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知道死亡,是小学二年级。
那是一个炎热难耐的夏天,男生都穿起了大裤衩,女孩子都着薄薄的衬衫。夏天燥热的空气,就像脚底的一阵风,你困在其中,在一个难以抗拒的漩涡中间,被周遭的压抑掀起的巨浪拍打得蓬头垢面。我一如往常,走在那条破旧的街上,两旁林立的杂货店里,人们停止了嘶哑的叫卖,只剩下一盏老旧的风扇吱呀吱呀的叫嚷。
在那个街道的中央,侧卧着一个人。他的衣裳因地板的磨蹭有了褶皱,他的手枯老而干瘪的放置在地上,他的头倚着大地看向自己的胸口,我无法瞧见他的那时候的神情。我很好奇,但我又不够胆大,只好一边看着一边绕过他,往学校里走。我想,这热的天是该睡地板了,多凉爽啊。
上了两节课,放学回家的路上,他还卧在那街道上。身体的姿态跟之前稍稍有点不太一样,他的头微微的往上倾,拨开那有点邋遢错乱的发丝,我就能看清楚底下那一张脸庞。
我拉着小伙伴的手,越走越近,有几个路过的同学,也因好奇心膨胀,加入了我们窥探的队列。我们当时那么的小心翼翼,就是害怕万一他醒过来,给自己的偷窥惹得一身祸。我们紧紧地手抓着手,做好了随时撒腿就跑的准备。还没等我们被他突然醒来惊吓得狂奔,同行的一个小伙伴率先叫出了声。说了什么,这么多年也没记起来,只知道在那一刹那,伴随着那位女同伴的惨叫声,我瞥见了那个卧倒在大街上的男人,头底下枕着一堆暗红色的东西。从没有注意到,到突然的意识,这些具象慢慢地被我的眼睛挖掘,那一片暗红色的东西长在侧卧的头下,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我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摊血,有点粘稠的鲜血。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看到血,一滩血。我被吓得说不出来话来,呆呆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身边有路过的高年级同学嘴里细碎的发出“他死了”这几个字,我依旧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失去了生命,彻底没了温度,再也不用忍受夏天的炎热,他的肢体是冰寒至极,他的意识是永远长眠,我们根本不用害怕他会醒来,会说话……会自己离开这条街道。
那就是我记忆中,第一次接触死亡。一个我不知名的人,死在一条人来人往的街上,我看过他,可他早已死去。想起那时,我总会问自己,在去上学的路上,他已经死了吗?还是留有三寸气在,时间慢慢地消耗,最后气短了人也离去了。
年少的我不会去计较死亡,因为死亡离我太遥远了。出生时候已经死去的人,我没见过不会记挂。听妈妈和奶奶提起,就像是在说故事里的人。我从不问为什么死,何时死,我的心底里不期盼他们活过来,也不好奇离开的这些活在肖像里的人。那时我是自私的,世界里只容得下活着的爱的人。
我第一次见到死亡,是初中三年级。
我发现脑海里的怀记忆,都在夏天。可能夏天闷热的天气环境,让人心浮气躁,很多时候容易出乱子,一不小心就会出事故,不幸的话,这场事故就让很多家庭阴阳相隔。
我记得他只有19岁,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前一秒还骑在摩托车上,动作酷炫的摆弄着车身,穿梭在两旁飞驰的大货车中间,身后坐着吆喝着的同伴。而下一秒,摩托车因为撞击,被重重的摔在地上强行拖拽,柏油路上留着一道明显的粗浅不一的划痕。一辆大货车横贯在公路上,车身像是被重物砸过留下一个深凹的口子。地上散着摩托车的零部件,还有一个血肉模糊,肢体破碎不堪的躯壳,还有几滩鲜血。后来听大人们谈起说,摩托车被撞了后,驾驶座上19岁的他当场死亡,后座上的同伴,被送去医院抢救,在路上也不幸停止了呼吸。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车祸现场,还没来得及收拾处理的一个死亡现场。所有一切是那么的触目惊心,那么的不忍直视。我骑着单车,一刻不敢停留的往学校里奔,身后是凄厉的哭喊声,还有男孩女孩们心悸的呼吸声,在那样一个热得发昏的下午,就像冷冷的雨,下在我的世界里,好冷,心里又好怕,就像身体被塞进了冰柜里动弹不得,好像随时要去接受逐渐失去温度的事实,脑海里所有想要抗拒的冲动,都变成了服从,都是真实的。
原来生命毁灭只在一瞬间,阴阳界的分割也没有那么的清晰,活着和死去在时间中不断交替,失去总是比拥有容易。
我第一次面对死亡,是高中三年级。
死亡,是一个永远无法好好去面对的事情。很多事情你早在别人的故事里有了感知,以为到时候你就可以好好告别的瞬间,往往是崩溃的,脑袋是空白一片的,以往所有的说辞,只是骗自己用来蒙蔽内心的谎话。家人的离开,这个谎再也圆不了了。
奶奶是在我高中三年级的秋天去世的,没能挨到我高中毕业拿到录取通知书,也没能挨过那个年关。在逝者的年龄记载中,我们也按照家里的习俗,把奶奶的在生年龄往上提了好几岁。即便如此,那些多出的岁月,她没法真实的存在过,只能当作是一种不舍的善意编造。
奶奶死的并不突然,至少对于她的那些孩子来说,他们是知道的。爸爸在好几个月之前就叮嘱我回老家把奶奶以前住的那屋子收拾干净,他说月底要借奶奶回家。那会奶奶已经在医院躺了好几个月了,中间几次出院,继而没多久又重新住院。我从小和奶奶不亲,所以每一次去探望她我都觉得像是在完成一个我不敢忤逆的父亲大人的命令。所以当爸爸提出说要我回老家收拾屋子的时候,我大声的反对他,心里疑问重重。我说姑姑旁边不是还有一套房子吗,奶奶怎么不回哪里住呢。(因为奶奶和爷爷两个人年龄大了,怕万一出了什么问题无法及时照顾他们,所以又在姑姑家旁边买了房子安置他们。)爸爸沉默着,没说什么,就像奶奶走的时候一样,沉默着,一言不发。离开前没说完的,都藏在心里,离开后也不知道该向谁谈起。思念泛滥成灾,出口话不由衷,于是干脆沉默着。
奶奶走的那天,我在学校。高中的时候我是住宿生,每周只有周日会回家一趟,其他时间都留在学校上课学习。那时候又正逢高三,最紧张的备考阶段,我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我没有注意到,奶奶已经过世了。那是在奶奶住进老屋子后的三四天的一个凌晨,妈妈说奶奶突然一直咳嗽,满口满口的鲜血,送到医院之后立马进了急症室,在努力的一番抢救之后,医生遗憾的摇摇头,爸爸沉默着,叔叔也沉默了,大家好像都已经知道结局了,只是等着幕揭开的那一刻。
家里送走离世人们的仪式很繁琐,我钻在一堆悼念的亲戚中间,有很多陌生的面孔,直至奶奶离去的那一刻,我和他们第一次会面。大家念着奶奶的好,有些人眼泪婆娑,有些人哀叹连连。我的心情却因为繁杂的悼念程序而波澜起伏,在哀思和苛责中不断摇晃。我的心里只想着快快结束吧。
我没有一点是悼念着奶奶的,送走她的那天,仪式上要求哭丧,而我却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只好跟着上一辈他们哀嚎着。我感觉我冷血的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一样,不痛不痒,好像我可以自私到完全将此置之不理。
送走奶奶的那天,下着滂沱大雨。飞溅的泥巴亲吻着我的脚踝,我的胸前捧着奶奶的黑白画像,心里不住的感慨,终究奶奶还是成为了住在画框里的人。我全程没有留一滴眼泪,那天下午我还情绪正常的跑到街边的士多店去买一些小零嘴放在书包里,打算带到学校里去。
回学校的第二天早上,就是高三第一次模拟考的语文测试。那一场考试开考没多久,我就哭的整张试卷都湿透了,一想起昨天送走奶奶,一想起前些日子送别奶奶的流程……我的脸庞就滚下两行眼泪,湿热湿热的,可是心好冷好冷。
考完的那天,我在厕所里哭了好久好久。下午考数学的时候,情绪已经崩溃在无法正常答题,我的眼泪一窝一窝的摊在考卷上。提前交完卷子后,我回了宿舍整整的哭了两个多小时。哭到嘶声力竭的时候,睡上一觉,梦里看到的、醒来碰见的,都是眼泪。
那是我第一次面对亲人的离去,虽知生老病死是每个人的常态,可是它不再像讲述别人的故事般被提起,而是化成活生生的例子摆在你眼前,你没办法绕过它啊,你只能好好地看清它,接受它,送走它。
死亡永远无法避开,死亡不是结束,往往是一件事情的开始。虽然我们都没有办法体验死亡,并成功的逃离死亡的追捕从而活下来。但是我希望我可以有一颗不怕庆祝的心,承认舞台灯光暗下来之后,那个赤裸的舞台,简易而心酸。我不敢去妄测我的家人以后会遭遇什么,只真心的希望他们永远平安喜乐。
但如果有一天,我要走了,我希望你珍惜我。珍惜我活着的那些瞬间,那些还有温度还有想要分享的片段,那些没来及说出口的,珍惜那些我可以回应和判断的瞬间。珍惜我,也让活着的我,去珍惜每一个当下,包括现在。
我依旧不敢谈论死亡,我依旧避讳,我依旧害怕,所以我要更努力的珍惜,那些时间要带走,岁月要催折人的时光。珍惜我,可能比挽留我更重要更有意义。