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寡妇命苦,生来眼盲。长到十几岁好不容易嫁了人,夫家条件差,熬油般生下二子一女。等拉扯到幼子约十岁,丈夫一病撒手人寰。四十来岁的她就成了寡妇,村里的孩子追着喊瞎婆子更起劲,等她生气地转身抓啊抓的,孩子们早就跑开了,留给她一团空气。
她的幼子江楠连带着被看不起,和小伙伴一起玩,老被戏弄。比如顽皮的邻家小孩江军说要玩大冒险的游戏,他哄着江楠闭上眼睛,把过期的糍粑塞进树叶,放进江楠的嘴里。江楠一咬,一嘴的树叶,气得他当场跟江军打起来了。白寡妇把江楠带到江军家去,害得江军晚上挨了一顿胖揍。
80年代物资匮乏,农村里荤腥少见。家家户户都养了鸡鸭,盼着他们下蛋,更盼着过年过节宰鸡鸭。白寡妇家也养鸡鸭,因为看不见总养不好,鸡鸭有时乱下蛋。于是,她经常去鸡窝里去摸寻蛋。这鸡窝与隔壁的江军家只隔了一条水沟,江军家的鸡也老往那钻。日子久了,邻居江军奶奶常说白寡妇捡了自家的鸡蛋,还四处传白寡妇趁眼盲乱捡鸡蛋。白寡妇心里不痛快,也跟江军奶奶理论过,一来江军家人多势众,二来不是什么大事,也就不了了之。只是谣言传多了,大家也就有点防备白寡妇的心理,说不清道不明。
好在白寡妇长子长女都结婚成了家,在外地过得不错。只有江楠小学没毕业就跟着出去做生意,是白寡妇心里的牵挂。过了一年,江楠受不了打工的苦,觉得还是读书好,就提出要重新上学,白寡妇咬咬牙答应了。开学去参加考试,江楠的基础太差,学校决定让他插班从五年级学起。可江楠自认人高马大,与五年级学生坐一起不乐意,他一倔强又出去做生意了。白寡妇眼巴巴盼着他去念书的愿望落了空,成天抹眼淌泪的。
这一年,白寡妇养了鸡鸭,赶上自家过生日,长子江北和女儿江水莲带着孩子回家打了一转。没啥好菜招待,白寡妇心里一嘀咕,大清早掏摸出一只芦花鸡就宰了。到了正午,白寡妇家满满一桌子人比过节还热闹,她只惦记着江楠没回来。那年头,村里还没电话发电报贵又不方便,心里念了他几遍也就算了。
儿女们吃完午饭就走了,白寡妇跑到村头老伴的坟墓前说了会话,要他保佑江楠在外面好好的。晚上刚到家,她就听到江军奶奶指桑骂槐:“我家的一只鸡寻遍了都不见,是哪个缺德鬼,把我家的鸡吃掉了?别仗着自己看不见,就偷别人家的鸡吃,吃了也没好报。”白寡妇听了半天,实在没憋住,就接上了腔:“军伢奶奶,你这怎么像对着我出气呀?我自己家可养了鸡的。”
江军奶奶越发来了神:“我骂我的,关你什么事?要不就是你做贼心虚,不然怎么会来接话?”白寡妇急了:“我杀的是我自家的鸡,心虚什么,你可别冤枉好人。”江军奶奶鼻子里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昨天晚上鸡窝的门那么晚才关,今早上没听到鸡叫杀鸡了,分明杀的就是我家的,连鸡毛我都看见了。”白寡妇心里发慌,说:“江军奶奶,鸡跑错了窝也是有的事。我赌咒告诉你,真没吃过你家的鸡。”江军奶奶:“你那个咒谁信啊?反正谁吃了我家的鸡,也不得好下场。”
说完门一关,脸一甩,她回家睡了。白寡妇气得眼泪汪汪,放声大哭:“我这是哪世里做的孽呀,杀只鸡还被冤枉偷人家的,分明是欺负我一个瞎老太婆啊。老头子你走得早呀,你要是在,有一万个来骂我也不怕呀。”李香秀和婆婆周慈秀听了不忍,赶来解劝,乡里乡亲的何必置气呢,算了算了。白寡妇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直哭到半夜。
大清早,江月还没起床,就被一声巨大的喊叫惊醒了:“白寡妇喝农药了。”李香秀闻讯跑了去,祖母周慈秀迈着小脚往前挪,江月翻身下来扶着周慈秀往前赶。白寡妇门前,一股刺鼻的敌敌畏味道扑面而来。第一个发现她的是满奶奶媳妇肖玲,因为上次借了白寡妇五十个鸡蛋,这次特意赶来还。谁知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回答,她只好推开后门进去。没想到,屋子里一股农药味,白寡妇躺在床上怎么也不应声。肖玲起初以为她呼吸道进了农药,受刺激中风了,一摸下去气息全无。肖玲惊得魂飞魄散,再看到那喝剩下的农药瓶子掉在床上,撒落一片。
肖玲本能地大叫一声,惊动了全村人前来看热闹。直到身边围满了人,肖玲仍惊魂未定瑟瑟发抖,描述着自己的恐惧。没奈何,几个胆大的壮丁把白寡妇抬上床,有经验的媳妇找了床被子盖住了她。江月赶到时,已经是收拾好的现场了。她不敢看白寡妇,眼光在人群中寻找江军奶奶。耳边响起了窃窃私语:“听说白寡妇被江奶奶说成偷鸡贼了。”
“就是,她眼睛看不见,是不是偷怎么说得好呢。”
“哎呀,江楠回来可不知道会怎么闹呢。”这些话传到了瘫坐在自家椅子上的江军奶奶耳中,很明显她没从巨大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她默默地走进屋里,把自己关进了卧室。村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主持了治丧事宜,又派人通知了白寡妇的子女。江北和江水莲当天下午就哭天枪地赶了回来,江北怒斥了江军奶奶,说她欺人太甚。江水莲哭到伤心处,甚至要江军奶奶来披麻戴孝,只是一次又一次被村里人劝止了。
等到江楠赶回来,白寡妇已入殓进棺材了。江楠一到家,就质问大家他娘是怎么死的。旁人不敢搭腔,只有他姐哭哭啼啼地道出了缘由。江楠眼睛都红了,从厨房摸了一把菜刀就往江军家闯。等大家回过神来纷纷阻拦,他已经在江军家转了一圈。所幸,怕江军奶奶想不开,江军的爸爸江双喜把她送到姐姐家去了。
江楠的姐姐江水莲这时扑过去大哭:“弟弟,妈已经走了,难道还要搭进去一个你吗?你想让妈死不瞑目吗?”江楠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妈!”,这才跪在了白寡妇的遗照前,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往下掉。村里人闻之不忍,一边劝着一边夺下了菜刀。为了平息事端,在村支书江乔的撮合下,江双喜一一给江楠姐弟赔礼道歉,并承诺补偿部分金钱。江楠始终不开腔,等哥哥姐姐平息怒火默认了条件,他才说:“我要村里批一块地,在我娘的坟边。”江乔愣了一下,还是点头答应了。
白寡妇出殡那天,江军奶奶不顾家人阻拦,披麻戴孝地跪在坟墓边放声大哭:“老姊妹,对不住了。你可走好啊,不知道你气性大得罪了,过几年我就来陪你。”年过五旬的她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头都磕肿了。江月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也看哭了。江楠铁青着脸,眼泪直流,任凭周围的人去拉扯江军奶奶,他站得像根柱子,不为所动。
一年后,江楠动用了赚来的钱和白寡妇的遗产,买了一窑砖。再过了两年,江楠又请师傅看好了地基,就在村里新调配给的那块地上,他打上了印记。红星村的人们这才明白,没娘崽江楠要砌新房子了。除了江月家,红星村又多了一幢标志性建筑。
进新房的那天,喝喜酒的人们惊奇地发现,第一席赫然摆着白寡妇的灵牌:江氏孺人少芬之位。江楚感叹:“江楠这孩子重孝道不忘本,难得呀!”众人一片唏嘘。觥筹交错中,大家喝得脸红耳热,江楠更是端着大碗的米酒一桌桌地敬,自个喝了个烂醉。半夜三更,睡熟的人们被他的大哭声惊醒:“妈,我砌了新房子,你要认得路回来住呀,妈……”
第二天起来干活,江楠在门口捡到了一封信,信上写着:“江楠收”。江楠揉了揉发痛的头,拆开来看:“江楠: 我是你的邻居江军。我妈听说你昨天留了一席给你死去的妈,心里一发慌中风了。我们全家都送她去镇上医院了,家里的鸡全送到你这,当是赔礼道歉了。人死不能复生,对不住了。”江楠打开门一看,一笼子红的花的鸡叫得正欢,丝毫不知道它们的主人在医院里伤心流泪。
经过抢救,江军奶奶悠悠醒转,她一言不发,眼睛望着门口。江双喜知道她的心思,就说:“妈,没事,人家一个人持家,可能正忙着呢。你别多想,住几天咱就回家。”江军奶奶把头往旁边一偏,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江双喜把江军奶奶的被子掖了两次,准备去打水。一转身,发现江楠拿着保温饭盒站在他面前。
江双喜一愣,赶紧回头喊:“妈,你看谁来了?”江军奶奶一看,激动地马上坐了起来。江楠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因为才醒来虚弱,江双喜连忙去扶江军奶奶。谁知,老人家借着这股力量下了床,只听“扑通”一声她竟然对着江楠跪下了。江楠这一惊不小,饭盒一放也跪下了:“婶,你别这样,我受不起。”江军奶奶呜咽起来:“娃,都是……我的错,你别记恨我。”江楠鼻子一酸,水洗过的眼睛分外明:“婶儿,来之前我都在我妈坟前都说了,她早就不怪你了,这都是命啊……”病房里顿时响起一片哭声,窗外明月当空,照耀着掏心掏肺的红星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