到门厅。
“正想打电话问你啥时回来呢。”姑姑笑着说,小心打量着他的神色,见他正在脱鞋,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异样,也就暗松了口气,并微不可察地对着奶奶点了下头。
“他们去唱歌了,我怕我不回来奶奶睡不着觉,就没跟着去。”施然一边说一边将鞋放进鞋柜,起身后神态很自然,奶奶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施然再次失眠了。姑姑的话一直在他的耳边萦绕,使得小时候的一些记忆碎片自动拼凑起来,连同近年的所见所闻,逐一在他的脑海中缓缓展开。
他同情可怜爸爸的处境,却又恨他太过懦弱无能,无法妥善经营好一个家庭。他不敢去想象妈妈是如何地放浪失态,脑海中每浮现出一个画面内心对她的痛恨便会多一分。一个母亲怎么可以如此地不自重、不自爱?
尽管如此,他也不想让这个家散了。
于是,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在不久的将来,他该如何向某个姑娘介绍自己的家庭?他是否具备足够的勇气和能力去组建、经营好一个家庭呢?
他感到自己仿佛被困在一个茧中,什么都做不了。
回到学校后,施然上网查了许多与抑郁症相关的资料,越看越后悔自己之前报志愿时没选省内的学校,否则自己就可以时常回家陪爸爸聊天,拉他出门锻炼身体,呼吸新鲜空气,同他短途旅游散心······而非现在这般鞭长莫及。
施然并没有让自己长时间沉浸在自怨自艾的状态,他不想也不能放弃,期望以自己的方式守护这个家。
于是,每天早上起床后施然都会给爸爸发去积极乐观的祝福语,伴随着一曲轻快、舒畅的音乐,希望爸爸能在愉悦的氛围中开始新的一天。到了晚上他又会在固定的时间送去晚安祝福,提醒爸爸早点睡觉别再熬夜。
然后每隔三五天,施然会在晚饭后给爸爸打电话,问他有没有按时吃饭,都吃了些什么;问他有没有坚持出去运动;问他爷爷奶奶的近期情况;同时也不忘说说自己在学校的点滴琐事,即便爸爸在好多时候对这些事情表现出的兴致并不是很高。
古人都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时间久了一定会有效果的。每每一阵小失落后,施然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每次跟爸爸通电话,挂断之前施然都会问妈妈是否在家,如果不在家,是值夜班还是出去应酬,若是后者,他便在结束语爸爸的通话后直接拨打妈妈的电话。
很快地,千里之外的酒店房间里,妈妈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不好意思,我出去接个电话,是我儿子的。”妈妈拿着电话出了房间,“喂,小然啊。”
“嗯,妈,你在哪?家里?”电话里传来冷清的声音。
“我在外面吃饭。”
“我爸跟你一起?”
“没有,他在家。”
“这都快九点半了,你们还没吃完啊?”声音里透漏出一丝严肃。
“马上就结束了。”妈妈压低了声音说。
“那你到家后给我打个电话,记得用我爸的手机。”还没等妈妈开口,电话被挂断了。
妈妈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无奈,收了手机走向房间。在推开门的那一刹那,又是一脸笑意盈盈。
十点的时候,电话再次响起:“妈,你到家了吗?还没结束?半小时前不就说马上结束吗?我不放心我爸一人在家,半个小时内你必须到家!”
为了避免施然第三次打来电话,妈妈犹豫再三还是找了个理由提前离开,回家后用爸爸的手机给施然回了个电话。不知何故,接到儿子打来的电话,她竟然莫名地生出了几分怯意。
那次以后,只要晚上有饭局,妈妈在整个过程中都心神不宁,忐忑不安,时刻担心手机会突然响起来,接到一个不可抗拒的指令。
王园长发现了她的异常,一番询问得知了实情。之后遇到此类情况时,王园长就会帮着催促大家尽早结束饭局,或者寻找合适的时机提前离席。幸好这种情况出现的几率并不是很高,即使遇上也有惊无险,否则还不知大家会如何看待自己呢。
暑假回家,施然是满怀期待踏上归途的。鉴于上次接机的尴尬场面,妈妈这次自行开车来机场接他。当上车后依然没看到爸爸的身影时,施然眼中原本满怀期待的光芒瞬间黯淡了许多。
数天后一个下午,奶奶端着杯子刚在沙发上坐下,施然从外面回来,二话不说上前抱住她就放声大哭。
奶奶被吓了一跳,杯子从手中滑落到地上,水洒了一地。她无暇顾及,忙转身抱紧他关切地问:“怎么了,小然?发生什么事了?”
施然没有回答,哭得更加厉害。
奶奶没再继续追问,只是轻轻地拍着他的背部,如同小时候哄他入睡一般。
又过了一会,哭声渐渐地小了下来。奶奶抬手抚摸着施然的头发,温声问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施然从奶奶的怀抱里缓缓起身,在她身旁坐定,脸上泪痕斑驳,神情极度颓废,喃喃道:“怎么办啊,奶奶!我真是太没用了!”他双手深深地插入头发中用力揉搓着,语气里充满了深深的挫败感。
他将自己在学校时所做的一切统统告诉了奶奶,说自己本来希望此次回家可以看到一切向好发展,但是回家十几日,爸爸大多数时间依然躲在屋里看小说,妈妈也还是三天两头地跑出去应酬,两个人就像一对熟悉的陌生人,每日里除了不得不交谈的话题外,几乎是零互动。
明明是炎炎夏日三伏天气,家里却冷清寂寥,感觉不到一丝温馨与暖意。他不确定长此以往,这个家还能不能保证守得住。今天在家里他几次拉着爸爸聊天,爸爸都是兴致缺缺,嗯嗯哼哼说不了几句就没了下文,午饭后更是声称不舒服闭门不出。他心里难过,终是忍受不了跑回奶奶家。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奶奶拍了拍他的手说,“你爸爸现在每周都回来一次,吃过晚饭才回去,以前他可是喊都喊不回来,就是回来也是卡着饭点,吃完就走。还有他也不像以前那样成宿地不睡,基本上每天12点以前一定上床睡觉 ,听说早晨晚上还不定时地出去走走。要不是你整天发信息催他,他能像现在这样?”
奶奶的这番话让施然的心里感到了一丝安慰,但是想想爸爸的现状,他还是一脸愁容:“唉呀,爸爸什么时候能恢复到以前的样子啊。”
“慢慢地会好的,你姑昨天回来说她有个同事跟你爸的情况差不多,前些天刚去医院看了心理科,医生给开了抗抑郁药,吃了一周就有效果了,听说只要能坚持服药,一个月左右就能达到比较好的效果。你姑打算再等些日子看看她同事治疗的效果,好的话就动员你爸也去医院看看。“
“真是太好了!”施然脸上露出一抹喜色,但很快又隐没不见,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说:“我就担心他俩会离婚。”
“这个你不用担心,他们绝对不可能离婚的。”奶奶很笃定地说。上一次为了小然他们没离婚,这次也不可能离。这个问题儿子已跟她说得很清楚。
“真的?”施然还是有些不确信。
“你爸跟我说过,千真万确。”奶奶说,“你以后再别管他们的事,不管是什么样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你只要安心学习,毕业找个好工作,再找个好姑娘结婚生子,好好过你们的小日子。”
“我才不结婚呢,到时候万一也像我爸妈这样可就麻烦大了。”施然连连摇头,“再说了,到时候我怎么跟人家说我爸妈的情况?”
“那可不行!”奶奶急道,“你爸你妈那只是个别现象,看看你姑,你大姨、二姨,你舅,还有那些个表叔表姑们,哪个不都过得好好地?你也20多了,也该谈个恋爱了。要说我大孙子长得这么帅,在学校里不会没姑娘追吧?”
施然身高1米80,身形挺拔匀称,相貌承袭了爸妈的优良基因,五官俊朗,妥妥一帅气小伙。入校后不久便在系学生会纪检部担任副部长一职,在学校举办的各类大型活动中常能看到他的身影,吸引了众多女生的目光,有几名女生还直接当面向他表示好感,甚至毫不掩饰地向他表白爱意,但他都以不愿过早探讨感情事宜为由婉言谢绝。
“有过一两个,都是外地的,谈了也不会有结果,我毕业后肯定要回来的,所以都辞了,还是等以后工作稳定了再说吧。”
施然对奶奶如此说,心里却很清楚个中的原因,那就是每当面对那些女孩尤其是面容姣好的女孩,他总会感到莫名的自卑和忧虑。
虽然施然的语气有所缓和,但奶奶心里还是有些不安,这个孩子心思太重,她还真担心他会因为那对不靠谱的爹妈最终成为不婚族。
几天后一个下午,爷爷奶奶出门去看望朋友,施然在家写论文,姑姑拎着一箱螃蟹回到家里,说是朋友赶海刚捎回来的,怕放久了不新鲜就赶紧送了回来。将螃蟹洗净上锅蒸了,姑侄俩就坐在沙发上聊起天来,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几天前施然跟奶奶的那次谈话,施然这才意识到姑姑应是受奶奶之命特意回来跟自己谈的。
说到奶奶的担忧,姑姑试探着问:“小然,能跟我说说你的真实想法吗?”
从小到大,姑姑始终将他视为己出,对他的关爱程度甚至胜过对待表弟。自他进入高中后更是密切关注他的学业发展,无论在文理分科的选择上还是在填报志愿的过程中都给出了切实可行的指导性建议,让他最大可能地避免了走弯路,从而得以顺势发展。也正因为如此,施然对姑姑一直保持着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依赖。
“我很害怕我将来的婚姻也会像他们一样失败,与其这样,还不如不要结婚,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在将来品尝到我所经历的苦涩滋味。”施然语气沉重地说。
“今年我们的暑期培训安排了两场心理讲座,都讲到了原生家庭影响的问题,其中就涉及了与你的情况类似的例子。我觉得专家有一点讲得特别好,那就是作为一个孩子,要立体、客观、理性地去看待父母之间的问题,要把自己撇在问题之外,和他们划清界限,不要轻易地去当背锅侠,别把属于父母的个人成长的课题的锅背在自己身上,更不能因为父母的关系没有处好,就觉得自己将来也可能没有办法、没有能力去应对亲密关系中的冲突。“
姑姑说着顿了顿,看他正一脸所思听得认真,又继续道:“你爸妈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两人都该承担相应的责任,作为局外人我们也没立场去评论判孰对孰错。有句老话说:‘存在的即是合理的’,他俩目前的状态应是彼此达成了某种共识,这也许是他们之间最为恰当的选择。"
“那我以后该怎么做?就不管他们了?”施然一脸疑惑地问。
“不管了,那是他们的事,又不是你的责任。”姑姑摆了摆手,想了想又说:“你不必太担心你爸爸的健康情况,我会催他尽快去看医生,进行药物治疗。你也可以继续给他发信息鼓励他。”
最后,姑姑又跟他深入探讨并明确了未来的发展方向,计划在大三伊始便为考研积极做好充分的准备。
晚饭的时候姑父跟表弟也一起过来了,看着一家三口谈笑风生、其乐融融的样子,施然在羡慕的同时又不免有些幽怨,自己怎么就遇上了这样的爸妈?
那年暑假没过完施然就提前回到了学校,心无旁骛地投入到了考研的准备工作。大四时先后通过了研究生入学考试的初试、复试,被母校录取为法学专业研究生。
在施然读研的三年里,爸爸接受了药物治疗和心理治疗,并逐渐摆脱了抑郁的困扰,尽管未能完全恢复到昔日的精神状态,但也基本恢复了正常生活。爸妈的关系仍然如故。
三年后,施然研究生毕业回到家乡,在姑父同学的引荐下进入青市一家律师事务所,成为一名诉讼律师,生活从此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入职后的日子紧张而充实。施然平时或者在所里协助律师们处理繁杂的事务,如跑腿、打印文件、接待当事人、整理卷宗以及撰写法律文书等,或者跟随师傅外出会见当事人、办理立案手续并参与庭审,空闲之余他还会去附近的法院旁听庭审。每天下班回家后都会进行反思,将白日里旁听开庭或整理卷宗时遇到的问题记录下来,待次日寻找合适时机,向师傅或其他律师请教,以求不断精进提升自己的法律技能。
就这样一年实习期满后,施然顺利通过了市律协的面试考核,获得了律师执业证,成为一名正式的诉讼律师。
工作问题一解决,奶奶便开始操心施然的婚姻问题,这俨然已成了她的一块心病。之前别人曾给施然介绍过几个女朋友,有青市的本地人,也有在青市工作的平市人,甚至还有个姑娘的祖父母、外祖父母与施然的爷爷奶奶都认识,彼此间也曾有过交往。姑娘是青市的公务员,肤白貌美,身材修长。奶奶和姑姑都觉得很不错,可施然只是看了眼照片,便以工作尚未没稳定为由一口拒绝了,让她不得不担心孙子是否会因为儿子儿媳的事对婚姻敬而远之。
只是奶奶未曾料到,施然拒绝那个女孩的真正原因竟是那个姑娘长得太漂亮。那张面孔令他感到一股莫名的不适,心中油然生出几分排斥之情,从中他似乎看到了妈妈的影子。
很久以前他就在内心深处为自己制定了两条择偶标准:家庭和睦,父母关系融洽;品行端正,容貌敦厚。这标准看似简单,可是施然屡次相亲都是无果而终。也难怪,就凭他的个人条件,一般人的想法都应该给他介绍一位漂亮姑娘吧?
一天下午,施然刚见完当事人,所里的张律师就来问他对象定了没。一听施然还单着,便显得很高兴,说他爱人受一朋友之托替朋友的侄女介绍对象。姑娘是青市本地人,父母都是棉纺厂退休工人。之前在省师范大学读研究生,毕业后回青市考取了教师编,在青市师范学校当老师。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施然,觉得两人挺合适,只是不确定施然的情况。知道施然还没女朋友,便问他是否有意谈谈。
施然一听对方的职业就有些动心,觉得教师工作时间相对固定,规律有序,基本没有繁杂的社交活动,也不会有乱七八糟的应酬,平日里接触的人以及工作和生活圈子也相对简洁。他很看好这一点,便请张律师从中牵线搭桥。
当律师的办事效率就是高,当晚张律师就带着施然去他家吃饭,到家后发现姑娘已在其姑妈的陪同下早到一步,正在跟张律师的爱人刘阿姨坐在沙发上聊天呢。
“我先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老朋友温阿姨,这是她的侄女温暖,在青市师范学校教书。这是施然律师,跟我家老张同事。”见他们进门,刘阿姨起身笑吟吟地介绍道。
施然上前将水果篮放在茶几上,微笑着向几人问好,心里默念着“温暖”这个名字,对眼前的姑娘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表的亲近感。
“咱也别在这里坐了,饭都准备好了,边吃边聊吧。”刘阿姨说着便引着大家移步餐厅。
吃饭的过程中,温暖的姑姑一直在暗暗观察着施然,感觉这个小伙子外在形象好,言谈举止礼貌周到,父母的工作也不错,是个理想的结婚对象。自家侄女各方面素质都称得上出类拔萃,唯独相貌略显平庸,也不知这个小施会不会在意,她是真心希望他们两人能走到一起。
于是晚饭结束后,温暖的姑姑就说自己还有点私事要跟老朋友谈,拜托施然送侄女回家。
施然和温暖对彼此的第一印象都不错,既然姑姑有意给他们提供进一步了解的机会,便从善如流起身告辞。
从张律师家到温暖家不过是三站路的距离,两人默契地选择了步行。路上边走边聊,从学习到工作到个人喜好,发现两人间竟有很多共鸣之处,两颗心的距离也在悄无声息中逐渐拉近。
将温暖送到家后回到租屋,施然有些兴奋,躺在床上久久难以入睡,他觉得温暖就是那个能与自己共度一生的人。
第二天一大早,施然就给奶奶打去了电话:“奶奶,我们所里的张律师给我介绍了个女朋友,昨晚在他家见的面。她是青市的,名叫温暖,比我小一岁,省师大研究生毕业,今年刚考了教师,在青市师范教书。人挺开朗,也很温柔,我们挺谈得来,感觉都还不错。”
“谢天谢地,这可太好了!温暖,这名字好,听起来就暖心。啥时候带她来家里看看?”奶奶的声音中透流露出无法遏制的欢喜之情。
“才刚见了一面,等再处上一段日子吧。”施然略作停顿,随即又道:“不过奶奶,我先给你打个预防针,温暖长得可不漂亮。”
“漂亮是能吃还是能喝?关键看人品,反正只要你觉得好就行。”奶奶无所谓地说,"不过你可一定得抓紧了,好好对人家姑娘。"
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人几乎天天都见面,在一起时总会有说不完的话。慢慢地,两人心中的对方的位置变得清晰而重要,爱意悄然萌生并日益浓郁。
随着彼此间的感情愈发深厚,施然陷入了患得患失的怪圈。他深爱温暖,渴望与她共度余生,但他又怕温暖得知自己父母的真实情况后可能会嫌弃甚至离开自己。他曾不止一次想告诉她,却每次都话到了嘴边又强忍着咽下。
温暖很快便觉察到了施然的异常,她大学里学的是教育学,又兼修了心理学,并考取了二级心理咨询师的资格,有着敏锐的洞察力,擅长捕捉他人的情感波动。
周五晚上,两人下班后约在外面吃饭,饭后沿着海边散步时,温暖就问施然是不是有心事,方不方便说出来,两个人一起想办法解决。
对上温暖那满怀关切的目光,施然终于鼓起勇气向她倾诉了爸妈之间的纷争以及自己成长过程中的心路历程。
“这就是我爸妈的情况,我不知道对于拥有这样的家庭的我,你是否还愿意接受?我们未来的走向都由你来决定,你回去好好考虑一下吧。”施然垂头沉声说道,似是在等待着裁决,他有些不敢直视温暖的双眸。
“哎呀,你纠结了这么久就是因为这个?”温暖有些忍俊不禁,“有什么好考虑的?我看中的是你这个人,与你爸妈有什么关系?”
“你真的不介意?”施然猛地抬起头,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可是我妈妈······很多时候我自己都无法释怀,甚至会感觉无法面对这个世界。”
似乎想起一些痛苦的往昔,他微微闭上双眸,脸上闪过一抹痛楚。
温暖顿时感到一阵揪心的疼痛,忙上前抱住他说:“我不介意,真的不介意!”她的语气中充满了浓浓的关切和无尽的心疼,“施然,从今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伴在你的身边。”
“谢谢你,温暖!”施然一下子抱紧了温暖,将脸埋在她的肩颈处,低声哽咽道。他想自己上辈子一定是拯救了银河系,才能在这一世与这个美好的女子相遇。
第二天早上刚刚八点,施然和温暖就坐上了开往平市的城际高铁。“奶奶,我爸给你说了没?今天我带温暖回家看望你和爷爷,现在正在高铁上,差不多一小时就到家了。”
施然前一晚将温暖送回家后,回去的路上就给爸爸打了电话,说是自己已跟温暖确定了关系,第二天就带她回家看看。因为时间太晚打电话会吵到奶奶,让爸爸第二天早上再跟奶奶说。
“你爸一大早就回来跟我说了这个好消息,”奶奶在电话那头欣喜地说,语气中透露出难以掩饰的激动和期待,“你妈也一起回来了,听说昨晚特意跟同事调了班。还有你姑、你姑父、你弟也刚进门,现在就等你们了。”
一个小时之后,当温暖跟随着施然踏进家门的那一刻,她立刻感受到了一家人对自己满满的热情与真挚的情感。
爷爷和奶奶高兴得合不拢嘴,每人都塞给她一个红包,作为见面礼。
妈妈送了套化妆品,说是朋友日前刚从韩国带回的,“你用用看,若效果好我再托她买,她女儿在那边定居。”妈妈的气质很好,人长得漂亮,整个人散发着温婉优雅的韵味。她说话不急不缓,语气温柔,大方得体。从她的眼里,温暖看到了她对自己的最大的善意和由衷的喜欢,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她与那个会在酒桌饭局上失态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爸爸穿着围裙从厨房出来,亲切地跟温暖打了声招呼,便一脸欢喜地站在旁边看着大家互动,不一会儿就悄悄回了厨房忙活,他可是今天的大厨,要拿出自己的最高水平来款待未来的儿媳妇。
姑姑送的是一条漂亮的翡翠手链,这还是施然考入高中那年三人去云南旅游时买的,当时买了两条,本就打算将来送给侄媳和儿媳的,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
那天中午爸爸做了满满一桌子菜,大家边吃边谈,其乐融融,气氛温馨热烈。
因为温暖第二天上午要回校为学生提供心理咨询服务,两人在来平市的路上就提前购买了返回青市的末班车票。
下午三点,两人在大家留恋不舍的目光中出了家门。
妈妈亲自开车将他们送至高铁站。当温暖礼貌向跟妈妈致谢告别时,妈妈突然拥抱了她一下,柔声道:“谢谢你,温暖,以后施然就拜托你了。”说完又转向儿子说:“小然,你一定要对温暖好,你们都要好好的。”
列车缓缓启动,温暖的视线落在行李架上那两个标注着"葡萄专用"的泡沫箱子上,那是送给自己爸妈的大泽山玫瑰香葡萄,是施然妈妈特地拜托朋友去当地最负盛名的尹家葡萄园现摘了送过来的,正宗新鲜,在青市那边是很难买到的。要不是他们坚持说乘车不便携带,估计现在放在行李架上的绝不止20公斤。
虽然只是区区几十斤葡萄,但其中蕴含的深情厚意却是无价的,足以彰显施然的家人对自己的认可与珍视。
如此想着,今日里与施然家人共处的那些场景又一一浮现在脑海中,温暖忍不住碰了碰施然的肩膀说:“施然,今天是我最高兴的一天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姑姑姑父他们对我太好了,你一定要替我向他们表达我的最真诚的感激和敬意哦。”
“嗯嗯,我现在就给他们发信息。”施然边说边拿出手机准备发信息。
“施然,你有没有觉得你真的很幸福?”温暖将头靠在施然的肩膀上,轻声说道,“爷爷奶奶疼爱你,姑姑视你如己出,爸爸妈妈为你倾其所能。”
“我爸妈······”施然微微皱了下眉。
“做父母的没有不爱自己的孩子的,他们或许在某个时候因为某种原因在精神上对你有所忽略,但他们在物质上却始终没有忘记自己作为父母的责任。”
“今天你爸一人张罗了那么多好吃的,用姑姑的话说是使出了洪荒之力。其实他本可以选择去酒店,之所以自讨苦吃,是因为他想让我感受到家的温暖,体会到的家人的真诚与热情,说白了是在我身上为你加持。还有你妈,送我的悦诗风吟在韩国化妆品市场中名列前茅,足以彰显她的用心。还有,在拥抱并托付我照顾你时,她的双臂和声音都在颤抖。”
温暖仰起脸在他脸颊上蹭了蹭,继续道:“所以你无需质疑,也无需自贬,你很幸福,真的!”语气温柔且坚定。
“好。”施然轻声回应,思忖着温暖的话,原来只要能放下心里的执念,自己也是很幸福的。
一周后,施然的爸爸妈妈去了青市,上门拜访温暖的父母,商讨两个孩子的终身大事。温暖的爸妈本就很看好施然,听女儿说了初次登门所受到的热情款待后更觉得满意,再看施然的爸妈也都是本分明理之人,于是两家一拍即合,欢欢喜喜地敲定了婚事。
谈及彩礼环节时,温爸爸说本不打算要,自己是嫁闺女,又不是卖闺女。可自己家里亲戚很多,不要彩礼双双方的面上都不好看,那就走个形式,三到五万即可,等结完婚再悄悄还给施家。
温家父母的通情达理让施然妈妈很是感动,但她很明白彩礼的多少意味着男方家对未来儿媳妇的重视程度,是对女方父母辛苦养育培养出如此优秀的女儿的感谢之意,可不能让女方家的亲朋好友和街坊邻里说他们白养了女儿。所以来之前她就和丈夫达成了共识,就按照青市这边的较高规格十六万八——要顺发,寓意好,喜气。
订婚那日,施然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以及姑姑姑父一行六人前往青市上门求亲,温暖的父母中午在酒店举办了盛大的订婚宴,邀请了一众亲朋好友共同见证这一幸福时刻。
订婚宴开席后,几个亲戚聊到了上午送彩礼的事:
“男方家真的够有诚意,不单父母来了,爷爷奶奶、姑姑姑父也都来了,人看上去都很善良、厚道,以后肯定不会为难暖暖。”
“听说男方家送了十六万八的彩礼,还有五金,足见他们是真心喜爱咱家暖暖,才会如此看重这门亲事。”
“我二弟当场就返给男方家六万八,还表示剩下的十万再添上四五万买辆车作为暖暖的嫁妆。”
“哎呀,这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两家都这么地通情达理。”
在一派欢声笑语、气氛融洽的祥和氛围中,订婚宴圆满礼成。父母满意,两情相悦,温家女儿从此变成施家媳妇。
临别之际,奶奶坐在姑姑车上,拉着温暖的手依依不舍。妈妈将施然喊到自己的车旁,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袋子递给他:“这是温暖她爸妈返回来的六万八,你们俩需要添补什么自己去买。”
“妈,我自己有钱,这些你们留着办婚礼用。”施然推辞道。家里这两年为自己又是买房又是装修,家底本就折腾得差不多,如今又拿出近20万的彩礼,并且四个月后还要为自己举办婚礼,他怎么好意思接这个钱?
“办婚礼的钱我们还有。”妈妈将袋子硬塞进施然手里,“你刚入职不到两年,每月就三五千元,能有多少钱?回头你就把这钱给温暖。”
律师这职业靠的是人脉和案源,施然刚入行一年多,除了姑父所提供的案子,几乎没有其他的案源,只能接手其他律师忙不过来的案件,收入自然也就大打折扣。
怕他手头拮据在媳妇和岳父岳母面前尴尬,在收到亲家返还的彩礼后,爸妈在前往酒店的路上就决定将这笔钱交给儿子。
“给你就拿着。”爸爸也在一旁催促着,“这钱本来就是为你准备的,男人手里可不能没钱,到了关键时刻会让人瞧不起。”
施然只得放弃推辞,过去跟爷爷奶奶、姑姑姑父道别后,就和温暖一起站在路边,目送父母登上了车,与姑姑的车一前一后缓缓驶入主道,汇入熙攘的车流中,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视野中。
“温暖,我妈让我把这个给你。”施然将手里的袋子递到她面前道。
“这不是我家返还的彩礼?怎么又拿回来了?”温暖一脸疑惑地问。
“我爸妈说我目前工资不高,花钱的地儿又多,担心会委屈了你,让我把钱给你,需要什么就去买。”施然解释道。
“这钱咱不该拿,这又是买房又是订婚,估计你爸妈手里现在也剩不了多少钱,后面办婚礼也要花不少钱,就给他们送回去吧。”温暖很贴心地说。
“这些我都说了,可他们执意要给,我若再不接怕就要翻脸了。”施然无奈道,“其实他们主要是担心我在你爸妈面前抬不起头。”
“我爸妈不会的。”温暖连连摇头,轻叹了口气感慨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施然,他们真的好爱你。“
施然拎着袋子的手紧了紧,感觉手中的袋子仿佛有千斤重,低声说道:“我明白。”
四个月后,婚礼如期举行。
当施然凝视着温暖挽着父亲的手臂缓缓进入婚礼大厅,向自己走来的那一刻,他的眼里泛起了激动的泪光。他终于得以与眼前这个女子共度余生,她就是自己生命中的救赎。
“我会爱她如命!”从岳父手里接过温暖的手,他郑重地承诺道。他会用心经营自己的婚姻,绝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在不该承受的年龄,承受不该承受的东西,受到不该受的伤害。
婚后不久温暖就怀了乐乐,孕期八个多月时,妈妈到了退休年龄。因为缺人,单位动员她延迟五年再退或者返聘,她选择了后者。
爸爸开始对此很不认同,身为奶奶不帮着照顾孙子孙女,到哪里也说不过去。
而妈妈说儿子儿媳的工资都不高,自己返聘与否工资得相差五千多,她就权当是为孙子挣奶粉钱了。再说她觉得自己在与儿子相处时都常常感到有些发怵,更别说是处理婆媳关系了,不如提前规避可能引发的不安定因素。爸爸一想情况还真是如此,也就不再反对。
施然与温暖回家探望奶奶时,妈妈跟他们讲了自己的决定,并提出为他们请保姆。
两人婉言谢绝,温暖笑着跟婆婆说:“谢谢妈,产假期间我自己可以照顾孩子,施然也能帮我,实在不行也可以让我爸妈来搭把手,你就放心吧。”
她打算产假休完再请两三个月的假,学校里之前就有老师这样做,大不了放弃第十三个月的工资就是,等孩子过了周岁看情况再做打算。
“那你妈妈以后得多受累了,一定替我好好谢谢她。”妈妈感激地说,心下做了个决定,此后要常给儿子转些钱作为贴补。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施然虽然从来没有过让妈妈帮忙照顾孩子的想法,但是最终由妈妈提出来,心里就觉得很不舒服,总感觉在妻子面前有些抬不起头。
晚上回到家里,施然忍不住在温暖面前说起此事,向她表达了自己的歉意以及对妈妈的不满。
“这有什么?你给我道啥歉?我觉得妈妈这样决定挺好。她不是一个能在家呆得住的人,硬让她退下来免不了会觉得憋屈。再者如果妈妈真的选择退休来帮咱照顾孩子,你是否真能发自内心地欢迎?”温暖问。
“我会有些不适应。”施然想了想才答道。他自己从小到大几乎都是由奶奶带大的,他很有些怀疑妈妈带孩子的能力,以及与儿媳妇相处的能力。
“既然如此,又何必纠结由谁说出的此事?”温暖笑着说,“谁也没规定爷爷奶奶必须要照看孙子孙女,做父母的照顾自己的孩子是天经地义的。”
几个月后,温暖顺利生下了儿子乐乐。施然妈妈一接到电话就开车载着丈夫赶到青市探望,交给施然4万元为用于儿媳调养身体之用。
乐乐十一个月大的时候,一种前所未见的疫病突然爆发,青市跟全国一样按下了暂停键。
春节假期还没结束,律所就通知大家居家办公,施然刚有了点起色的事业也因此又回到了原点。除了应对所里不定时安排的出庭任务,他几乎天天都待在家里,案源匮乏,收入因此大幅缩水,每月还不到三千元。
而温暖因额外请假没了年末的奖励工资和一些补贴,只有每月打到卡上的六千余元,以前维持两个人的生活是没问题的,但如今有了儿子,家庭开支瞬间倍增,经济压力也随之骤然升级,幸好之前施然妈妈给了4万元,否则真不知他们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困境。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突如其来的疫情拉低了施然的收入,但却给了他足够多的居家时间。还在温暖刚确定怀孕时,施然就暗自发誓,将来务必要把孩子的幸福和成长放在首位,决不会让其承受一丝一毫自己曾承受过的痛苦。
现在疫情来势汹汹,估计短期内很难结束。施然思前想后做出决定,既然单位要求居家办公,那自己干脆就亲自照顾儿子,直到他上幼儿园为止。
这期间肯定会有很多困难,但想办法克服就是了,有什么能比陪伴并亲眼目睹孩子成长的每一个珍贵时刻、见证孩子的成长和进步更重要的呢?而且这本来就是他作为丈夫和父亲在家庭中理应肩负的责任。
有一点施然有些为难,那就是温暖的学校说不定哪天就恢复正常的教学秩序,她就得去上班,一旦自己要出庭,家里就没人照顾孩子。
温暖说这不是问题,自己爸妈就住在附近的小区,到时让他们来家里帮着照看一下就行,反正在这特殊时期施然只是隔三差五地出一次庭,并且基本都在市区内,最多也就半天的时间。如果超出市区范围,自己也可临时请假回家照顾乐乐的。
事情这样定了下来,两人分别打电话告诉了家里。
“哎呀,我和你爸在家闲着也没事,巴不得天天都能跟乐乐在一起。”温暖妈妈在电话那边笑着说,“要不干脆把乐乐送过来吧,我们来照顾他,省得来来回回风险大,你们也好安心做事。”
“先不用了,妈,反正我俩现在都在家,估计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你们自己可千万小心,别出门被传染了。”温暖反复叮嘱道。
接到儿子的电话时,施然的妈妈正在门诊为患者看病,母子俩只简单说了几句话就挂了电话。晚上妈妈下班刚进了家门,爸爸就迫不及待地跟她说起施然的情况,言语之间流露出对儿子未来职业生涯与生活道路的忧虑之情。
“下午接了他的电话我就在考虑这件事。”妈妈换了鞋坐到沙发上,轻捶着腰部说,“工作的事只能靠他自己,我们能做的也只有在经济上多接济他们一点了。你看这样行不行,以后每月给他转点钱,也算是咱们做爷爷奶奶对孙子的一点心意。”
十几分钟后,施然的手机"叮咚"响了一声,他打开一看,爸爸通过微信给自己转了6000元。
爸爸两个月前刚办理了退休手续,工资减了一半多,每月只有4000元。妈妈身为主任医师返聘工资虽高,但这几年家里在自己身上实在投入了太多,家底都花得差不多了,他怎能再从爸妈那里拿钱呢?
施然打开转账后点击了退还,然后拨通了爸爸的电话:“爸,我们手里有钱,你不用再给我转钱了。”
“你这孩子怎么把钱退回来了?这钱是我跟你妈给乐乐的,我们当爷爷奶奶的不能照顾他心里总感到亏得慌。现在正是你最难的时候,别的我们也帮不了你,这点钱还是能拿出来的,你一定得收下。”
爸爸说完后便挂了电话,紧跟着又是"叮咚"一声,钱再次转过来,另有一信息:赶紧收了!
施然点了接收,只觉得一股暖意从心底升起,仿佛听到了冰层破开的声音。
那以后的三年里,施然每个月都会收到爸爸的微信转账,每次6000元到8000元不等。而乐乐一天天长大,他和温暖又想在每个方面都给儿子提供最好的条件,故此所需的花费也越来越高。爸妈每个月的慷慨馈赠于他们而言无疑是雪中送炭,也让他越来越深刻地体会到父母对自己深沉的关爱。
正如温暖一直对自己说过的那样,虽然爸爸妈妈之间出现了问题,但他们对自己的爱从来没有停止,早年间为了自己没有选择分开,现在为了自己更是甘愿倾其所有。自己只要感恩父母的爱即可,至于他们如何相处,则是他们的事,自己没必要去纠缠过多,甚至去当背锅侠。
如此想来,或者有些事自己真的该放下了。
时光匆匆,不觉已逾三载。瘟疫已然消散,一切重焕了生机。
又是桂花飘香的季节,乐乐的四周岁生日到了。施然和温暖带着乐乐回了平市,借着给乐乐过生日的机会在酒店宴请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以及姑姑一家,弥补因为疫情三年多无法相聚的遗憾,更是感谢大家对自己一家的支持与帮助。
“爷爷奶奶,谢谢你们从我八九个月开始直到今天对我无微不至的呵护与关爱!”施然斟满一杯啤酒来到两位老人身边,满怀感激地说,“祝你们健康长寿,笑口常开!”
“好好好!”两位老人高兴地端起杯子,关切地嘱咐道:“别都喝了,意思意思就行了。”
施然又倒了一杯酒来到姑姑和姑父面前:“感谢姑姑在我生命中诸多重要时刻给予的悉心指引与启发,更要感谢姑父这些年在我工作上的支持与帮助,尤其在这三年里给我介绍了许多案源。”
“这不都是应该的嘛?再说我只是介绍了几个案源,成不成还是要靠你自身的努力和能力。”姑父豪迈地一饮而尽。
这三年里施然虽然是居家办公,但在照顾孩子的同时要在不断提升自己的专业能力,在处理姑父所提供的几起民事案件中表现出色,赢得当事人的高度赞誉,更是成功地拓展了人脉资源,后续有好几个案子都是由之前的客户介绍而来。
最后,施然端着杯子来到了父母的面前。
“爸,妈,谢谢你们这几年对我源源不断的经济援助,让我能够在重重困境下渡过难关,撑起这个家。以前是我太不懂事,不懂得珍惜和感恩,请你们原谅!”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
“爸,妈,谢谢你们一直以来对我们的支持!”温暖抱着儿子来到公婆的身边,又倒了一小杯饮料递给儿子:“乐乐,来,咱们一起祝爷爷奶奶身体健康,开心快乐!”
“谢谢你们,谢谢乐乐!”爸爸妈妈激动地端起酒杯喝了下去,放下杯子的那一刻,两人都红了眼圈。
“好了好了,你们可别忘了今天的主题。我提议,咱们一起祝我们的小乐乐生日快乐,健康成长!”表弟大声倡导道。
“对对对,别冷落了咱们的小寿星。”大家齐举酒杯,现场的气氛瞬间热闹起来。
看着眼前一张张欢快喜悦的笑脸,施然刹那间有些恍惚。
温暖突然用肘弯碰了他一下:“施然,愣什么神呢?弟弟过来敬酒了呢。”
施然瞬间回神,见表弟正举着一杯酒笑眯眯地站在自己面前:“哥,嫂子,小弟衷心祝福你们家庭美满幸福,事业蒸蒸日上!”
“谢谢弟弟!不好意思,我喝得有些晕乎了。”他连忙起身与表弟碰杯,满含歉意地解释道。
“没事没事,可以理解,儿子生日,当爹的高兴啊。”表弟满不在乎地说,“哥,我明年就要实习了,到时候也去你们所,你可得多关照哈。”
“那没得说,咱们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干了!”
施然一仰脖将满满的一杯干红喝了个精光,只觉得一股热流涌入腹中,沿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方才意识到,内心深处沉疴已久的忧愁与痛苦早在不经意间渐渐消散,如今已然消逝无痕。
施然的脑海中无端划过一个词:破茧成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