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五,远在千里之外的姨婆来了。姨婆今年81高龄,因为相隔太远,过年也很少走动,我甚至想不起姨婆的样子。但我的确是知道有这样一位姨婆的,一位与我的奶奶是至亲姐妹的姨婆。
我亲爱的奶奶去世已经20余年。思念依旧在心底,我没有奶奶的照片,时间越长越觉得,对她的思念确实在心底,却无法随时拾起清晰的回忆。所以,听爸爸说姨婆要来了,我有些许激动,十分期待。爸爸说,你的姨婆和你奶奶非常像。妈妈也说,看到你姨婆仿佛就看到了你奶奶,性格也是一样的软糯糯。于是,对奶奶的思念变成一件可以期待的事。
初五下午,姨婆到了。一同来的还有她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姨婆花白的头发剪得短短,脸上布满皱纹,眼神温和,脸上总是挂着慈爱的微笑。这种笑容是我熟悉的,那是和奶奶一样软糯亲切的微笑。大姑听说姨婆来到了我家,也赶来了。大姑很激动,见到姨婆第一句就是:“好几年没见,和妈越来越像了,简直一模一样!”
而我却不这样认为,虽然奶奶的模样已经无法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虽然姨婆和奶奶都有着我熟悉的软糯亲切的笑容,可长相确是不同的,这不同来自于生活对她们不同的雕刻。
奶奶出生于1923年,在她的成长年代,充斥着动荡不安、兵荒马乱、饥饿寒冷、生离死别……如今,我已经无法得知奶奶的这一生受过多少苦难。她在世时说的很少,她去世后我只从爸爸那听到些许。我只知道,她是家里最大的一个孩子,因为家里穷,很小就被送走做了地主家的童养媳。现在我们说起“童养媳”,已经是一个很陌生的词,甚至会觉得,旧社会竟然存在如此荒唐可怕的事情。然而,我的奶奶,在她的童年时代,确实就是这样一个童养媳身份。我无法知道她作为“童养媳”的经历,想必一定是悲苦万分。只记得爸爸说过这样一件事,奶奶晚年时,摔过一跤,那一跤摔的特别厉害,右腿骨折,骨头竟然戳穿肉露了出来。当时家里没有人,等爸爸在田里干活回家才发现,连忙送她去医院。爸爸回忆起这件事,无限感慨地说,你奶奶那时竟然说不觉得疼,她一定是小时候吃的苦太多太深了,如此严重的摔一跤也觉得并不那么疼……
兜兜转转,奶奶最后并没有以“童养媳”的身份嫁给地主家的少爷,而是和我的爷爷成了亲,一名地主家的长工。奶奶终身无法生育,可幸的是,爷爷从来没有因此而嫌弃过她,俩人抱养了一对孩子,就是我的大姑和爸爸。日子依旧贫苦,三餐不济,大姑小的时候冬天还在穿一双破草鞋,双脚长出的冻疮被磨得血淋淋。我的爸爸,据说出生才三天就被抱来。奶奶煞费苦心地养育他,没有奶水她想尽办法,不知从哪听了个吃蚯蚓可以引出奶水的偏方,竟然真的尝试了,结果当然不能如愿。不管怎样,爸爸健康长大了,爷爷奶奶勤劳节俭,可在那个年代,这片土地依旧贫困潦倒。和大姑一样,寒冷的冬季,爸爸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单衣。大姑和爸爸如今回忆起他们的童年,生活的苦历历在目,但让他们感到幸运的是,爷爷奶奶对他们视如己出、疼爱有加。
奶奶的晚年生活,在八十年代,温饱已经不用担心,物质却仍然贫乏。那时我还小,爸爸外出打工,妈妈在家种地忙里忙外。那时候奶奶的腿已经瘸了,整日里在家照看我,夏天她把我放在一个大大的竹匾上。有次爸爸回来,买了个大西瓜,往我面前一滚,据说我吓得直爬。后来妹妹出生了,在我的记忆中,奶奶总是在爸爸外出打工回家的日子,拄着拐杖,带着我和妹妹,走到马路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等着他回家。我最后对奶奶的记忆也就停留在这里,后来她就因病去世了。
奶奶的一生充满了苦难和贫困,她没有享受过一天舒适富足的生活。所以,当我见到姨婆,我觉得她们的长相是不一样的。姨婆比奶奶小14岁,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因为家贫依旧没有逃脱和奶奶一样的命运——被送人。不过姨婆的运气稍好一些,她并不是送给别人当童养媳,而是送给了人家做女儿。姨婆说她对她母亲最深的记忆是,日本鬼子打来了,母亲带着她躲进了竹林,姨婆当时可能只有三四岁,不小心在竹林摔倒,被竹根磕破了额头,疼得哇哇大哭,母亲赶紧捂住她的嘴巴,害怕日本鬼子听到,那种恐惧是伴随一生的。
生活的酸甜苦辣,姨婆也都尝过,让我们安心的是,她现在的晚年生活富足安康。儿女孝顺、子孙绕膝。谈话间,大姑突然说起她藏有奶奶的两张照片。奶奶去世二十余年,我竟然不知道她有照片留下,我连忙让大姑回去拿给我一张。照片拿来后,姨婆只看了一眼就泪水涟涟。
我接过照片,久久端详,心底的思念泛滥而至。是的,这就是我的奶奶,时光在她脸上刻满沟壑纵横的皱纹,述说着艰难的一生。即便如此,她的眼神依旧平和慈祥,她用她软糯的个性,默默地抵抗生活对她的侵蚀。为此,我们对她的思念是发自心底的敬爱,并且,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