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这个世界看来是越来越不适合人类居住了,因为,我们作为人的存在基础正在消解。
正如好莱坞的梦工厂用它那一幕幕惊悚的“梦境”所展示给我们看的那样:当我们走在街上,我们眼前晃动着的许多人形的生物,我们已经很难把他们叫做“人”了,因为,他们的一举一动正在慢慢地失去人类的特征,在他们的胸腔里跳动的,似乎已经不再是人类的心脏;他们脑子里转悠的,似乎也不再是人类的想法了。人人都可能会突然做出超乎他人预料的事情,而这些事情全然不在人类所能理解的范围内。还有比这种状况更令人恐惧和绝望的吗?
美国电影《老无所依》取材于发生于80年代的美国边境地区的现实生活,反映了当时毒品交易猖狂、道德失范、人心衰败的社会现状。它不像太多的类似主题的科幻电影那样将新一代不可理喻的“新人类”象征性地描述为感染了某种病毒而蜕成的异种生物。作为故事主角的杀手就是一个看起来正常的人。这人的可怕之处在于他杀人可以没有任何动机、就像是吃零食一样。而勉强可以谓之“合理”的杀戮仅在于他偶尔会把决定一个人生死的理由交在一场猜硬币的赌局手上,他仿佛要借此告诉他的受害者们,在这个虚无的世界上,“偶然”才是裁定人生死的上帝。这样的变态杀人狂让抓捕他的老警察陷入到了深深的沮丧与忧郁之中。老警察过去所面对的犯罪,是可以放到一套既定的逻辑体系中去加以理解的,而老警察现在面对的犯罪,则全然不在人类推理所能企及的范围之内。并且,这陌生而古怪的杀手不仅仅是某个个别的、特殊的人,在他的身上体现着某种时代气质。而这种时代气质对于老警察式的老牌的人来说,是难以理解和适应的。老警察的绝望与沮丧与其说来自这个具体的罪犯,不如说来自这个陌生的时代气质,它侮辱着老一代人得以安身立命的价值感与合理感,它抽空了老一代人的存在基础。
我们如果将《老无所依》中的杀手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杀人犯拉斯科尔尼科夫作一个对比,就会发现,尽管拉斯科尔尼科夫的杀人也是出于一种承载着某种时代气质的“思想”,但在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心中,来自传统时代的属于人性的东西和某种新生的时代气质激烈地冲突着,而最后,那个“死去”的属于旧时代的“拉撒路”复活了,拉斯科尔尼科夫走上了背十字架的自我救赎之路。所以,拉斯科尔尼科夫终究是一人类,当他的女友给予他基督式的爱时,他心中的人性是可以去回应这爱的。而《老无所依》中的杀手则似乎与一切属于人性的东西一刀两断了。他的心中似乎已经没有了哪怕是隐藏的人性和良知,他只是某种时代气质的冷酷的执行者和代言人。他就像是一个化装成人类而入侵地球的外星人,我们不能和它沟通和交流,它没有属于人性的东西可以与“爱”相呼应,它对于我们而言,是一个全然的相异者。不是我们消灭它,就是它消灭我们。
作为某种时代气质的代言人,《老无所依》中的“杀手”其实就或明或暗地游弋在我们的周围、甚至就隐藏在我们每个人的精神深处。这个“杀手”就是让人胆敢向奶粉里添加三聚氰胺的东西;就是让强拆变本加厉地在中国的大地上肆虐的东西;就是让一切我们痛切感受到的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居然会那么频繁地发生的东西。它就像硫酸一样销蚀着我们的人性。
那么这个“杀手”到底是什么呢?我们无以名之,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横行与这世上的资本主义商品拜物教,就是豢养并召唤出它的那个东西。当资本主义商品拜物教在这世界上建立起对物质财富的独一崇拜以来,上帝以及人类心中一切美好的东西就被赶走了,魔鬼也就被请了进来。而魔鬼的工作,就是要在这世上散播冷漠和隔绝。而魔鬼的脸庞就是现代性。当我们兴高采烈地住进电梯公寓、高档别墅而与我们的邻居老死不相往来的时候,我们是否能意识到,这冷漠地制造着隔离的电梯公寓与高档别墅,不就是魔鬼的身体吗?当我们为我们银行卡上的数字的飞速膨胀而与更多的处境悲惨的穷人们拉开距离的时候,我们是否意识到,我们飞速膨胀的财富,就是魔鬼用来播撒仇恨的种子?
我有时会强烈地感到,许多看似老套的好莱坞商业片其实是在揭示着非常深刻的、暗藏在表象世界背后的信息,而这些信息正无远弗届地影响着我们每个人的命运。如果我们细心体察的话,就会对世界的真相有所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