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小杰
(本文写于2015年夏天,时值我中学毕业30周年。文章曾发表于鄙邑《卫城文苑》第34期。文中内容纯属虚构。)
《庄子》第三章为“养生主”。顾名思义,这一章主要探讨养生的要领。同《庄子》其它各章相比,这一章篇幅较短,里面的故事也不多。但其中有一个著名故事:“庖丁解牛”。
故事大致是这样的:梁国国家机关食堂有一位名叫“丁”的厨师,人称丁师傅。丁师傅解剖牛的技术是超一流的。他曾在十九年里用同一把刀解牛数千头,而这把刀的刃还像刚磨出来的一样锋利。更绝的是,丁师傅解牛时产生的节奏就像前代名乐一样动听,他一举手一投足又像在跳着人世间最优美的舞蹈。有一天,梁国国君梁惠王深入机关食堂搞调研,恰逢丁师傅正在解牛。梁惠王在现场耳闻目睹丁师傅这一番轻歌曼舞,不觉就醉了。领导毕竟是领导,尽管醉了,他老人家还是没有忘记调研工作,没有忘记问丁师傅:“你的技艺为什么这么厉害呀?”丁师傅放下屠刀,略一沉吟,即用饱含深刻哲理而又富于文采的语言作了精彩的回答。梁惠王听了丁师傅这一席话,相见恨睌,大有胜读十年书的感觉,竟然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并大声叫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接下来我要讲的故事,发生在三十一年前我读高二时老师讲解“庖丁解牛”的课堂上。
时至今日,我还能清楚地记得那年夏天的那个上午。那时,暑假即将来临的脚步声似乎可以听到了,而我们的语文课也终于迎来了我期盼已久的“庖丁解牛”。课堂上,老师神采奕奕,他按部就班有板有眼抑扬顿挫地进行着讲解,我在下面安静地听着。时间过得很快,老师对整篇课文的讲解似乎已经结束了。离下课大约只剩下三四分钟,我也放松下来。这时,窗外的鸟儿正在歌唱,远处操场上似乎传来体育老师吹响集合哨子的声音……我的心呀在游荡。
突然,我听到老师叫我的名字。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就听见老师对我说:“请你回答这个问题。”原来,就在我刚才走神的那会儿,老师提了一个问题,而我根本就不知道问题是什么。
我站起来,硬着头皮问:“什……么问题?”
课室里响起一片笑声。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老师说:“庖丁解牛这则寓言给我们什么启示?”
这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连“熟能生巧”这类可能沾边的词汇都想不起来,而且我内心里可能有些厌烦老师平时经常在课堂上提问我。于是,我略带情绪地大声说道:“不知道。”
老师显得非常失望,或许还有点悲哀。
若干年后,我已在讲台上经历过数不尽的爬摸滚打,回想起这件事,对当年老师的失望和悲哀有了一种非常深切的体会。
老师是汕头人,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毕业于韩师。甫一毕业,就和女友(即后来的师母)一起离开家乡,来到这所中学任教。弹指一挥间,二十多年过去,夫妇俩把青春和热血献给了这块土地,也在这块土地上白了少年头。这学期一结束,他们就要调回汕头了。伴随老师回乡的,肯定不会有高车大马锦衣轻裘及与之俱来的风光荣耀,也不会有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潇洒。伴随老师回乡的,除了会有久居他乡而终于叶落归根的轻松欣慰外,还应该会有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两手空空的感慨和惆怅吧。在这不久就要话别的时候,老师也许迫切希望自己所教的最后一届学生能学有所成,至少是那部分成绩较好的学生学有所成日后能考上大学。但是,现在他提问的班里成绩最好的学生竟然连如此简单的问题都答不上来,而且态度近乎粗鲁,这怎么能不让他失望或悲哀呢?
然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不是这个姓马的学生近乎粗鲁而且笨拙的回答,另一个学生天才的演出可能就会被埋没了。
我坐回座位,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老师可能不甘心这种结局,又叫了另一位成绩不错的同学继续回答这一问题。
课室很安静。我听见一种轻弱而又自信的声音传了过来。
“庖丁解牛这则寓言告诉我们,要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得好,就要善于钻空子。庖丁解牛能够做到游刃有余,就是因为他能避开硬骨头,避开筋络聚集的地方,专门从筋骨之间的夹缝、空隙下刀。就是说,庖丁很善于钻空子。做人做事也一样,只有避开那些难题,善钻空子,才能取得成功……这就是庖丁解牛这则寓言给我们的启示。”
真是天籁之音啊。我一边听,一边自愧不如,心中暗暗惊叹:“真聪明啊。”
在同学回答中间,我抬头向老师望去。老师的面部似乎变得有些扭曲。透过老师厚厚的眼镜片,还可以清楚地看到老师的眼睛放射出一种可能受到惊吓才会有的光芒。啊,老师可能有点受惊了。
老师纵橫讲台二十多年,也不知教过多少学生了。这篇课文同样也不知讲过多少回了。但像今天这位学生这样匪夷所思地解释其寓意,恐怕算是破题儿第一遭啊。可你能说他答错了吗?
刚才,老师的内心肯定有过剧烈复杂的活动。刚听到这位同学说庖丁善于钻空子时,他可能认为又碰上一个捣乱的家伙了。继续听下去,可能又觉得同学的分析合情合理丝丝入扣滴水不漏。麻烦的是,同学的解释显然同多年来的定论或者考试时的标准答案格格不入,如何在这节课最后一、二分钟中巧妙收场,可能使老师略费脑筋了。所以,老师刚才似乎略显慌乱,也是可以理解的。
老师毕竟经验丰富。这么多年来,什么大风大浪大雨大雪他没有见过呢?刚才课堂里的这点意外,对一些教坛新手来说,俨然一场六月飞雪;但在老师看来,可能也不外就是春日踏青不期而至的一小阵毛毛雨罢了。同学的天籁之音刚一结束,老师也完全恢复了平静。只见老师缓缓地说:“仅从庖丁解牛这则故事来看,你的解释也可以算是对的。但这则故事选自《庄子》的‘养生主’这一章,庄子的本意是要探讨养生之道,他是想借庖丁解牛这个故事告诉人们,顺应自然……才是正确的养生之道。”
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当我回忆起这堂课的最后几分钟时,不免要为老师纯熟的技巧击节再三。在一节课只剩下几分钟的情况下,老师提一个画龙点睛的问题,最好让一个程度好的学生来回答,这自属教学常规。如果让一个程度差的学生来回答,有可能离题万里,要循循善诱把学生引入正确轨道,时间可能就不够了。让程度好的学生来回答,答对的可能性较大,老师只要顺水推舟略加总结就可收工了。现在第一个学生不能回答,也无伤大雅,再让一个程度差不多的学生来回答就好了。现在的问题是,后来这个学生的回答似是而非,似非而是,若是若非,非是非非。这就确实有点意外有点麻烦了。幸而老师功底深厚、经验老到、反应敏捷,迅速想出“你可以算是正确的,但人家的本意可是别的……”这种妙不可言的教学辞令,终于使这节课化险为夷。其实,老师的上课技艺也如同庖丁解牛一样炉火纯青啊。
有些人对此或许不以为然。他们可能会认为,如何提问,如何应付课堂教学中的突发情况,是教学法之类的教科书中详细讨论过的老问题; 老师的应对,也不外是合“法”而已,并无特立独行可歌可泣之处。但是,他们有没有想一想,要将课本上的理论熟练地运用于课堂教学,谈何容易呢?掌握了理论,并不意味着就掌握了实际操作。比如,你知道了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但你能用它来准确地计算出你我之间的吸引力吗?时下浅学,根浅底薄,头重脚轻,喜讥评前辈,好妄论是非,不亦可悲者夫!
这学期一结束,老师就调走了。
第二年夏天,我们高中毕业。不久,我的这位同学就去为人民服务了。
又过了若干年,正当我在为生活奔波左冲右突的时候,传来了这位同学风生水起左右逢源的喜讯。我暗暗为他高兴,但有时竟不免有这种阴暗的想法:他是不是像丁师傅那样善于钻空子呢?我当然知道这种想法是不对的,我也为我有这种想法而惭愧。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似乎越来越人情练达了。现在,我更清楚我这种想法的荒唐。平心而论,以我这位同学少年时的聪明颖悟,成年后的干练持重,以及与生俱来的资源,他成为人中翘楚自是水到渠成的事。说实在的,他不成功,那才怪呢。至于在为人民服务的过程中,他是否钻过空子呢?这个嘛,我相信他是没有的。
很多年没有见到这位老师了。下次见面的话,我一定要和他聊起丁师傅,聊起这位同学,聊起那段天籁之音。
很多年没有见到这位同学了。下次见面的话,我一定要和他聊起丁师傅,聊起这位老师,聊起那段天籁之音。
朋友,如果你见到我这位老师或同学,请你告诉他,我正想和他们聊聊那些陈年往事呢。
(本文草稿曾于2015年8月上传微信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